“相邦爲何發笑?”趙何看着自己的哥哥,有些不耐煩。
“大王,”趙勝道,“日前臣收到魏國信陵君來函,盡言伊闕戰事,其中言道有楚人尹伯驍者,料敵如神,屢施奇謀,尤其是看破白起聲東擊西之策,保得伊闕不破。不料今日竟有幸見到先生真容。”
真抱歉,真容你見過,不過你不知道。
“某當日也在秦軍之中,知道這些不足爲奇。”我道。
“請教先生,白起是如何逃出兩面夾攻的呢?”趙勝問道。
我將當日白起渡河的事說了,只見這位平原君連連點頭,道:“恐怕先生也不曾料到,白起竟然沒有往東,竟去攻打了河南。”
“略有所聞。”我不鹹不淡道,表示白起打哪來與我無關。
其實當日知道白起打河南的時候我也很震驚。河南是西周公的都城,雖然這位西周公也號稱舉國精兵盡赴伊闕助戰,但是我自始至終在伊闕沒見過他的軍隊。河南地處伊闕背後,也就是說白起在逃亡的時候東進了大約一到兩天的路程,然後攻下了這座城市,搶掠一番再走。其膽大和從容,實在讓天下兵家自愧弗如。
如果只是搶了東西就逃跑,那也就不是白起了。其後的戰局更讓我震驚。白起竟然沒有繼續往西北跑,反倒繞到了追擊的魏軍身後,襲擊其輜重,大搖大擺地又往南走。他就這樣戴着數萬大軍,在韓魏的土地上跟韓魏玩起了捉迷藏,時不時偷襲兩三座城予以補給,抽冷子給追兵來個打得肉疼的伏擊,然後施施然渡過黃河,奪下了魏國的安邑。
現在聽說司馬錯已經出兵策應,韓魏這次割地是少不了的。
南邊的司馬靳也成功地逃入了武關。不知道楚國拿了秦國什麼好處,竟然沒有攔截。後面追擊的公孫喜又是個謹慎有餘進去不足的老頑固,非但沒攔下司馬靳,就是連司馬靳的後衛都沒有多大損失。
我在公孫喜幕府中位僚屬的事並沒有故意隱瞞,許多人都知道,只是容貌對不起來而已。我很感謝這個沒有相機和網絡的時代,每次騙人成功都有種小小的得意。真不知道是我的劣根性還是童心未泯。
嗯,一定是後者!
“假若先生處於白起的境地,該當如何?”趙勝問我。
“想不出更好的主意了。”白起的確是用兵大家,非但選擇了最有利的戰略戰術,也精準地判斷了魏韓的兵心士氣。之所以會發生追的人跑不過邊跑邊打的人,士氣纔是重點。
趙勝貌似不名理解我說這話的含義。
這個時代還沒有“謙虛”這種美德,承認比別人差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的確比別人差。問題是徐劫的地位太高,他對我的褒揚也太高,我自己表現出來的也挺高,如此三高之人,居然承認不如一個聲名不顯的秦國人,這多少讓人覺得不現實。
“假若由先生統領韓魏聯軍呢?”趙勝又問。
“我不會立刻棄守新城。”新城就算是一座雌城,經不住秦國大軍的猛攻,但是留給秦國危害更大。我會在秦軍未到之時,以新城爲據點,派出小隊進行騷擾,延緩秦軍進軍速度,打擊秦兵士氣。在秦軍過魯陽之後,還可以派出輕騎斷其糧道,在敵後打游擊戰。
等到諸般謀劃用盡,已經有足夠長的時間將新城百姓遷徙到伊闕五城。只等秦軍進城,付之一炬,我看他們還有多少銳氣可以在伊闕跟我耗到枯水期。不過現在看來,這個世界上能夠不拘泥於一城一地,以殺傷地方有生力量爲戰略目標的將軍,恐怕只有我和白起了。
白起到底是不是公孫起那小子?
這些日子來我一直在打聽白起的來歷,還冒險指令師涓去給我查探公孫起的下落。如果白起和公孫起果真是同一個人,對我來說還真是悲喜交加。
悲的是,好友變成了敵人。
喜的是,這個敵人小時候幾歲斷奶我都知道!
果然,等我把我的戰略思想說完,整個朝堂都陷入了死一般的靜謐。直到我神遊物外開了小差回來,他們還沒回過勁來。
“新城也是一座富庶的郡城,先生說燒就燒掉了,好魄力。”李兌名爲讚譽,實含譏諷。
“亂世之中,雖萬戶之城朝懸秦旗而暮歸楚,即便燒掉又何足惜哉?”我不理會李兌的挑釁,柔聲道,“只需斷人耕戰之員,其國自然無從立足天下。”
這話說得恐怕有些冷血,就算悍勇的趙國人都一時難以接受。
我早就看穿了這個時代,遠不是什麼夢幻世界,以德服人可以仁者無敵。現在的戰國,君人者只看能否弱敵強我,卿士大夫只看能否光耀家名,至於那些士人,更加奉行“有奶便是娘”。偶爾有一些另類,奉行義理,就會被人捧得很高,戴上種種光環,名垂青史。而背後拿到實際好處,偷偷嘲笑他們的,正是那些給他們戴上光環的人。
趙何在短暫的驚恐之餘,看我的眼神都變了。
入仕之初,我曾下過苦功夫研究歷代趙王的性格。我發現從簡襄開始,趙國的國君就是陽剛與陰柔相交替,竟然沒有一個例外。到了趙雍這代,剛好是陽剛外放型的性格,趙何也十分配合地從小展現出陰柔性格的特徵。而且趙氏的陰柔性格,更精準的解讀應該是“陰狠”和“隱忍”。他們一家,就是隔代遺傳的標準範本。
從趙何的目光中,我知道今天徐劫的目的已經全部達成。可以恭喜我的“主公”,連瑞已經在邯鄲紮下了根。也得恭喜我自己,今天才知道徐劫的名聲之大,能力之強,頭腦之清晰,難怪能調教出魯仲連那個小人精。
散朝下班的時候,連瑞總算品嚐到了被人尊重的滋味。所有人在看到新城君的時候,都會叫垂首示意,有些人還會行個揖禮,叫聲“新城君”。從後面看,他的衣服已經全都溼透了,穿在身上一定很不舒服。雖然帶着更換的衣服,想來連瑞也不敢叫我們等他更衣。
回到宅邸之後,徐劫來找我,什麼都不說,一副胸有成竹,智籌在握的模樣。我知道他的意思,那眼神已經說得十分明白了:看到沒,老爺我只要報上名號,到哪裡都能吃得開。
我一點都不感謝你。
我只謝謝我師父。
哈哈哈!
“下一步打算如何?”徐劫問我。
“正要向先生請教。”我絲毫不客氣壓榨他的智力。
“大司寇?”徐劫問道。
“大司寇……趙國大司寇的權力之大,非列國可比擬,要授予外國人,恐怕有些不易。”這還是我當時爭來的權柄,現在趙何想是恨我恨得磨牙吧。換成他角度想想,國中有那麼數百人整日軍訓,持有武器盾牌,看上去比黑衣鐵衛還要兇悍,竟然只需要大司寇一句話,連虎符都不用就可以調動……能不可怕麼?
“那你怎麼想?”
“我在想,”我猶豫了一下,“大司徒?”
大司徒這個官職不知道還是不是空着,並沒有聽說有人新近補了這個位置。在周禮,大司徒主要負責兩個領域,其一是教化民衆。所以其大司徒的屬官被稱爲“教官”。其二是掌管田畝、封邑、稅賦。在趙國,田畝賦稅的職責讓給了內史。
至於教化百姓,這種工作已經被忽視了,諸侯們還肯弄個國學就已經很不錯了。齊國將高等教育的功能全部推向社會,交給稷下學宮負責,看上去也是浩浩蕩蕩,波瀾壯闊。實際上那些從學宮出來的學子,並沒有充實到國家的人才庫中。列國中真正有國家教育的,還是趙國。
因爲我在趙國任大司寇的時候需要專門的法律人才,特意修繕了鄉學,加入一些法學基本課程,並且從中挑選優質的學生進入司寇署。只是我掌權時間太短,剛種下去種子,還沒看到發芽就已經出了沙丘那檔子事。
不過教育的確很重要,經過學校系統訓練過的人,思維方式和服從性都和普通民衆大有不同。我還記得有人從文盲比例來分析一戰時歐洲列國的戰鬥能力,似乎挺有道理的。
徐劫自己信奉“擇天下英才而教之”,但並不意味着看不到大衆教育帶來的巨大影響力。當年孔丘說“有教無類”的時候,頗受人嘲諷。實際上說他門下魚龍混雜並不冤枉,成材率很低,三千人力只有七十二賢,大約百分之二點四。就是這麼低的成材率,因爲七十二賢中出仕的都能混到大夫,所以在春秋時代已經很讓人驚羨了。人才不是莊稼,收割之後誰拿走了就是誰。
人才更像是支票,寫了誰的名字就是誰的。雖然延期支付,但是一般數額很巨大。
我爲什麼不去做這個寫支票的人呢?
誠如在陶邑時朱泰說狐嬰做事太匆忽,好像被人追趕着一樣。現在該死的死了,不該死的也死了,我總算可以安下心慢慢培植我的根基了。怎麼想都應該把大司徒這個職位拿下,然後我就以墨燎的身份直接出掌泮宮祭酒,把墨學提升到趙國國學的地位。
於此說來,還得去見兩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