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晗終究沒有將那人率實。
想來也是那人先散了力,袁晗順勢將他甩向一側,那人在地上滾了兩滾,差點撞到劇方的筵几上。袁晗雙手着地,很漂亮地來了個後翻,雙腳穩穩落地,站在堂上威風八面。
那人緩緩站了起來,貌似沒有受什麼重傷。他原地立了立,神情複雜地看了看袁晗,道:“我本想來邯鄲謀個出身,不料還是小看了天下人。還有何面目活在世上!”
他聲音淒涼,竟然是萌發了死意。
“懦夫!”袁晗衝他暴喝一聲,在那人打愣的剎那,已經欺身進了那人的身側,“丈夫生於天地間,豈能以死避難!不曾聽過知恥而後勇麼!”
袁晗最近跟誰混的?居然連這句話都會了。
肯定不是我教的。
那人微微垂頭,快步走向傻坐一旁的下大夫皋安。他在皋安面前跪下,頓首在地:“臣讓主公受辱了!”
“沒、沒事……”皋安的目光飄忽,望向我這邊,應該是在看新城君。
這種情況下,連瑞的態度就至關重要了。如果連瑞默不作聲,那麼那個壯士只有自裁謝罪。如果連瑞能夠出言撫慰,也算展現了一把趙地男兒的風采,大家權當看了一場精彩的搏擊戲。
我捅了捅連瑞。
連瑞連忙回頭看我。
你妹啊!這都不明白?
我會想要那個壯士死麼?會因爲他單單辱罵了你就讓他死麼?你以爲你是什麼東西!再說,我要想讓他死,你以爲袁晗會留手麼!
“國士之姿,收爲我用。”我低聲對連瑞道。
連瑞慌忙站了起來,清了清喉嚨,故作大度地張開左臂,道:“不愧是國師之子!呃……切莫自責了!我並不怪罪!”
你妹的國師之子……我無力地將臉轉向一旁。
“好力士!”趙何終於忍不住叫了起來,“好角抵!”
我作爲搏擊場的幕後老闆,覺得壓力很大。原來他們這個叫做角抵,我才知道。
“上前來,寡人要好好封賞!”趙何聲音裡充滿了欣喜的味道。
袁晗走向趙何,在黑衣衛士示意停步的位置方纔站住。那個壯士也上前走到袁晗身側,很自覺地落後袁晗半步。兩人對視一眼,頗有惺惺相惜的味道。
趙何揮手讓黑衣閃開,道:“兩位壯士可告知寡人名姓。”
“臣袁晗。”“騰衛。”“拜見大王。”兩人異口同聲道。
“好,好壯士!”趙何顯然十分高興,“新城君與皋大夫,你們真是能識英才啊!竟然可以有如此俊傑充爲門下!來人,取寡人的寶劍來!”
沒多久,兩個內侍很快就捧着劍架小步疾趨而出。因爲視角的關係,我還沒看清劍身什麼模樣,就被那兩個壯漢擋住了。只聽趙何道:“袁晗,此劍乃是先王派人從越國重金求購得來的,吹毛斷髮,無堅不摧。劍名‘流毀’,不知因何而得名。”
袁晗接過劍,道:“多謝大王賜劍。臣知道有一人,必然知曉劍名的含義。”
我聽了心中一顫,暗道:“哥可不想這麼早進入旁人的視線,你小子別壞了哥的好事!”說實在的,我對於容貌變化很有信心,站在鏡子面前我都未必能認出自己。只是聲音卻沒怎麼變,萬一被人聽出來如何是好?
“哦?你說的是何人?”趙何果然朝這邊望了過來。
我輕輕拉了拉徐劫的衣袖。
徐劫暗歎一聲,站起身道:“秉大王,老朽對此略知一二。”
好人啊!
“哦?丈人請來。”趙何道。
徐劫踱步上堂,緩緩走向趙何,在袁晗身邊停住。
“敢問丈人大名。”趙何對於老者倒是挺尊重的,一派有道明君的模樣。
“賤名叨擾尊聽。”徐劫很裝逼地謙虛了一句,然後一副傲然做派,朗聲道,“稷下徐劫。”
這下真是滿堂轟動,驚訝之聲遠超我的意料之外。我連忙掃過趙成李兌趙勝三人,他們竟然齊齊動容。我知道徐劫名頭很大,但是也不至於大到這種程度吧?
“便是樑王出三座萬戶之城而不得一見的徐公?”趙何的聲音都在打顫。
咦!看來我好像真的撿到寶了。
“蒙樑王錯愛,只是老朽年邁,不堪驅使。”徐劫淡淡道。
這話就更裝逼了!
請問,你是怎麼站在趙國朝堂上的呢?
朝堂上所有人都望向了我這邊。
準確地說是望向了新城君連瑞。
連瑞在衆人的目光之下打着哆嗦,後背上印出一片汗跡。
徐劫不等趙何再次發問,指着袁晗手裡的劍道:“此劍乃是一柄古劍,並非新鑄。古人稱大火星爲毀,所謂流毀便是指大火星墜下的意思。於此劍名,乃是說此劍一出,天下肅殺之意。”
趙何驚疑一聲,道:“多謝徐公解惑。此劍名爲‘仲虺’,不知又當何解?”
徐劫上前接過劍,轉身對向門口,輕輕拔劍,頓時聽得金鐵顫鳴之聲。還劍入鞘,徐劫轉身對趙何道:“仲虺與伊尹並列,爲成湯的左右相,乃是有名的賢相。老朽曾得聞仲虺之誥,其誥曰:‘我聞於有夏,人矯天命,布命於下,帝伐之惡,龔喪厥師。’故而劍以人名,乃是‘賢人者終取勝天下’之意。”
“原來如此。”趙何接過劍,好像有些猶豫。
只聽騰衛道:“大王,此劍乃雄主之劍,衛不過一介匹夫,不敢受。”
趙何總算有了臺階下,便道:“如此,寡人以五十金爲資,祝汝日後常勝不敗。”
“常勝不敗,不若常敗不亡。”徐劫突然插口道。
如果不是他的身份放在那裡,八成會被人當做這老頭年紀太大糊塗了。趙何身爲大王,這片土地上他老大,你居然敢當衆接話,還有教訓的意思,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好在趙何也算懂事,當下請徐劫上座同席,然後持禮問道:“寡人幼失教育,請公賜教,何謂常敗不亡。”
“老朽只知勢數,不通兵法。”徐劫不緩不慢道,“願爲大王舉薦一人。”
“哦?是誰人?”
“此人乃楚國貴氏之後,才通孫武,略較穰苴,也是老朽的忘年之交。”徐劫字字句句都指向我啊。
你是故意的吧!
“不知寡人有幸得見否?”趙何迫切問道。
“此人就在朝中。”徐劫望向我,“尹伯驍,乃是我家主公之門人,居老夫之亞。”
好吧,你的確就是故意的!
堂上一片交頭接耳之聲。我只得站起來,朝趙何揖禮。
“先生請上前來。”趙何道,“賜座席。”
內侍急忙在堂中鋪好坐席。我上前入座,又拜了拜表示謝意。
“請教先生,何謂常敗不亡。”趙何開口是要試我的斤兩。
我故意用粗重的嗓音,混雜着楚地雅言道:“古兵家有云:善陣者不敗,善敗者不亡。須知,兵者國之利器,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善陣者固然得一時不敗,焉有陣陣必勝之說?一旦戰敗,必然有身亡命喪之禍。而善敗者則不然,因其善敗,故而能存身;能存身方有再戰之本,無性命之虞。故而徐子祝騰衛常敗,乃是勸其自保其身,不至於喪了性命。”
“大善!”趙何感慨道,“爲人之道,爲兵之道,爲國之道,豈非此理?新城君。”趙何叫道。
連瑞很不自在地站了起來,道:“大王有何吩咐?”
“新城君,”趙何笑道,“家有賢才,怎能不進於國呢?如此大才,寡人當拜之爲上卿!”
“這……”連瑞尷尬難言。
我能想象這種感覺,自己資質平平,偏偏手下一個個都是強人。如果是個有度量的大才,非但不會覺得尷尬,還會十分得意。但是連瑞這種資質的人,心裡存不了大志,自然容不下高才,這纔會顯得侷促尷尬。就像有些男人容不得老婆比他掙得多,正是這種心胸狹窄的自卑心理作怪。
“老朽閒雲野鶴慣了,託庇於新城君,年老體衰,不能早起登堂了。”徐劫繼續無責任裝逼。
不早起登堂你怎麼會在這裡啊!
“驍也資質愚魯,不堪大王驅使。”我道。
“寡人的上卿之位,莫非還不如新城君的舍人?”趙何的聲音裡除了驚疑還帶着惱怒,說完話方纔故意拉了拉嘴角,像是在自嘲。
我在剛纔的剎那,發現自己的確誤會了徐劫的意思。
我以爲老頭把我扯出來,是借這個機會讓我上位,直接進入決策層。我不是沒吃過這樣的苦頭,當年趙雍對我也是一樣,還讓我在基層過度了一下方纔命爲大司寇。結果呢?這種因人而起的後果就是根基不牢,根本無從與大家大族對抗,脆弱得如同螻蟻一般。
不過轉念一想,徐劫那頭老狐狸怎麼可能犯我犯過的錯誤?他這樣故意閃現一下,又縮回去,顯然是想揚揚新城君一門的氣勢,不讓人小覷,以便新城君進一步往上走。同時又表示自己這幹人只效忠於新城君,並不打算一窩蜂涌入朝堂瓜分權力大餅。你們這幫既得利益的當權者,只要擠一個位置出來給新城君坐就行了。
“哈哈哈!”趙勝突然大笑起來,化解了堂上的緊張氣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