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輩子從來沒有做過如此基層的工作。即便是在趙國任士師的時候,我也幾乎是小半個小司寇。諸如杖斃理士的事,更是大司寇都沒有權力做的。現在成了一個空架子郡守的門客,負責跑腿書信,反倒讓我有種新奇感。
很快這種新奇感就變成了成就感。在上輩子的世界裡,各職能都受到均衡,就算有些隱形權力也不敢用得明目張膽。現在我甚至可以大搖大擺在秦軍中出入,因爲我是郡守的門客,專門負責剿匪部隊的組建。哪個秦軍將領不想殺敵立功?同樣跑一趟韓國,同袍們一個個腰纏首級回去當貴族老爺了,自己回家後還是那身破棉襖,跟老婆孩子說:老子在韓國看守倉庫……
想想就很瘮人啊!
知道我是楚人之人,那些秦將甚至無師自通地學會了行賄。我來者不拒,還預留一份給連瑞。人性都是相通的,他在秦國可能連個屁都不敢放,但是在這裡他就是老大。絕對的權力導致絕對的,入鄉隨俗是最好的藉口。
我收賄賂也不是白收,的確是在爲人辦事。而且我很認真,對於那些孤身一人的秦兵格外照顧,請他們去女閭喝酒,讓他們感受中原文化。這些人沒有家人在國內,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是很好的策反口。我反覆灌輸給他們一個理念,一個國家住得不舒服就去別的國家,天下這麼大,只要有力氣還怕餓肚麼?尤其是燕國現在最喜歡他們這種打過仗的軍官,只要到了上谷,伍長就能升左庶長,什長就是不更!
對於那種家在秦國根深蒂固一門心思殺敵報國的,我只有讓他們去城外找廉頗了。可惜這些人都沒找到廉頗,反倒被廉頗找到了,其結果很悲壯。
很快我就在秦軍聲望日隆,很多人都發現,儘管我收受賄賂,但是派出去的人卻跟賄賂與否無關,便相信我還不是一個以權弄私的小人。我對於秦人熱愛打仗,渾不懼死的性格十分難以理解。只能說:他們開始只是爲了成爲軍功貴族而打仗,後來就愛上了廝殺這門藝術。
沒有人懷疑我在讓人送命,只是一往外衝。就這樣,廉頗擴張民兵組織的車馬兵器都漸漸齊備起來。接連的勝仗對於廉頗的聲望和部隊的士氣都有極大好處,我也不吝嗇地加快了外派的頻率,有時候還會同時派出一千人的大規模部隊,到時候被擊潰可就真的不管我的事。
“一直被這些韓盜打敗,真是丟人現眼!”連瑞的壓力很大,他雖是文職,但後方治安戰是他的任務,“白起已經來函過問多次了!”
我無奈道:“這股悍匪實在太過狡猾,我們不能再多出人手了。白起總共就留給我們一萬人,要守衛新城,還要派駐新城周邊小城砦。萬一北面有事,還得支援那邊,哪裡來那麼多兵力剿匪呢。”
“在多加一千人呢?”連瑞問道。
這孩子也是不懂兵法的,我當下做出苦思冥想的表情,道:“主公,是這,多一千人倒是能湊出來,別的地方緊一緊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人一上千,各種輜重糧草就得轉運,這就得徵調民夫,一旦受到攻擊恐怕還不好追擊。”
“轉運?新城糧草不夠了麼?”連瑞疑惑道。
“新城只存有軍糧的五成,還有三成在城外各砦,剩下的隨軍而動。咱們可不能緊着用新城的,這樣城中空虛,萬一日後被圍,別處的糧草可都指望不上。”我道。
“那就轉運吧。”連瑞嘆了口氣,“這次白起追得緊,怎麼也得打一次大勝仗,這些人連影子都捉不到,難道還是鬼不成!”
“這……其實咱們這些日子來也算是頗有斬獲啊。”所謂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戰陣上死傷難免,總有被秦人割了腦袋的。我去查看過兩次,依舊以韓人爲主,可見訓練不訓練就是兩樣。
不過現在韓人的戰鬥能力被鍛煉出來了,以至於秦人的斬獲越來越少了。
“你是說……”
“有時候多數了一次兩次,問題不大吧?”我對連瑞道。
“交給你去辦了。”連瑞揮了揮手。
我當然不會去辦。有時候談到什麼問題並非是真的在談這個問題,只是聰明人轉換話題的藉口罷了。秦人斬獲多少關我什麼事?我只要不讓連瑞想起來再往城外增兵就行了。
當然,白起不是那麼好唬弄的,他見新城這邊不多派人押運,派了張唐親自押送糧草。張唐可是裨將軍,按照秦法有短兵五百人,再加上白起派下的押送糧草的人手,足足有一千人。我心中一喜,就跟連瑞說:“主公,看來這次大將軍是下了狠心,咱們也得配合點,再不濟也得湊個一兩千人去。”
連瑞早就有這個想法,當然連連點頭。
我當下分發下去,決定以兩千人的護衛隊押運糧草。如此一來,光是押運的隊伍就足足有三千人!在漫長的戰國官道上,這麼一大隊人馬若是站得鬆一些,可以直接從新城排隊排到白起大營的後門了。然而要運送的糧草卻不會因之增加,因爲定時定量定額,這是秦國的法律,誰都不能違反。
有時候我真是愛死這些機器人一樣的秦人了。
在運糧的隊伍中,我夾雜了很多自己人,他們的主要工作就是——造飯!
多放米,少加水,敞開了吃,這是我給他們的指示。
秦法中可沒有規定每人可以吃多少。而且運糧隊從所運糧食裡取材造飯,這是列國通行的習慣。人家已經上不了戰場撈不到軍功了,每天要走這麼多路抗這麼重的東西,還不許人家吃飽麼?
換成別人肯定不許,但是我有什麼壓力?我又不指望超額完成任務獲得嘉獎升職!
這三千人,光是吃就吃得白起肉痛!
這個小動作讓張唐直接從裨將降爲糧草官,常駐新城負責糧草調運事宜。這件事本來是郡守的工作,直接別人奪權當然很不爽,但在這個文不如武的時代,白起纔是這片地區的真正老大。連瑞第一個反應就是跑去找魏冉告狀,這不是自己給自己找不自在麼?白起可是魏冉連說都不捨得說一句的寶貝。
“主公,不如這樣,只告知丞相,白起將軍已經接管了糧草事宜,其他的都不說。”我這些天教連瑞的,比教自己徒弟還多。
連瑞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想通沒有,方纔道:“交給你去辦吧。”
張唐爲了更好的完成任務,早日回到戰鬥序列,索性連家都搬到了新城。不得不說,秦人真是爲戰而生的動物,從苦悶的大營來到一個花花世界,居然一不找姑娘二不聽歌舞,把自己的房間弄得和大營裡沒有兩樣,整日裡不是抽查倉庫存糧就是出城護糧。
我跟張唐見過了幾面,不過見到他時我都得站在道邊垂頭看地表示尊敬。張唐根本不把連瑞放在眼裡,更別說我這樣一個門客了。到了十二月上,天氣日益寒冷,新城也得準備大營裡需要的棉衣和柴薪。這裡的氣候陰冷,但是沒有下雪,所以也就沒法封山。張唐是西北長大的孩子,見慣了鵝毛大雪的冬天,看着這裡連草都沒變黃,每天都像是別人欠了他錢一般。
“怎的還不下雪!好凍死山裡那些蟲子!”張唐每天早上起來都會說這麼一句,已經養成了習慣。
所以每天耳目向我彙報的時候,我都會笑。
自從少葛門的一位歌姬被張唐看中,半推半就地納入房中,我就對張唐出奇地瞭解。從他小時候受過什麼傷,一直到他現在對白起那種又愛又恨的感情糾葛,真是瞭如指掌。這位歌姬名叫月姬,是個很難得的能幹女子。
“這是今天的抄報。”月姬服侍好了張唐,拿着一封帛書進了我的房間。
說她能幹,主要體現在她識字。非但識字,而且在女性特有的細心之下,她能察覺到細微的情報,從而得出最貼近現實的推理結果。如果放在三千年後,絕對是個推理高手。
“別的沒什麼,只是有一則通報頗爲有趣。”月姬坐在我對面,坦然道,“是關於洛水守軍的。”
我快速跳讀了幾行,看到洛水字樣方纔慢下來,細細讀了兩遍。內容很短小,是白起提醒洛水守將應當拉開防禦線,防止宜陽方向的韓軍偷渡。
“你想到了什麼?”我問她。
“你保證不貪墨我的功勞,我就告訴你。”月姬媚眼如絲,斜靠在筵几上,對我拋了個媚眼。
說起來我跟她認識是一場意外。那天我在女閭陪幾個百將喝酒吃肉,在出去上廁所的時候,聽到有個聲音嫵媚的女子正在教育後輩。那女子十分精妙地從男人的許多小細節上推理出這個男人的性格和消費習慣,並且自詡自己就從未在不肯扔錢的男人身上浪費過時間。
我頓時就有了見一見她的想法。
於是我連手都沒洗就出去逮住了她。她和我對視一眼,迅速將我列入不肯花錢的男人一列,敷衍了兩句就要走人。於是我從袖子裡摸出一塊金塊,按在她的肩頭。月姬身子微微顫抖了一下,佯裝吃痛,轉身抹下了金塊,換了一個人似的對我道:“君子有何吩咐?”
於是我要了一間靜室,又扔了一塊金屬給她,告訴她:“你的好運來了,我主公需要你去陪一個男人,挖點東西出來,事成之後黃金有得是。”
於是月姬就由連瑞送給了張唐,順利成了張唐的寵妾,每天給我張唐的情報,越來越得心應手。以至於我很慶幸只用了兩塊金子就把這樣的人才挖到了手,簡直就是中了彩票一般。
更讓我高興的是,她從來沒問過我那個虛構出來的主公的是誰。
“我保證會如實轉告主公。”我道。
“我只知道我的主公是黃金。”她笑道。
我爲了滿足她的黃金飢渴,早就提了一箱放在身邊,當即挑了一塊大小適中的,放在筵几上。
“秦軍近日有大事。”月姬拿了黃金,不急不忙地收入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