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唐正坐席間,垂頭想了想,道:“先生看得起我,方纔想入我門下。然而我只是一介罪將,謫守新城,想來此生都難以出頭,怕耽誤了先生。”
“將軍這是在考校在下麼?”我笑道,“古人曾說,君人者有善擇將者,必問之以是非,而觀其志;窮之以辭辯,而觀其變;諮之以計謀,而觀其識;告之以禍難,而觀其勇;醉之以酒,而觀其性;臨之以利,而觀其廉;期之以事,而觀其信。此乃進退觀人之道。如今大將軍以小過而大罰將軍,正是對將軍有所期許也!”
這話是張唐做夢都想聽到的,但是他身邊沒人會這麼說,所以他才沉淪焦躁。被我一下子撓到了心裡的癢癢肉,張唐也不顧矜持,連忙下座,跪在我面前,長拜道:“唐粗鄙不文,多有冒犯先生,還請先生恕罪。”
“不敢。”我回禮道。
“以先生所言,大將軍真有複用我的一日?”張唐激動道。
“將軍以爲,洛水之扼與新城之守,孰重?”我問道。
“洛水爲重。”張唐道。
“以洛水之重,大將軍只設了一名萬夫長,而以新城之輕,大將軍卻放了將軍你在這裡。豈非輕重倒置的道理?”
“對啊!我雖然受罰,卻沒有被革去將信!”張唐眼中燃起了希望。
我手指在筵几上輕輕點了幾點,將白起不日進軍的推測告訴了張唐。張唐與胡陽交好,胡陽一定早就透露過了風聲,所以張唐並不驚訝。我已經成功塑造了自己的智者形象,此時再用此來印證,張唐對我的信任也明顯更進。
只是在結論部分,我道:“而大將軍要攻打伊闕,還有後顧之憂。”
“哦?請教先生。”
“綸氏。”
綸氏城在白起大營西南,只是一座不足萬人的小城。白起並沒有派兵去打,因爲實在不值得爲此分兵。由此也可以反證我的推論,白起根本沒想過打伊闕,一開始就做好了攻擊高唐的準備。
在我嘴裡,綸氏卻成了白起送給張唐的功績。
“前線羣狼環視只有一羊,所以大將軍讓將軍居新城,待大軍出動,將軍取了綸氏,爲大軍側後衛,不失一份穩穩的戰功。”我笑道,“這是大將軍對你的期許啊。”
張唐大概在回憶往日白起與他過往的點點滴滴,猛地一拍大腿,道:“先生這麼一說,唐方纔恍然大悟。難怪胡陽敢來新城見我,原來也是大將軍授意!”他不知道聯想到了什麼,把過去的一些平常話當作了暗示,一臉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的模樣。
我微笑不語。
張唐拜倒在地,道:“唐日後定以師禮見先生,還請先生不棄以助力。”
“謹諾。”我款款拜道。
連瑞對我的跳槽當然十分不捨,但人往高處走,他只能很幽怨地怪我如此狠心舍他而去。我是個很溫和的人,不忍心見他那麼傷心,便用諸侯通好時會命人兼任兩國相邦的例子來告訴連瑞,我雖然也拜入了張唐門下,但依舊也是他的人,一人身入兩門,正是爲了鞏固連瑞與張唐的關係。
“主公已經與白起有了間隙,此番回咸陽也未必有功,若是沒人爲主公說項如何能得正新城郡守之職?故而外聯張唐,內悅丞相,這纔是自保之理啊。”我一臉苦口婆心說道。
“嗯,你說的有理!”連瑞的眉頭紓解開了。
兩天,我用了兩天,將新城軍政之權握在了手裡。
我還從未做過地方長官的工作,一應事項都聚集在了我書桌上。我安排村長里正乃至三老,從最基層掌握了新城的政權,方便廉頗藏匿形跡,獲得補給。爲了讓白起安心北上,我授意廉頗最近減少活動,好彰顯出新城郡守在治安方面的功績。一邊將周圍城砦裡的存糧調往新城,不惜開闢多個臨時存糧點,一邊盤算着白起答應的存糧吃得還剩多少。
這樣的日子終於在十天之後結束。白起大營裡旌旗飛揚,但是天璇堂的彙報早就在昨晚就送到了我牀邊,白起連夜起兵度過了伊水,輕兵北上。留守大營的是副將司馬靳,他在天明時分向伊闕防線發起總攻,幾乎衝上了東山山腰,被最後一層營壘擋住,敗退而去。即便如此,韓軍受到的損傷也讓公孫喜頭痛,因爲韓軍只要有兩成的傷亡,部隊就會崩潰。
我不知道魏無忌是不是送個消息給公孫喜,不過據探馬回報,公孫喜並沒有調動河東的魏國武卒。這應該不是白起希望看到的,如果高都武卒調派伊闕,秦軍就能更爲輕鬆地奪下高都。
不過反過來,公孫喜也沒有往河西派出援兵,聯軍以十分奇特的兩不想幫姿態各自爲戰。我將天璇堂的人盡數派出,收集白起的進攻情報,另外一邊,我去見了張唐。
“是時候了!”我對張唐道,“副將司馬靳今天攻打伊闕未果,大軍已經壓上了。”我沒有騙人,的確如此。
張唐早已經穿好了披掛,犀牛皮的胸甲穿在他身上顯得十分威武。秦軍等級森嚴,從甲到盔都有嚴格的區分,即便以張唐裨將之尊也沒有資格戴鐵質帽盔。那是秦王親衛才能戴的。
“那我們先去奪取綸氏?”張唐激動地扶住我的雙臂叫道。
“不錯,將軍先去綸氏,然後北上,在下留守新城等你早傳捷報!”我也握住張唐的雙臂,深情道,“將軍小心。”
“先生放心,某將去也!”張唐命令短兵傳鼓號,集結兵力往綸氏去了。
綸氏距離新城一天半的路程,只需簡單宿營的輜重,連糧草都不用帶。我和連瑞登上城樓,眼看着長長的人馬從城門出去,在城外的曠野上按部就班排列整齊,一騎騎秦兵伯長奔走點數,彙報張唐。張唐吼聲如雷,訓了兩句話,大軍便開拔綸氏。
一直目送張唐大軍消失在地平線,我對連瑞道:“主公,聽說宋國將陶邑送給了穰侯,不知是真是假。”
連瑞皺眉道:“我並不曾聽說這則消息,你哪裡聽來的?”
我目視遠方,看到地平線上又起了囂塵,緩緩嘆了口氣:“秦國動作這麼慢,真不是好事啊。”
“嗯?什麼意思?”連瑞好奇道。
我搖了搖頭,沒說什麼。廉頗大軍馬上就要入城了,我可不想站在城頭,萬一被流矢誤傷就不好了。四周城砦雖然多有我們的策應,不過要想一口氣吃掉也不太現實,所以我選擇了燒燬。城砦裡的儲備自然都運進了新城,咱們可是苦孩子出身,要物盡其用。
趙牧許多天沒見到我,此時見了我倍感親熱。我叫上他回了書房,命人傳月姬來見我。
月姬一進門就放肆地笑道:“青天白日之下,有人才剛出徵,你就迫不及待了麼?呦,還有個小童子。”
趙牧不動聲色,端坐我身側,目光淡漠。我很滿意他的表現,這是心定的反應,看來這些天我沒空督促他功課,他也沒有懈怠。月姬被我們兩人的反應弄得有些懵懂,道:“你們這是怎麼了?”
“請坐,”我微笑道,“張唐此去,性命已在我手,無足慮也。倒是你的去留,還當合計。”
月姬聞言眼神中多了少了一絲疑惑,多了一層鄭重。她緩緩坐在我筵几對面的座席上,道:“妾年紀也大了,想取了這一筆就回鄉下購置田產,招個女婿,聊此餘生。”
“哦?這倒是奇了。”我笑道,“一朝身入女閭,最終多是寂寞孤老,或者賣入朱門大戶,最好的歸宿不過是入小康之家爲妾。你倒是還有餘財買地成家?”
月姬苦笑道:“妾頗懂積蓄,而且沒有贖身之費牽連,倒是夠了。”
我從竹奩中取出兩片聯簡,放在桌上,道:“這就是你的身契。”
月姬正要伸手去拿,我按住一頭,笑道:“你固然可以拿了回去買地成家,然而還有一條路。”
“願聞其詳。”月姬的手卻沒有離開竹簡,這或許是她這麼多年來第一次離自己的命運這麼近。
“我家主公很欣賞你的頭腦,”我緩緩收回身子,撤了手,“想留你在門下。”
月姬保持着那個拿竹簡的姿勢,嫣然笑道:“妾已經年老色衰,哄哄張唐這等久在軍中不見女色的癡漢也就罷了,哪裡還能服侍主公。”
“頭腦。”我重複了這兩個字。
月姬縮回手,留下了那份身契:“不知要妾做些什麼。”
“主公在邯鄲有些產業,少個主事人。你若是願意去邯鄲,調教一批聰明伶俐的侍女出來,主公肯定不會虧待你。”我道。
“那些侍女是……”月姬的聲音漸漸放輕,“我懂了。”
我微微笑道:“這就是主公欣賞你的地方。”說罷,我將筵几上的竹簡扔給月姬。
“這?”
“我們不需要這些東西。”我冷冷道,“你只要不背叛主公,想走就走,說一聲的事而已,但如果敢投入別家懷抱,天涯海角都難逃一死。”我微微擡頭,朝她身後看了一眼。
龐煖不動聲色地站在月姬身後,一身黑衣,戴着鬼臉面具。月姬無意識地回頭,嚇了一跳,慌忙之中幾乎躺倒,用手捂着心口,發出一聲輕呼。
很好很配合!
我輕咳一聲,吸引了月姬的注意力。當月姬再次轉頭身後的時候,龐煖已經躍上了房樑,果然是悄無聲息。
“你懂了。”我笑道。
“真的只要說一聲就可以退出麼?”月姬心有餘悸,可憐巴巴地說道。
“當然,主公還會給你一塊地。”我笑道。
“我怎麼去邯鄲?”月姬看我的眼神都變了,好像充滿了畏懼。
“你不問問誰是你的主公麼?”
“知道越少越安全。”月姬斬釘截鐵道,“我只要幹活拿錢,其他事不想參與。”
你這孩子,一定沒聽說過“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這句話,很多人都是這麼一步步陷下去的。
“收拾好東西,馬上就走。”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