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戰,廟算也。
按照傳統,廟算首先要確定戰略目標。爲什麼要開戰!這點很重要,楚莊王提出了武功七事: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衆、豐財。現在這個時代已經不是楚莊王那會兒了,所以“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基本不予考慮,後面三個直白說來就是爲了:搶錢搶人搶地盤。
之所以說孟嘗君是個二貨,就因爲丫組織了四個國家打秦國,自己什麼都沒撈着。
“咱們的戰略目的是什麼呢?”我問趙主父。
“都有。”他言簡意賅道,“此番起碼要奪回河東之地。”
我知道他對那塊土地有怨念。那時候他即位不過十年,才二十五歲,趙國在他老爹的治理下可說是乏善可陳。那時候秦惠文王仗着國力強盛,強搶了中都、西陽,三年後搶了藺陽,還俘虜了宗室將軍趙莊。
好,既然你明確了戰略目的,那麼我們進入下一個環節。
我微微停頓,等他呼吸均勻,心神安定之後方纔道:“兵家之道,有十勝十敗之論,請爲公試言之。”
趙雍坐起身,點了點頭。
“曰道,曰義,曰治,曰度,曰謀、曰德、曰仁、曰明、曰文、曰武。”我在袖中暗中數着手指,還好沒少一個。
這十條一拋出來,趙雍已經從箕坐變成了正坐,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樣了。我見他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心中舒爽了許多,只覺得有些口渴,看看左右卻沒有飲水。這個小動作沒逃過趙雍的眼睛,他擊掌喚來寺人,命人給我斟酒。
“所謂道勝,”我理了理思路,“公行胡服騎射,因勢利導。秦國雖連年征戰,卻未嘗有大的變革,故而道勝在我趙國。其二,公以匡復國土出征,秦以守掠地爲戰,故義勝在我趙國。其三嘛……”我頓了頓,“秦國法度森嚴,層層緊扣,指揮百姓黔首如臂使指。我趙國遠不及秦國,故而治勝在秦。”
趙雍嘴角抽搐了一下,沒有說話。
“其四,”我道,“秦君年長,然太后掌國,有所謂四貴者,皆太后親黨。自魏冉之後,更是不用外國客卿。我趙國雖然也任用親貴,不過將領多起於行伍,任用夷狄外臣,不予猜忌,不以出生論爵,此公之度勝。”
趙雍的臉色緩和了許多。
“秦國有王、後兩黨,決議難成。我國以公掌軍事,王聽政事,權責分明,臨變之際一言可決,此謀勝在我。”
趙雍微微頜首。
“秦太后素有荒淫之名,秦君於此不聞不問。公掌軍以來,大小戰陣不必矢石,以儉率下,外稱王而內稱公,謙卑謹慎,此德勝在我。”
“至於仁勝,”我無奈地搖了搖頭,“秦失之於嚴刑酷法,趙失之於窮兵黷武,可謂一丘之貉。”
咦,你臉色又沉下來了?變臉很快啊!
“秦國王、後兩黨爭權奪利,趙國也有內亂之憂,故而明勝也難以確鑿。”
趙雍皺了皺眉頭,嘴脣張合,像是想說什麼,硬生生忍住了。
我繼續道:“秦國賞罰有信,是非分明。趙國親疏定論,賞罰不明,故而文勝在秦。”
“你說完。”趙雍冷聲道。
“秦國魏冉、司馬錯、任鄙皆世之良將,”我道,“趙國有您爲主帥,大將有趙固、趙袑、許鈞、牛翦、趙希之流,算是相當吧。”
武靈王深吸了口氣,道:“寡人算來,我趙國有五勝,秦國只有二勝,那麼伐秦還是可行的?”
我潤了潤嗓子,道:“孫子所謂多算勝,並非多算必勝。我趙國只有五勝,則實際攻伐之時恐怕勝負在三成至五成之間。而且這只是廟算的第一步,國勢。”
“哦?還有第二步?”
“算完國勢,還要算軍勢。”我回憶起那次的小勝利,微微笑道,“便是我當日失禮頂撞您的那些話。”
趙雍雙眼上翻,好像在回憶,嘴巴微張,過了幾息方纔看着我,認真道:“寡人記不得了。”
“軍勢,首先要看情報。”我道,“情報首重敵國。其君侯貴戚議論如何,將領性情如何,糧草籌備如何,進軍時日路線如何,國內糧儲如何,市井物價如何,民心安定如何,如此等等。
“其次看戰場。戰場附近水源如何,敵我糧道如何,氣節風候如何,地形山勢如何,城池守備如何,其民心所向如何。
“再次看我軍。軍心士氣如何,將帥心態如何,糧草籌備如何,百姓支持如何,敵國奸細探查如何。”我一口氣說完,看着目瞪口呆的趙雍,優越感油然而生,“最後將這些情報總結出來,方能做到孫子說的避實就虛,恃強凜弱。故而孫子將用間放在最後一篇。”我附帶補充了一句。
“你還讀過孫子兵法!”趙雍一臉驚詫。
呀?這書很難得麼?我上輩子就很喜歡讀,師父那裡還有四五個版本的《孫子》呢。
“這便是臣所問的,耳目伸張否!”我避實就虛,沒讓他跑題成功。
“間情接下來是什麼?”他問道。
“剩下的就是用兵的時勢了。”我道,“一般世之良將,多少能做到以上這些。唯有不世出的名將,方能真正把握陰陽,摸清大勢脈絡,趁勢而起,自然摧枯拉朽風捲殘雲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主父,您是不是有些臉紅了?
“最後還要看財勢。”我道,“您是七伐中山了吧?”
趙雍點了點頭:“自我即位二十年,初胡服翌年首伐中山,至今七次了。”
“七次滅掉了中山,所得土地人口幾何?每年所增糧食幾何?兵員幾何?戰馬幾何?貿易所得財帛幾何?”我連珠發問道。
趙雍被我問得答不上來。兩人對視半晌,他吐出一個字:“賊!”
我驚詫了!堂堂趙王居然口吐市井流氓的髒字!
趙雍也很快就反應過來,乾咳一聲道:“你是在質疑寡人征伐中山麼?”
“非也。”我迅速收拾心情,就當之前那幕沒有發生,“自襄子之後,歷代趙君都沒有您的雄才偉略,無視襄子的立國策略。國都自晉陽遷耿,次遷中牟,再遷邯鄲,步步踏入中原紛爭之地。唯有您伐中山,略河套,取河宗氏、休溷諸貉土地,置爲郡縣,又北擊匈奴,東西降服林胡和樓煩,使得趙國國力騰飛,地域縱深,與變法成功的秦國有了一拼之力。”
“你這纔是忠懇之言。”趙雍聽了很高興。雖然我看他的樣子好像不是故意執行北進戰略,不過並不妨礙他享受我的吹捧。
“所以前面說寡人窮兵黷武的評語,可否去掉了?”他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看着我,真看不出他已經有四十二歲了!倒過來還差不多。
“征伐中山並不錯,”我毫不留情道,“錯在七伐才伐下來!你在出兵之前,真的測過那些廟算了麼?”
“放肆!”趙雍惱羞成怒,“這是和君上說話的態度麼!”
“秉性如此。”我脖子一梗,有種殺我啊!
“賊!”趙雍又罵了一聲。
“您是要我出去麼?”我裝作沒聽懂,問道。
“滾!”
我纔不滾呢!非但不滾,我還大搖大擺的走出去!我還背對着你大搖大擺走出去!我只要不萌生離開趙國的念頭,你丫就不捨得殺我。非但不捨得殺我,還得找我謀劃。哥已經吃死你了。憑着哥打一記耳光給兩粒甜棗的本事,保證您蛋疼菊癢還不能不找我。哇哈哈哈,這就是諸侯啊!
難怪有人說,春秋是卿大夫的天下,戰國是士大夫的天下。誠哉斯言!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聽到外面嗚咽的風聲,覺得有了一絲寒意。身爲白身是沒有資格穿絲綢的,實際上我也穿不起,不過跟着主父出差總算撈到了一套不錯的棉衣,穿着挺暖和。
活動的時候還不覺得,等要睡覺的時候就有些鬱悶了。不知道地理學上怎麼稱呼現在這個時期,反正黃土高原上長滿了茂密的森林,根本不是後世那個乾燥缺水的模樣。看看環境生態這麼好,我心裡當然很高興,但是氣候也潮溼了點吧……這被子好像都能捏出水來了!
嗚呼,有人好心幫我暖個被窩麼!
沒人迴應,我決定着手我的第一個發明,熱水袋!
其實也不算我發明的……因爲水囊是現成的,熱水也是現成的,我只要讓人把熱水灌進去就行了。效果很好,我順便還用剩下的熱水燙了個腳。舟車勞頓這麼一大遭,足足半個月都沒有如此舒服的睡一覺了!
第二天一早,我精神抖擻的醒了過來。作爲樓緩的隨從,我們都得接受秦國政府的登記,所以不能睡懶覺。在集合的時候我看到趙雍頂着兩隻通紅的眼睛,看來昨晚沒睡好。嗯,這樣的人容易發怒,我今天還是避敵鋒芒比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