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妹啊!
我是那種被一個故事就騙走的小屁孩麼!
坐在馬車上,我心中有些不平衡。
我居然真的毫無節操地被一個故事騙走了……
不過趙雍許諾等我回到邯鄲,可以進守藏館看所有趙國的歷史文獻和公文存本。他還說,我若樂意,完全可以任命我爲館史。
條件就是跟他去一趟秦國。
我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住了,居然同意了。於是只能告別晉陽的花天酒地,再次踏上西進的征途。因爲函谷關在打仗,所以我們從晉陽直接往西,從離石到藺城,然後從藺陽走水路,順着黃河往南,到龍門山的時候登陸往西,再往南,再往西……
到咸陽的時候,我覺得自己的體重更輕了。一向征伐草原的趙雍也顯得有些憔悴,那一段水路實在走得讓人蛋疼菊癢。我希望等我回程的時候函谷關已經攻破了,這樣可以少受很多罪,還可以去韓國感受一下中原之風。
雖然這一路上患難過來,樓緩對我還是一張死人臉。我懶得理他,索性跟那班樂工混在一起。樂工之所以被人不齒,基本上都是奴隸、殘疾和閹人。春秋時代,樂還是作爲治國的一種有力手段,樂師基本都是士大夫階層。到了現下,樂的主要功能就是娛樂了。
那些樂工見我與他們混居一起,十分不自在。恭謹之下藏着的是濃濃的懼意。我喜歡那些士大夫被我說得啞口無言,罵得狗血噴頭卻無還口之力,但並不樂於見到這些處於底層的人將我視作高高在上的大人君子。
還在黃河漂流的某一天,一個樂工暈船暈得厲害,吐得幾乎要虛脫了。我讓人煮了薑水,灌下去之後果然好了許多。我又讓人開了舷窗,讓船艙裡通風。雖然在冬月的寒風中有些痛苦,不過暈船的人倒是好了很多。
“下奴乃草芥之流,竟勞動君子,實在惶恐。”那樂工淚流滿面向我道謝。
我很遺憾。你這樣道謝,讓我心中很不爽。天生天殺,誰比誰卑賤呢?
“你知道師曠麼?”我問他。
他搖了搖頭。我望向船艙裡的衆人,都紛紛搖頭,目露疑惑。
師曠是個盲人,精通音律,琴藝尤其超凡。傳說師曠彈琴的時候,馬兒會停止吃草,仰起頭側耳傾聽;覓食的鳥兒會停止飛翔,翹首迷醉,丟失口中的食物。然而讓他傳名後世的並非他的琴技,而是爲人。
有一次晉平公跟大臣飲宴,突然有感而發,高聲道:“沒有比作爲人君更快活的事了!我說的話誰都不敢違抗!”師曠當時在場,認爲這話說得太不像話,尤其不像“君人者”的話,他怎麼辦?
我看着這些已經被這個小故事吸引的衆人,緩緩道:“他操起琴,連人帶琴向晉平公撞了過去。”
所有樂工都吸了口冷氣。
時代不同了,在當時是氣節,在現在是找死。
“人格無尊卑,人品有高下。”我對他們道,“爲人在世,最傻的兩件事,一件是目中無人,另一件是妄自菲薄。”
他們紛紛點頭,但是從神情上看,我的小故事講道理並沒有什麼成效。他們就像是我上輩子讀書時的樣子,聽懂了,記住了,但不會去感悟。沒有感悟就沒有智慧,只是一些知識,而那些知識是最沒意義的。
當時我並沒有想到這個小插曲會給我帶來陰影。在我們走了陸路之後三天,那個暈船的樂工神色詭異地找到我,那副樣子簡直可以用鬼鬼祟祟來形容了。
“三日前,主父與大夫在船中飲酒,”他壓低了聲音,再三旁顧,確定沒人時才繼續道,“大夫對主父曰:狐子有師曠之志。主父問何以知之,大夫道:狐子學樂,並以師曠與衆樂工互勉。”
“主父怎麼說?”我問道。
“主父只是笑,並沒說話。”
“知道了,你先走。”我說道。
樂工的身影很快就在林中消失不見。我爬上樹,環顧四周林海,好想回到了山林之中,忘記了一切憂慮。以前這個時候,龐煖會站在樹下翹首以盼,等我把鳥蛋傳下去,現在只有我孤零零站在枝椏上。
我們之中只有樓緩是大夫。他對武靈王說這事,無非是在跟主父說,狐嬰說他是晉平公。
其實晉平公也沒什麼不好啊,兩合諸侯,共討不庭。爲人謙虛好學,七十歲了還覺得自己沒學夠,感嘆時光不在。而且寬宏大量,就是我說的那個故事,晉平公面對師曠的無禮,第一反應是問師曠:你丫撞誰啊?這已經是給了師曠臺階,只要他說“手滑”“腳滑”之類的,估計也就沒事了。誰知師曠不肯下臺階,直說撞的就是剛纔在這裡說“小人之語”的二貨。左右大臣都進諫殺掉師曠,晉平公卻說:“算了,的確是哥失言了,這事兒對哥也是個警告。”
樓緩,你丫到底讀沒讀過書啊?
不過趙雍讀到的版本跟我看到的版本不太一樣,在他的版本里晉平公是個沉溺於靡靡之音亡國之聲的昏聵君主。所以他找了個空兒,擯退左右,獨獨留下了一個歌姬在一邊鼓琴,把我叫進去玩“大家來找茬”。
主要是找我的茬。
在我陳述辯解之後,趙雍還是一副不依不饒的樣子。我說你都已經四十多歲的人了,跟我一個十歲的小屁孩較什麼真啊!旅途無聊找我來消遣的?
“主父,反正現在我們已經在秦國的土地上了,你要是再這麼胡攪蠻纏無理取鬧,我就投奔秦國去了。”我對他說。
“如此不臣之言竟出爾口!”趙雍氣得站了起來。
“君不君,臣不臣。”我也站了起來,“朕跟你好話說盡,你偏要以爲我用晉平公的事諷刺你,其實你哪有平公的水準!人家好歹打到臨菑、高唐,兩度統合諸侯,你不過滅個小小中山就自我滿足,還想打秦國?百姓吃飽了麼!獄政斷清了麼!耳目伸張了麼!武備修葺了麼!懶得和你兩個多說!”
我說到後面一時順口,連楚國土話都出來了。雖然說得時候很過癮,不過說完之後就有些尷尬了。我若真的投奔秦國,不等我踏出這個帳篷,他的侍衛就會把我剁成肉醬。
還好趙雍只是眯着眼睛看我,然後用手摸了摸鼻子。這是一個人想掩飾什麼時候的表情,他沒有想殺我,還好還好。我硬挺着一口氣等他說話,直到他說:“退下。”我方纔昂首挺胸轉身出了帳篷,順便用一聲鼻哼將胸中之氣吐盡。
在簾幕合攏的剎那,我聽到裡面桌案被踢翻的聲音。嗯,果然還是生氣了。不知道爲什麼我陰暗的心理居然有些竊喜,難道是前世裝孫子裝得太多,以至於心理變態?
從荒野密林裡走出來之後,我們到了秦國第一站櫟陽。雖然離石和藺陽早就被秦國搶去了,但我們趙人潛意識裡還是覺得河東之地都是我們的,所以忽略了秦兵佔據城頭的事實。
櫟陽作爲秦人的舊都,只經歷了二世三十五年。時間雖然不長,但意義絕非尋常。因爲它所經歷的二世,正是秦國起步騰飛的三十年。秦獻公二年,爲了收復河西之地,定都櫟邑,次年修築了櫟陽城。獻公去世之後,他兒子孝公即位,在這裡任用了來自魏國的小夥——公孫鞅。公孫鞅在這裡頒佈了兩次變法的總綱,並指揮修建了咸陽城。
我們下榻的地方就在公孫鞅故居,這是他在就任左庶長之前的老房子,並沒有被秦國刻意保護起來。雖然是樓緩出面去要的,但我知道這是趙雍的意思。在入住當天,他就把我叫到了寢室,裝模作樣地看着一卷《商君書》,天知道在如此昏暗的燈光之下他看進去多少。
“櫟陽如何?”他問我。
櫟陽很好。我心中道。
“秦國之所以爲山東六國所疾,觀櫟陽足矣。”我道。
“說來聽聽。”他半臥在榻上,似乎很愜意地閉上了雙眼。
櫟陽十門十三街,周長二十里,城內多巨賈豪商,鐵作精良,匠鋪連綿數裡,是秦國重要的兵器製造地。尤其讓人驚歎的是商鞅死了這麼多年,他的法令卻幾乎沒有受到怠慢,街道整潔,所有垃圾都堆放在灰坑。車輛馬匹進退有度,沒有交通擁堵,展現出高超的城市管理能力。
如果拿櫟陽跟邯鄲相比,櫟陽從內政管理,城市規劃,產業佈局,武裝守備,到民衆安居樂業,休養生息,每一點都比邯鄲強了百倍不止。我甚至覺得拿邯鄲跟櫟陽比有些不公平,櫟陽的城市管理能力甚至遠超三千年後的絕大部分省會城市。
“而且櫟陽未必比得上咸陽,”我總結道,“邯鄲卻已經是趙國最好的地方了。”
“那依你看,”趙雍用一種近乎睡着的口吻懶懶道,“寡人想伐秦,能成否?”
能成?
成你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