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姜回來了,妻子卻死了。她是因跌倒動了胎氣導致早產,最後因血崩而死。
那帝休雖然不能完全治癒暮湮的心絞痛,但至少能護她周全。爲了挖到這株藥,季姜拋下臨盆在即的妻子爬下了懸崖。
妻子血盡的那刻,季姜正在雪峰山的峭壁上挖那株帝休。爲了一株帝休,他與妻子從此天人兩隔。
一屍兩命,這是他們無法逆轉的悲劇。於季姜,於暮湮,只怕此生都無法放下。
暮湮欠季姜的,是兩條人命,她,根本還不起。
八年後的今天,她第一次聽到這株有關帝休之所以能夠在百草谷活下來的原因,是因爲這八年來,季姜一直以自己的鮮血每七日一次爲其澆灌。
七香養心丸除了是奇藥,其實也是季姜的血。
暮湮欠的,不止是兩條人命,還有那沉甸甸的情。
想到這,暮湮已是悲不能抑。她一直以爲自己知道季姜的付出,直到今日,她才知道,其實,季姜所付出的遠不止她看到和知道的這一些。
淚水一顆顆滴落,暮湮黯然無語。
此情此景,不僅讓龍笑笑無地自容,也讓龍沃無比震驚。縱使他對季姜八年前那段往事不知情,但是季姜以自己的鮮血養了這棵帝休整整八年的事實依然震撼了他。
季姜對暮湮的情,不是一般的深。
“湮兒,別難過,我還會想別的辦法的。”季姜伸出頎長的手指,溫柔地爲暮湮拭去淚滴。
暮湮做不到坦然,因着季姜的話,她哭得更厲害。淚水一時間像決堤一般涌了出來,這讓季姜心疼不已。
季姜伸手,將暮湮拉向了懷中。輕撫她的背脊,給她以安慰。其實,他內心的悲痛又豈會少於暮湮?
可他一直以來所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願的,只要是爲了暮湮,他真的無怨無悔。
他不要看到她傷心難過,不要看到她被病痛折磨。所以,他獨自承受着妻子逝去的悲痛,也默默忍受着內心的自責。
他面對暮湮時,永遠是雲淡風輕,從不輕易提起舊事。
龍沃兄妹見季姜攬住了暮湮,忽然覺得自己就好似一個局外人。這裡的悲悲喜喜,這裡一草一木,都與自己無關。
龍沃只能呆呆地,將視線轉向天幕。
龍笑笑從地上爬起,猶疑地,怯怯地、慢慢地走向季姜。她突然感覺,自己似乎有必要去說一聲對不起。
好不容易挪到了季姜的身邊,龍笑笑半低着頭,喃喃地開了口:“季……大哥……對……不……”
起字還沒說出來,龍笑笑正好碰上了季姜朝自己看來的那道眸光。龍笑笑看着季姜那異常冷漠的面容,心頭忽然生了很深的寒意。
季姜放開了擁住暮湮的手臂,卻拉起了她的手朝屋子走去。
“我……我……”
拉着暮湮離開的季姜,好似沒有聽到龍笑笑的話。
龍笑笑忽然想哭,心裡百味翻滾。她真的不想傷害季姜,她真的不知道這株帝休是如此重要。如果知道,她一定不會這樣做。只因爲,只因爲她是那麼地喜歡他。
可是,季姜卻不肯給她機會說“對不起”三個字。季姜不肯原諒他,也不會原諒她。
龍沃收回了視線,他走到妹妹身邊抱住了妹妹的胳膊。
“哥哥,對不起……對不起……”龍笑笑哭了,哭的很厲害。龍沃什麼也沒說,只是緊緊地擁住了妹妹。
淡月斜掛,季姜和暮湮悲痛的情緒此時已稍稍平復。
雖然有些疲累,可二人確實睡意全完。並肩站在河堤邊,徐徐而來的風將緋紅的鳳凰花花瓣拂了滿滿一身。
暮湮攤開一手,接住一朵隨風而落的緋紅花朵。纖細的手指拈起帶有清香的花朵舉在眼前細細把玩,她忽然想起那一年在這河堤邊,姐姐弄雪望着滿樹的鳳凰花傻傻發愣。
姐姐喜歡這的鳳凰花,因爲這裡,有季姜。
“明天我陪你回去。”季姜緩緩地開了口,眸子看住了沉思的暮湮。
“嗯。”暮湮低聲回答,她知道他一定會送她的。
季姜肅然了神情道:“現在宮城發生命案,你要多注意點。不要一個人出去,你沒有武功,沒辦法保護自己。”
關於宮城發生詭異命案的事,暮湮已經告訴了季姜。季姜聽後,也是憂心忡忡。其他四城早就發生過同樣的命案,可直到如今也無法找到元兇,這足以說明背後兇手隱藏得有多深。
何況,市井早就有傳言說那是妖魔爲禍人間。
暮湮仰頭看着天幕,覺得心裡壓抑得慌。這妖魔爲禍人間的說法真是讓人心悸,若不能儘快查處真相,只怕宮城不久便會大亂。
“其實,不管是人還是妖魔,當務之急就是趕緊制止這樣的慘案再發生。”暮湮嘆了口氣,低聲說出了自己的觀點。
季姜的話在她耳邊響起:“是人還是妖魔現在很難下定論,只是市井之人恐怕早已將這慘案定爲是妖魔所作。可唯一能夠肯定的就是,不管是人還是妖魔,這起慘案很棘手。”
暮湮遲疑着問:“季大哥的意思是……”
“短時間內恐怕無法找出元兇。”季姜氣度雍容,語氣卻沉重。
暮湮凝視着手中的鳳凰花,憂心問:“那怎麼辦?死的都是未出閣的少女,這個情況,說來也有點奇怪。”
“湮兒,你別擔心。等過了今晚,明天一早我就送你回去。而我,也要去了解一下這件案子。總之,不管這天下怎麼禍事連連,我都不會讓你有事。”季姜說得篤定,盈盈月華下的眸子,滿是溫柔的光亮。
暮湮側身,望着季姜的眸子忽然多了一些迷惘。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怕說出來,會讓他傷心。
“季大哥……”傻傻地望着他,暮湮心裡有感動,有歉然。
季姜微笑,看着暮湮傻傻的樣子心裡又憐又悵然。他不想讓她如此爲難,也不想讓自己太失落,於是便轉換了話題:“怎麼樣,龍沃兄妹晚飯可曾吃了?”
“季大哥做的飯菜那麼好吃,他們捨得不吃麼?”暮湮輕笑,想起自己夜幕初垂時分給龍沃兄妹送去飯菜時,他二人的表情又驚又喜又愧疚。
真的是餓了,兄妹兩風捲殘雲般將送去的飯菜吃了精光。
龍笑笑吃完之後,瞪着詫異的眸子問暮湮這飯菜是誰做的?暮湮笑着說是季姜時,龍笑笑傻了眼。
她一向認爲,富貴人家有專門做飯菜的下人。但若是一般的人家,做飯菜應該是女人家的事情。
就算季姜因沒有了妻子,一日三餐需要自己親自動手,但一個男人未必能將飯菜做得如此可口。
可季姜卻做到了,這令龍笑笑大感意外。
一旁的龍沃微笑不語,在暮湮離開的時候,他淡淡地說了一句“謝謝”。暮湮淺笑着搖搖頭,靜靜地離開了他們的屋子。
暮湮暗歎,其實季姜的心並不冷酷。至少,在龍笑笑毀掉那棵帝休之後,還能讓他們兄妹二人留下來等到天明再走。
“季大哥的胸襟令人敬佩,換了其他人,不一定能做到季大哥這般寬容。”暮湮拈着鳳凰花再細細嗅了一回,語氣有些感概。
誰知季姜長嘆了一聲,看着暮湮道:“我沒有你說的那麼偉大,就這樣饒恕龍笑笑並不是我所想。她生性跋扈,自以爲是,誰遇到他都要遭殃。像她這樣的人,應該好好地給她一點教訓。”
月華流轉,微風拂袂,暮湮望着季姜有些厭惡的神情假意嗔道:“你嘴裡說不想饒恕她,其實你又饒恕了她,這可不是心口不一了?”
說完,淺笑盈盈地看着季姜。
季姜凝視暮湮,神色複雜而又微有落寞。他低低道:“我不殺她,是不想你難受。你太善良,而我,做不到漠視你的善良。”
暮湮沉默,似乎在思索該如何接季姜的話。很久以後她才低低地問出:“季大哥難道沒察覺龍姑娘喜歡你麼?”
季姜聲音淡漠,想都沒想地回答:“沒察覺,她喜歡誰,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
“可龍笑笑只怕會爲你難以自拔,以她那樣任性妄爲的性格,若不能好好梳理自己的情緒,只怕事情到了最後往往會走向極端。”暮湮雖然純真,不怎麼通曉人情世故,但也不愚笨。
只是,對於季姜而言,這世上的女子,除了已故的妻子和眼前的暮湮,其他的都和他無關。
暮湮看看他,雙眉微微蹙着,接着道:“只怕她日後因愛成恨!”
季姜依舊淡漠,看着頭頂那彎彎淡月篤定道:“只要她不傷害你,她怎麼樣我都不關心。”
“那姐姐呢?季大哥難道對姐姐的感情也可以這樣漠然視之麼?”暮湮咬着脣,終於忍不住問出自己一直想問卻不敢問的話。
她其實知道季姜並不愛自己的姐姐弄雪,可是,她真心希望季姜能愛上自己的姐姐。
因爲,她希望姐姐幸福,也希望季姜幸福。她把手中的鳳凰花遞給季姜,臉上有着期望。
季姜知道,弄雪喜歡鳳凰花。很多年前,他就知道了。他猶豫了一下,伸手接過了暮湮手中的那朵鳳凰花。
只是他的聲音變得冷而惱怒:“你總想着把鳳凰花塞給我,可是你有沒有問過我喜歡不喜歡?你是真的不知道還是假的不知道,我喜歡的,一直都是彼岸花。”
鳳凰花,是姐姐。彼岸花,是暮湮。
季姜隨手將手中的鳳凰花拋向河水,落花隨水而去,暮湮黯然神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