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在書院門口就停了下來,沈冷本想讓馬車一直到老院長的小院門口再停,可老院長不同意,因爲老院長想走走路,和沈冷走走路。
沈冷先下了馬車,等在車邊,伸手扶着老院長從馬車上下來,那一刻讓人錯覺他們倆是正正經經的祖孫,夕陽下老人下車,孫兒在一旁扶着,這畫面很美。
“知道我爲什麼要在書院門口下車嗎?”
老院長問了一句。
沈冷道:“先生不是說要走走嗎?”
老院長搖頭,壓低聲音對沈冷說道:“我年紀大了,你記住,年紀越大的人越雞賊,我就是想讓書院的弟子們都看看,是大將軍扶我下的馬車,恭恭敬敬的扶着我走路。”
沈冷噗嗤一聲笑了:“先生的身份,還需要區區一個大將軍來襯托?”
“區區?”
老院長瞥了他一眼:“你這個區區兩個字有些狂。”
沈冷笑道:“和先生比起來,只是區區。”
老院長嘆道:“你這馬屁的功夫最近都不勤修了吧?有些生疏,也有些乾硬,一點都不圓潤。”
沈冷道:“主要是做了大將軍之後,需要我拍馬屁的人少了,不是我不刻苦,是用武之地太少。”
老院長笑着搖頭,扶着沈冷的手往前走:“確實是想和你走走,帶着你看看這書院,這個我住了一輩子的地方。”
沈冷恍然,老院長讓他看看自己得意的東西,人到了年紀大的時候就喜歡和小輩們提一下自己的收藏,富家大戶的老人,給小輩們看的珍玩古董,尋常人家的老人,給小輩們看的是古舊物件,而老院長要給沈冷看的收藏就是這書院。
老院長一邊走一邊說道:“看看這裡,我從四十歲不到就在這做院長了,這裡的每一寸土地我都走過。”
沈冷:“女廁所嘞?”
老院長:“滾......”
沈冷:“你看,還不讓小輩說話了?”
老院長瞪了他一眼後笑起來:“你這個小傢伙就是和別人不一樣,滿嘴沒個正經的,你說我怎麼會喜歡你這樣的年輕人,是不是我瞎了眼?”
沈冷道:“當然不是,主要是物以類聚人以羣分......”
老院長:“是我打不動人了嗎?”
沈冷:“別別別,你年紀都那麼大了,打我的時候再傷了自己,先生你順勢往地上一躺,這裡裡外外都是你的徒子徒孫,你一訛我,我也說不清楚啊。”
老院長道:“陛下那時候也是這般嘴貧,嘴上沒個把門的,想說什麼說什麼。”
沈冷:“十六歲陛下就離開書院了,先生有遺憾嗎?”
“遺憾什麼?”
“趁着陛下小的時候沒多打幾頓。”
“明日我會把你的話原原本本告訴陛下。”
“先生纔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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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是會呢?”
沈冷訕訕的笑了笑,從袖口裡把之前老院長給他的那張銀票取出來的遞給老院長,一臉都是不捨:“夠不?”
“你打發孩子呢?”
老院長道:“區區幾十兩的銀票你也好意思給我。”
沈冷道:“這不是先生剛給我的嗎,你這難道不是打發孩子呢嗎?”
老院長理所當然道:“是啊,我是打發孩子啊。”
沈冷:“......”
兩個人走到湖邊,老人站在湖邊橋頭指了指不遠處的雁塔:“以前吧,有朋自遠方來,我問他們到長安想看什麼,他們都說一定要看看這雁塔,我回答的總是這爛慫雁塔有什麼好看的......年紀大了,卻發現自己都看不夠了。”
他有些驕傲:“雁塔是長安城的象徵,再怎麼爛慫也是長安城的象徵,提到長安就不得不提到雁塔,提到雁塔就不得不提到雁塔書院,提到雁塔書院就不得不提到我路從吾。”
沈冷嘆道:“歲數都那麼大了,下次吹牛-逼能不能直奔主題?”
老院長一柺棍打在沈冷屁股上,沈冷一咧嘴,哎呦一聲倒了下去,趴在橋頭,以一種銷魂的姿勢趴着:“老人家,我跟你說,這事沒有幾十兩銀子完不了。”
老院長嘆了口氣,把那張銀票又還回去了。
沈冷銀票到手,興高彩烈的起來,站起來的時候一不小心踩了老院長的腳,老院長一皺眉,沈冷心說這下壞了,連忙道:“對不起對不起,踩着老人家的腳了,疼不疼?”
老院長哼了一聲:“你以爲我和你一樣那麼無賴?你這一下踩了我的腳,我的腳又沒事,我總不能腳都不疼就訛你幾十兩銀子吧,那麼沒品的事我還幹不出來。”
沈冷長出一口氣:“那就好那就好。”
老院長道:“我腳確實沒事,你不用那麼小心翼翼的,但是吧......我這雙鞋是祖傳的,祖傳十八代了。”
沈冷把銀票塞給老院長:“別玩了,先生我玩不過你。”
老院長把銀票收回去:“我就知道,還是會回到我手裡的。”
沈冷嘆道:“陛下說他有五分像你,現在我總算知道陛下說的那五分是哪五分了。”
老院長一怔:“陛下什麼時候說的?”
沈冷道:“就是在宮裡吃完飯之後我和陛下出去走了走,聊了一下關於東海之戰的事,然後就提到先生你了,陛下就說,他有五分像你。”
老院長欣慰的笑了笑:“還說什麼了?”
沈冷想了想,回答:“陛下還說,我也有五分像你。”
老院長沉默片刻,搖頭微笑道:“傻孩子,你懂陛下這句話的意思嗎?”
沈冷道:“不就也是說的這五分像你嗎,其實和先生又有什麼關係呢,是沈先生教成這樣的,我原本也是個忠厚溫良的人,這五分不要臉......”
“笨。”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老院長打斷:“傻孩子啊,陛下說他有五分像我,也說你有五分像我,這話的意思其實是,你十分像他啊。”
這次輪到沈冷怔住了,好一會兒都沒能緩過來。
老院子此時比剛纔聽到陛下說有五分像他的時候還要欣慰一些,嘴角帶笑,住着柺棍順着石橋往前走,沈冷連忙跟上去,心裡還是難以平靜,陛下的意思真的是說沈冷有十分像他?
“傻小子。”
老院長道:“你可知道,爲什麼陛下會在乎我嗎?”
“因爲先生大德。”
“屁。”
老院長一邊走一邊說道:“當初我離開朝堂說是因爲沐昭桐,其實是因爲陛下,先帝知道我是站在陛下這邊的,就算是沒有沐昭桐在背後搗鬼作亂,先帝最終也是會逼着我離開朝堂,因爲先帝知道,只要我在朝堂,就一定會爲陛下說話。”
老院長回頭看了沈冷一眼:“先帝一直對我有疑慮,懷疑陛下的很多心思和言論都是我教的,其實......陛下之所以在乎我,恰恰是因爲我從不曾在那些事上教陛下什麼,沒有教過陛下如何去和他的兄長爭,去和他的父親爭,從無提及,我教人本事,不教人與家不睦。”
“陛下喜歡我的,恰恰就是我不搬弄是非,在不該多嘴的地方不多嘴,我和陛下相處,什麼都談,不談陛下家事,甚至連朝廷政事都很少談,你可知爲什麼?”
不等沈冷回答,老院子繼續說道:“談政事,我談不過沐昭桐,也談不過賴成,若是要談正事陛下何必找我?所以從一開始我就知道,陛下找我的時候多半要談的都不是政事,而是陛下的心事。”
沈冷點了點頭,聽到這些話有些感悟。
“我想說的是。”
老院長腳步一停,語氣稍顯嚴肅起來:“做臣子的,就得明白陛下需要的是什麼,我做了陛下希望做的事,也恰好是我願意做的事,所以纔有了羣臣口中所說的君臣一體。”
沈冷嗯了一聲:“先生的意思是說,以後讓我也多思考一下,陛下需要我做什麼?”
“陛下需要你好好的就夠了。”
老院長道:“陛下需要你做的,會直接告訴你,陛下不需要你做什麼,你倒是應該好好想想。”
沈冷微微皺眉:“陛下,不需要我做什麼?”
“你不懂?”
老院長看向沈冷:“真的不懂?”
“真的。”
“我聽聞,陛下給了你的兩個孩子一些賞賜,小沈繼領千牛備身,小沈寧封了郡主,你跪在東暖閣裡堅決不受,這恰恰是陛下不希望你做的。”
沈冷道:“可是先生,你應該知道我所得已經太厚,我這個年紀已經是國公大柱國,還是從一品大將軍,我爲大寧做的那些事,陛下的賞賜已經超過了我應得的,我大孩子爲大寧什麼事都沒有做過,他們沒資格去領這些賞賜。”
老院長嘆道:“你以爲你做的對?”
沈冷道:“難道我做的不對?孩子從一出生就開始享受這些,會讓他們覺得理所當然,我必須讓孩子們知道,沒有付出,就不應有所得。”
老院長再次長長吐出一口氣:“你個瓜皮。”
沈冷:“啊?”
老院長似乎是有些生氣,狠狠瞪了沈冷一眼:“以後記住,陛下賞賜給你什麼你都可以拒絕,陛下不會生氣,但陛下賞賜給小沈繼和小沈寧什麼,你都不要拒絕,拒絕了陛下就會生氣。”
“爲什麼啊?”
沈冷不解:“總得有點道理吧。”
老院長搖頭:“果然是個瓜皮。”
他轉身往前走,心說你個瓜皮難道不懂做爺爺的肯定疼自己孫子孫女,還特麼得經過你這個兒子的同意?陛下說一句你管的着嗎,你都沒辦法。
你還就是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