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第 56 章

夏日晝長, 太陽固執的留戀着長街,久久不願離去。

朱翠巷中,忍冬步伐踉蹌, 顯然還未入夜, 人卻已是酩酊。

朱翠巷向北, 是清一色的秦樓楚館, 這裡有大成帝國最頂尖的歌姬舞女, 其中不乏琴棋書畫皆通,容貌傾城的清倌。

朱翠巷向南,則是一路酒旗招展的酒樓飯莊, 大成名廚匯聚於此,每日用客人的多寡一較高下。

若在風調雨順的豐年, 每當夜晚降臨, 這兩條街上均是人潮涌動, 狀如不夜。

如今,四處動盪, 民衆食不果腹者居多,連帶着朱翠巷南北也蕭條起來。

忍冬站在朱翠巷中,向北望去,隱約可見曖昧的色彩在街道中飄舞。在向北走去,環繞着他的, 或是歡歌笑語, 或是清歌嫋嫋, 各有特色, 百花齊放。

可那都不是清荷, 沒有臘月枝頭寒梅的倔強和頑強,沒有月下白牡丹的清幽高貴。

忍冬嘆口氣, 揉揉腦袋,還是向家的方向折返。

不知道自己走後,清荷可有難過,鄭大嫂有沒有交代廚房,做清荷最喜歡的的紅豆甜粥。

思及至此,不由加快腳步,像往日每次一次歸家那樣迫不及待。

月上梢頭,好風如水。

睿王府門楣威嚴,氣勢恢宏,臺階上卻縮着一個纖瘦的身影,正是清荷。

一瞬間,忍冬想到了無數個從前,他也是這樣坐在家門口等着清荷。

心痛夾雜着甜蜜,自責混着幸福,一種複雜的滋味在忍冬心裡淡淡散開。

“清荷”,忍冬輕柔的喚道。

清荷擡起臉來,臉上疑有淚痕,眼中氤氳水汽一片,倒映着兩彎月牙。

“我,我以爲你今晚不會回來了,唔…”

忍冬輕輕的吻住清荷,柔情蜜意,近十八年的執着,一切盡在不言中。

天地寂靜,只有兩顆年輕的心,如擂鼓般響亮。

遠在邙山之中的裴九,忽然覺得右眼一陣猛跳。

難不成是最近殺伐之氣太重?裴九捫心自問,最近確實有些急於求成,雖然河東、河內、弘農三郡在握,但比之動輒掌握一州的樑汶、蕭慎嶽來說,還是勢單力薄了些。

周棋定見裴九愁眉不展,建議道:“大王不妨歇歇,今日臣手下又遴選了不少人來,其中有位公子相貌最是相像,大王一見便知。”

裴九一聽,思緒又驟然回到幾月前,佔下弘農郡那日。

那天,裴九和衆人都十分高興,心中快意,喝起酒來也就失了度,就連千杯不醉的裴九也喝的搖搖晃晃,魂遊天外。

再清醒過來,已在榻上,身邊居然還躺着個女子,裴九心下駭然,一腳將那女子踹下牀去。

那女子被踹翻在地,也不敢抱怨言語,跪在榻邊瑟瑟發抖,想到昨夜裴大王柔情似水,不由壯着膽子,眼含秋波擡頭看了一眼。

裴九本在努力回想昨晚發生了什麼,見那女子擡起頭來,竟有三分像清荷。

裴九忽然想到,昨晚模糊間,似是見到清荷。清荷替自己斟酒,端茶,好不甜蜜。

原來,還是黃粱一夢。

自那以後,裴九的思念彷彿有了出口,每日身邊走馬燈似的換人,男女不忌,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下屬們面面相覷,卻都不明其中原委,自然也沒膽相勸。

“大王,大王?”

裴九回到現實,正色道:“先不急,去把鍾先生和李自閒叫來,我有事和你們商量。”

遲思從宮裡遞話出來後沒幾日,蕭雪松便一道詔書,宣佈了睿王將遠赴涼州的消息。

下朝後,怒氣衝衝的許太尉帶着姜長史,顧不得平日的儘量不和忍冬在表面上有來往,好暗中相助的原則,直接衝到了睿王府。

見了忍冬,劈頭蓋臉就道:“聖上要派你去涼州,這怕是睿王殿下自己的手筆?”

許明看重忍冬的性命,比看重自己的性命更甚。如今,忍冬要開赴邊關居然不和自己商量,自然是生氣的。

“許太尉”,忍冬恭敬的行了個禮,誠摯道:“忍冬有幾個問題想請太尉指點,太尉不妨先回答了忍冬這幾個問題,再罵我不遲。”

許太尉沒好氣的點了點頭:“說罷。”

忍冬整整衣袖,昂首道:“雛鷹困於巢,幼虎安於穴,可否?”

“自然是不可,鷹翔九天,虎震山林,怎可被庇護一生。”忽然察覺道忍冬意有所指,許明頓時噤了聲。

“忍冬不才,自比雛鷹,幼虎,也想自立自強。”

許明道:“在京城,便不能自立自強了嗎?”

忍冬道:“大廈將傾,吾欲力挽狂瀾,而非耗費心神在此爭權奪利。便是我在朝中有了權勢又如何?大成如今七零八落,又有幾人會聽命於蕭雪松?這權,不要也罷。”

許太尉:“老朽自會襄助與你!太尉掌天下軍事,害怕沒有軍隊可遣?”

忍冬道:“那麼,太尉大人,大成朝中如今能聽你號令的軍隊到底幾何呢?”

“這”,許明語塞。

“裴九對洛陽漸成包圍之勢,朝廷依舊按兵不動,可不就是因爲無兵可調,無將可遣?”

忍冬所說乃是事實,許明辯無可辯。半響,方道:“看來你去涼州,確實已下定決定,也做了萬全的打算。”

忍冬道:“太尉讓姜長史教我良多,又第一時間讓我瞭解軍情,處理軍務,其實,也是爲了忍冬有朝一日能投身軍旅吧?”

許明方纔的怒容早已散去,快意道:“你沒讓我失望,也沒有讓顧兄失望,大成的未來,是屬於你的。”又與忍冬相視一笑:“姜念沛家在涼州,他常年跟在我身邊,熟悉軍務,就跟着你去涼州罷。”

忍冬點點頭:“許太尉,洛陽城朝不保夕,您又做何打算?不如也早日告老還鄉。”

許明望向窗外,悵然道:“洛陽城,我從青春到垂暮,都和它相伴相生,這裡有我太多割捨不下的東西,老朽還不能離開這裡”,又輕鬆道:“況且,若我走了,朝中大事小事,誰來替你傳遞?”

一老一少,各自肩負不同的使命,走向既定的分別。

分別的話多說無益,許明起身告辭,誠摯道:“願你此去,如鯤鵬展翅,也能早日一掃宇內”,慈愛的仔細的看了一眼忍冬:“你和太子太子妃容貌有八成像,看着你就想起了當年那些滿腔熱血的日子。轉眼,物是人非,光陰拋人。哎,你切切善自珍重,老朽就不去送你了。”

七日後,睿王被封衛將軍,持節北上。

因洛陽北部幾乎都落入了裴九囊中,忍冬一行人由南陽郡繞道漢中,再入隴西。

雖是五月,隴西一到傍晚還是一片清寒。

清荷緊了緊披風,望着巍峨城樓,想起前朝飛將軍正是出生於此,慨嘆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如今這隴西郡內是否還能有一位李將軍?”

大漠孤煙,長河落日。

此時此刻,城門前,正立着一位神態威嚴,雙目炯炯有神的武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