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國蠻荒之地,女子就是豪放。
娜迦公主的深情告白, 讓雁蒔小將軍歎爲觀止, 然那位鬱郎卻路過得面不改色心不跳, 連腳下都沒打個絆,讓人有些不服氣。明明不應該啊, 不都說鬱郎武功高強麼?娜迦公主聲音都這樣大了,他居然沒聽到她的求愛嗎?
娜迦跳起來嚷道:“鬱郎!”
鬱明欲躍出此院,聞言回頭, 看到是她,神色如同看到生疏無比的陌路人一樣正經:“公主殿下,怎麼是您?您有事吩咐?抱歉我非長公主殿下的扈從和僕役, 您有要求莫吩咐我, 尋江扈從和明珠娘子吧。尋我辦事要掏錢的。”
娜迦害羞道:“難道你不是長公主殿下的人,我就無權喊住你了麼?我們可以……”談談情嘛。
鬱明理所應當地打斷她的話:“是啊!”
他回答的是他不是長公主殿下的人,娜迦無權喊住他。但他這樣說完後,娜迦就看他眉目間的英氣一頓。小公主心喜, 以爲鐵心郎君改變主意了, 卻見鬱明目中有羞窘之色一閃而過,眼皮下也染上紅色。他低聲嘆道:“不過也許我很快就是她的人了……我就要做……哎你這種沒嫁過人的小娘子懂什麼!我們不是一類人啊!”
巨大的歡喜無人可分享,鬱明重新板回了臉,收了目中的多餘神情。
小公主被郎君的多情似無情驚得目瞪口呆, 而那站在牆頭的英俊青年衝這邊的人揚了下下巴打招呼,人就跳下了牆頭,掩入蔥蔥綠海中, 看不到蹤影了。
娜迦:“……”
她回頭,看到雁蒔雙手託下巴拄在膝蓋上,高挽的烏黑長髮用紅色髮帶繫着,髮帶上間隔綴着小珠子,垂至臉頰、肩頭,晃盪着貼在女郎面上,一片紅,又一片黑,爛爛明豔。風吹過,小將軍長髮間小辮上白玉色的珍珠在太陽下熠熠生光,照着她一身紅袍,有獵獵生風的颯爽感。小將軍正認真看戲,嘖嘖感慨:“真刺激啊!你慕他,他慕她,他和她有着你不懂的小秘密……”雁小將軍幾乎哼唱出來了,然她冷不丁看到娜迦公主的臉色,想到自己乃是氣質沉穩得人信賴的護衛將軍,雁蒔忙控制住自己飄蕩的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心神,正兒八經道,“小公主,那人和你想象中的威武高大大男人形象不一樣,你意不意外哇?驚喜還是驚嚇哇?”
娜迦:“……”
這幫大魏人,真是太壞了!別以爲她大魏官話說得不好,就聽不懂這個雁將軍在笑話她!
她深深不服氣,覺自己這樣漂亮,持之以恆地追求,鬱郎總會被自己打動。她的樂觀會持續很久,直到鬱郎剛踏進長安城門,就被綁走成親,娜迦公主的夢纔會真正破碎。
現在的娜迦公主,連李皎懷孕都不知道。
自然,不光娜迦不知道,就是雁蒔、江唯言他們也不知道。明珠將消息瞞得非常嚴實,只對他們說長公主殿下身體不適,餘後的回京之路要多多照拂殿下的身體,衆人自然連連稱是。明珠想過,婚前有孕不是什麼好說法,她在徵求殿下意見後,再決定是往長安城裡報這個孩子的存在,還是先打掉這個孩子。爲怕損及殿下的名聲,知道的人能少就少。
明珠心中真是惱極了鬱明,他倒是爽一把就完了,把爛攤子丟給了她。
鬱明則是下午的時候去市集中走了一趟,問清楚了李皎的脈象,又請來幾位醫工一同診治。最後確認得不能再確認了,他又親自熱情地把人送走,只留下了最開始那位熬藥的醫工。鬱明再次回到住所時,早已日暮西山,天色昏沉。他懷中抱着一堆物件,是在市集中路過時買來的。想到李皎,想到他未出世的孩子,他難得大方一把,看到什麼就買下什麼。
等鬱明回來時,他懷中已經抱着一座小山,幾乎擋住視線。
讓路過的江唯言用匪夷所思的眼神致敬他。
但他一點都不在乎!
他抱着小山直直前往李皎的房舍,看到屋中亮着燈燭。鬱明心中歡喜,焦急無比,想李皎定是醒來了。他到門口實在無手敲門,猶豫怎麼進去時,聽到屋中二女的討論說話聲——
李皎剛剛醒來,着寬鬆家居長衫,靠坐在榻上,腰下墊着長枕。她長髮散散落在雪白衣衫上,神情靜致,眸子漆黑,與雪白的臉、素色的衣,對比頗爲鮮明。聽到明珠的彙報,李皎目中有異色,垂下頭,伸手摸上自己的小腹。
她竟是懷孕了?
難怪最近精神不濟……
她再次想到她前些日子那無所忌諱的行爲,心中一緊:“我的孩子平安麼?”
明珠說:“暫時平安,”她停頓一下,坐前,“但您真的要生?您要考慮清楚啊!”
李皎淡聲:“有何不可?未婚生子又不是沒有過。”
明珠心中着急幾乎跳起,未婚生子當然有,然敢這麼做的貴女,哪個不是聲名狼藉之輩?再就是受了各種情傷,有家族接應。自然,她相信公主殿下非要生,皇帝陛下也不會不認,但是有這個必要麼?
明珠勸道:“您身體沒有養好,這個孩子這個時候到來,是您的負擔啊。而且有了這麼個孩子,您日後嫁人,多麻煩?我知您與鬱郎有情,但他現在,哪裡能娶得您?好吧,就算他想負責,想娶您,但您跟着他,只會受委屈啊。您的感情未明,這個孩子到來的不是時候。您得考慮考慮自己啊!”
李皎沒說話。
明珠依然低聲說話,殷殷切切地勸着李皎。
李皎一直沒說話,門外的鬱明,卻如冷水罩來,再也聽不下去了。他掉頭就走,心中的歡喜之情退散,焦慮煩躁感生起。他怕自己再聽下去,會聽到李皎認同明珠的話。她向來很冷靜,向來沒什麼大起大落的歡喜與悲痛,如果明珠說的在理,她是會考慮的。
可是她爲什麼要考慮要不要這個孩子呢?!
他難道做主不了這個孩子麼?
鬱明進了屋,將自己懷中小山般的物件扔到地上。瓶瓶罐罐的小吃玩偶,剪紙彩繪,被他叮叮咣咣地扔下去。他靠在門上,慢慢跌坐下去,手蓋住臉,其下雙睫顫抖不住,眼中神情冷下。
他確實做主不了那個孩子的留去。
鬱明悲哀地發現,他與李皎的身份是不匹配的。他們只會考慮李皎的想法,不會考慮他。然而李皎又會怎麼想呢?他一直願意負責,但是她當初就沒有答應他啊。他那時沒有說服她嫁他,她這會兒自然也不會同意了。
最關鍵的是,是連鬱明自己,都覺得自己給不了李皎她需要的生活。她的出入有僕從,往來皆貴族,吃穿皆講究。他一個江湖人,哪裡有可能提供給她與以前一樣的生活品質?李皎也許不在意,但是讓他如贅婿一樣住在她的公主府上,靠她養着,他又不甘。
那樣和她的寵物,和她的面首有何區別?
他鬱明豈是屈居人下之人?
鬱明坐在黑暗中,細細想着那些。越是想得深,他的臉色越是青白白,抿緊了脣,眸中涌起陰鷙之色。
但是他真的想要那個孩子……不知他求一求她,高高在上的長公主殿下,會不會幫他這個忙。他這個忙和別的忙不一樣,李皎再大度,也未必會答應。但他就這麼一個孩子……若是她因爲身體不適不能生,他二話不會說,會建議她打掉。但是現在……
鬱明在黑暗中,慢慢堅定了心神。他想事在人爲,未必他做不到。李皎雖然難說話,但是他在李皎面前丟臉、被她看不起,已經不是一兩回了。他就算抱着她大腿求她,忍着一腔恥辱與羞憤去哀求她,只要她不說出去他的丟人行徑,那就沒什麼……而李皎那麼的大氣,她肯定不會把他的丟人事蹟到處亂說吧?
鬱明開始去想,他要如何說服李皎,如何和明珠對着幹。
他偶爾覺得如果她能嫁他就好了……但是他光是想一想,就覺得李皎嫌棄他,他不想再被她扇第四次耳光了……
李皎數日沒有見到鬱明。
她心中驚奇,聽明珠話中意,鬱明知道她懷孕之事。那他爲什麼不過來?就算他不想要這個孩子,作爲孩子的父親,他過來看一趟,總是應該的吧?
但是鬱明整日不見蹤跡,他武功又很高,真警惕起來,連江唯言也跟蹤不了他。
李皎心事起伏,左思右想鬱明不來看她的原因。她暗暗想,莫非他以爲那不是他的孩兒,不想來見她?
李皎胸中生悶,怒火高漲:他就算蠢笨如豬,是不是他的孩兒,他也分不清麼?她除了跟他,從未跟過別的男人!難道他以爲隨便一個男人挺不住,她都會犧牲自己去救嗎?若不是他那晚太過忘情,她怎會有孕?
他倒好!非但不安慰,還來躲她!
明珠日日憂心公主殿下要不要留下這個孩子,醫工建議不管留不留,不在乎這一兩日,先把李皎的身體調養好再說。但是李皎天天沉着臉,說話不陰不陽,這哪裡是會好好調養的樣子?恐怕她氣都氣飽了吧?
明珠怪罪江唯言:“你爲什麼不堵住鬱郎?”
江唯言解釋得自己都快煩了:“沒錯,我輕功比他高。但我們武功不是一個路子,我最近發現他武功比我強,我追他追不上,還容易被他發現。”
明珠:“被發現有什麼關係?!你是做殺手做習慣了,沒有正常人思維了麼?!你爲什麼非要跟蹤他?你只需要把他帶回來,你管他發現不發現你呢?!發現了不是更好麼!”
江唯言一怔:“……”
頓覺羞愧。
明珠恨鐵不成鋼地瞪一眼江扈從,心想難怪公主殿下不選你,就你木成這一根筋的樣子,公主殿下怎麼可能喜歡你?你學學人家鬱郎的活潑啊!不過另一位活潑得過了頭,偏偏腦子也是不好使的,公主殿下沒醒來前蹦躂個不停,醒了後他反而不見了人影……這一個個的,真是愁死明珠了。
有時候真挺羨慕這些不會動腦子的人的,活得多簡單多輕鬆啊!
江唯言悟了後,心懷困窘之心準備去堵鬱明。但在他採取行動前,鬱明就滿頭大汗地回來了。他風塵僕僕,渾身是汗,回來院落時已經星垂大地。鬱明急匆匆地掠過江唯言等人,來找李皎。李皎此時正聽從醫工的建議,爲使心情舒暢,而在院中湖畔邊散步。
明珠看李皎一人無事,便悄悄退下,囑咐侍女爲李皎準備夜宵。就算殿下不想吃,爲了孩子,也要吃一點。
李皎站在湖前,望着湖光水色出神。夏日正是最熱的時期,晚上蟲鳴聲此起彼伏。只有站在湖水邊,方能感覺到絲絲涼意。熱風吹拂,身形清瘦的李皎站在風口,衣衫鼓鼓被吹如皺紗。她面前的湖泊碧綠瑩瑩,湖面上飄蕩着細碎的浮萍,深一片淺一片,在星光下,蕩着漣漪,湖水向遠方蕩去。
夜色濃沉,水抱夜而眠,靜謐恬美。
突有一人影落在身後,被李皎餘光看到。
李皎側過身,看到那青年灰袍凜冽,革帶武靴,腰勁腿長。他不知從哪裡趕來,站在女郎面前,一身汗味撲面而來。而郎君面孔當真俊俏,看到她望過來,滿頭大汗之餘,還露出笑容,好看無比。
鬱明道:“皎皎,你好哇!”
李皎:“哼!”
她當即甩了臉子,轉頭就走。
鬱明一愣,沒料到自己這麼友好的打招呼,李皎居然重重哼了他一鼻子。然看李皎掉頭就走,鬱明連忙跟上,拽住她手腕:“走錯方向了,這邊!”
李皎拒絕被他拽走,努力掙脫他手的桎梏。鬱明居然有這麼意志堅定的時候,死命不放手,硬把李皎往自己的方向拖。李皎大怒:“你這個二皮臉!”
鬱明就是不放,眼睛餘光看到明珠等女前來,心中一狠,拖拽住李皎纖細的腰把她摟到了懷裡。他在李皎瞪他的眼神中,鼓起勇氣抱住了她的腰身,縱身飛了起來,口上求道:“快來不及了!跟我走!”
李皎莫名其妙地被鬱明抱起來,她冷冰冰道:“我肚子疼!”
鬱明被她一嚇,以爲自己箍着她腰的手臂碰到了她的腹部。她正懷着胎,當然不能被他那般粗糙地對付了。鬱明手中一轉,就換了個抱法。他一手拖着她的後背,一手從她的膝彎下穿過,將她橫抱到了懷中。女郎衣衫清薄卻繁複,鬱明將她抱起來,她衣裳上的絲絲帶帶、玉佩香囊與他的武袍纏在了一起。
鬱明在半空中飛躍,還一臉緊張地低頭不住看她:“這次沒壓到你肚子吧?肚子痛不痛?痛了告訴我!”
他與懷中女郎漆黑的睥睨着他的眼神對上。李皎窩在他懷中,都不用摟他的脖頸,就被他抱得四平八穩。就算鬱明抱着她在半空中躍縱,她也絲毫沒感受到不適。李皎在身材高瘦的青年懷中顯得嬌弱,然她烏黑的看着他的眼神,卻高高在上,似笑非笑。
鬱明:“……”
他了然:“你根本不痛,是耍我對不對?”
李皎說:“我心痛啊鬱郎。我孩兒的父親不知道在哪裡,我想不起來他是誰了,正日日爲此煩惱呢。”
鬱明:“……”
他繃起臉,抿着脣不再說話了。
李皎頭埋入他懷中,逗夠了他,她不再跟他對着幹了。她伸手摟住了他的肩,脣角向上翹了翹。她扶在青年肩上的玉白細長的手指,衝着鬱明身後飛速退去的濃夜風景做了個手勢。然後嫌風大,李皎乾脆整個人都縮進青年懷中,閉上了眼。
身後,江唯言等扈從聽明珠怨氣沖天地說有人擄走了殿下,追蹤出來。江唯言越追越覺得不對勁,越追越覺得前面青年的背影瘦削得太眼熟。他正踟躕時,看到了前方公主搭在青年肩上,給他擺了個手勢。江唯言忙停下步子,目送黑夜中的青年和女郎遠去。
身後其餘扈從:“江大哥,爲何不追了?那賊人擄走殿下,我們尚不知他跟腳!”
江唯言說:“我知。”
扈從們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們的江大哥。
見江唯言腳下一轉,返身回去,擡頭看着天上星辰,漫不經心道:“左不過是談情說愛,還能有什麼目的。”
衆扈從:“……”
他們頓時知道那人是誰了,當即面色變得精彩,又很羨慕。同樣是武人,人家怎麼就能想抱就抱,想走就走,殿下還幫人家掃清障礙。自己這些人風裡來雨裡去地追蹤,還被殿下嫌棄耽誤人家談情說愛……不過畢竟他們從沒享受過殿下的特殊待遇,江扈從以前卻是殿下的前情郎,前情郎看到前前前情郎與殿下整日勾勾搭搭,那種心情,豈是一般人能撐住的?
想到江扈從比大家更倒黴,衆扈從心理平衡,嘻嘻哈哈地勾肩搭背轉個彎,出去一同喝酒了。
這個時候,鬱明已經帶李皎落在了城中最高樓的屋檐上。頭頂星光漫漫無邊,銀河璀璨成流,屋檐上青年扶着哆哆嗦嗦的女郎。女郎身子僵硬,連動都不敢動一下,唯恐碰到鬆了的瓦片,從頂上摔下去。
鬱明看到她僵硬的臉色,將她從懷中放下時,脣角挑起壞笑。
四目相對,他的面頰與她輕輕擦過,李皎驚得身子後仰,踩到咯咯響的瓦片,李皎神色更僵。
鬱明脣角笑容清淺,眼神平淡不見波瀾,望進李皎的心中:“你少擠兌我,我沒疑心過你,我沒有那麼傻,我知道孩子父親是我。”
李皎瞪着他,很長時間,她才說:“那你大晚上的拉我到這裡幹什麼?恭喜你當父親麼?”
鬱明手勾着她的肩,將她在懷裡轉個身,指給她看身後的天地:“皎皎,看。”
李皎肩靠着鬱明,因爲恐懼而不敢甩開他搭在她腰上的手。她任由自己被佔便宜,只是站在高檐上,天地間霧氣濛濛,黑暗籠罩,她什麼都沒看到,滿心疑慮。
鬱明打個響指,在她耳邊數數:“三,二,一。你再看!”
天地間,忽然漸次亮起了燈火。火光從那片黑暗城鎮中的房舍間流出,不規整地亮起,有的早些,有的晚些。但它們慢慢亮起,與天上星光相對,越來越明亮,掩住了星辰的光輝。
地上亮起了燈,人間初亮。
成龍,成火,成光。
萬物甦醒,蟄蟲驚破。那片濛濛火海,招搖着,晃動着,曲曲折折,蜿蜒蟄伏,拼成了一個“皎”字。
皎皎明夜光,此是也。
作者有話要說: 談情說愛就是慢啊,好着急~~小包子不要想了,生孩子有劇情,生完孩子還有劇情。等小包子能跑能跳時,就到最後一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