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1.1.1

呼嘯山風中,李皎靜靜聆聽, 從風聲中辨認別的痕跡。旁邊忽然一清涼女聲插入:“做噩夢了?”

李皎側過臉, 看到那桐已經醒來,蹲在她身邊。那桐看着李皎長髮披散、面頰生汗的模樣, 皺了眉頭。李皎正要回答她, 且見那桐面色一凜, 目光擡起, 似穿過門板望向廣袤天地。那桐輕聲:“有人追來了。”

那桐話音一落, 屋中的扈從們紛紛醒來,皆是聽到了山風中卷裹的不尋常聲音。當即有一扈從起身請示, 要去探查下情況,李皎頷首。待扈從出去後,李皎這纔想起來, 重新用竹簪將髮束起。此間動靜,讓衆人再無法入睡。

李皎靠在門口, 憂慮重重。她大腦飛快轉動, 然此般情況, 除有追兵至, 再無其他可能。風大吹散濃霧, 此時被困山中, 情形似不太好。再加上先前的夢境,李皎心臟跳得急,只能握着拳頭拼命壓抑。

她的手被那桐握住。

李皎側頭,看向走到身邊的那桐。

那桐淡然道:“別怕, 我會保護你。”

李皎回握了那桐的手,她關注屋外山中情況時,目光隨意掃過木屋中留駐的扈從。她的目光頓住,落在角落的江唯言身上。江唯言抱着懷裡女孩兒,臉色極差,極爲凝重。他悶聲不語,然李皎和他相處不是一兩日,光從青年突起的額筋上,便能判斷出江唯言此時的煎熬。

李皎:“怎麼了?”

她眼睛看着江唯言,其他扈從自然不會自作多情。

江唯言手放在懷裡女孩兒的額頭上,低聲:“明雪發高燒了。”

李皎蹙眉,微一思忖,走過去。她將手搭在李明雪額上,原本只是有一絲憂心,當手碰到女孩兒額頭時,那滾燙的熱度讓她的手抖了下。李皎脫口而出:“這麼燙?!快,給她外衫脫了。誰帶了酒,過來幫幫忙。”

李皎推開江唯言,開始忙活,讓人遞水遞酒。她有育子經驗,小孩體質弱,容易生病。李皎照顧鬱鹿時間並不長,但就那些時間,鬱鹿都發燒大病了好幾次,每次她和夫君都緊張無比。幼子夭折的可能性太大,李皎身在宮廷中,見識過多少皇家子嗣尚未活過週歲。李皎在鬱鹿身上花費精力太大,府上常備醫工,她常與醫工討論。時間長了,李皎也知一些簡單的病症治療方式——

李明雪這燒發得突兀又厲害,將女孩兒雪白的臉頰烤得通紅。她在昏睡中皺着眉,額上出汗,喃喃自語,極爲痛苦……

溫度半晌降不下去,李皎心驚:“得請醫工來……再這麼燒下去,智力會受影響。”

李明雪已經是個癡兒了,她再燒糊塗了,還能有救麼?

江唯言從頭到尾茫茫然立在榻邊,看公主殿下照顧李明雪。公主殿下手法熟練,江唯言的眼睛跟着李皎轉動。李皎喃喃自語這樣的話,江唯言面色煞白,衝過來看。

他低頭喚:“明雪、明雪……”

他心頭空白,想如今情形,到哪裡去尋醫工?他們尚被追殺,還要主動去尋醫工的話,不是自尋死路麼?李明雪需要醫工,但其他人會被她連累……

李皎沉吟,正要再說什麼,門板被敲開,出去探尋的扈從關上門回來了。木屋中的火已滅,屋外更冷,但扈從臉色蒼白,額頭因急切而佈滿了細汗。扈從向坐在榻邊的公主殿下李皎彙報:“殿下,夏國的軍隊入了山,在找我們。”

衆人臉色都微微變化:尚未完全恢復體力,就要再次開戰了?

扈從再道:“不過人不是太多,奇怪。只有二百來人,利用山中地形,我們有把握全殺。”

他們這行人,自然不知道夏國統萬那邊,正遭受着魏國的威脅。夏國新登基的皇帝赫連喬被魏**隊打得焦頭爛額,一方面仍派兵追李皎,另一方面,卻也不敢再讓人出殺招。此次,非但是不能傷李皎,還要好聲好氣地把李皎請回統萬,給魏國一個交代。

畢竟夏國派使臣去商談,魏國臨陣女將軍雁蒔只放一句話:要求見魏國長公主李皎。

赫連喬心中深恨李皎,朝中臣子慌張,意見走向戰和兩個極端。赫連喬現在想先和魏國打,若能壓魏國一頭,李皎的事還可談;若這時候交出李皎,夏國就輸了……

山中諸人自是不知赫連喬最新的算計。李皎聽說來人二百,乃屋中人的十倍有餘,她定了定神後,召集扈從居中,討論這場仗如何打。衆人在討論着戰略,並不太緊張。因軍隊人數不碾壓的話,扈從這些武功高手,自有一戰之力。那桐也跟在李皎身邊,看李皎拿木枝在地上勾畫,畫山中地形,討論戰術。

大家都聚精會神地聽李皎分析局勢,安排戰術。

江唯言心不在焉地在外圍,盯着榻上已燒得神志不清的女孩兒。他焦頭爛額,李皎卻已經顧不上李明雪了。李皎要拿下那些人,要大敗敵人。她身邊留下的扈從已經不多,她要盡最大可能保剩下人的平安。區區一個李明雪,在所有人的生命前,變得不值一提。

江唯言低着頭,漫不經心地聽着李皎說話。

安排妥當,因殿下自始至終面色不變、似成竹在胸,衆人心情都好了些。扈從們開始四散,準備做些工具,一會兒埋伏敵人。有些扈從不以爲然,有些扈從完全聽從長公主的吩咐。江唯言靜靜看着他們,看李皎蹲靠在木門口,低着頭想事情。

那桐一直沒有挪開,待衆人各去忙碌時,她拉過李皎的手,將一個冰涼的物什放到李皎手中。

手心涼透,李皎打個顫,低頭,看到手裡小巧精緻的物件。她驚了半晌,見手中物中間粗,兩邊窄而尖,如針般鋒利。中間粗壯的部分,有一圓形小環,似手指一圈般緊小。李皎腹有詩書,搜肚刮腸,她猜出這應該是什麼武器。無奈她實在對武學不精通,除了認識普通的刀、劍、槍、錘,其他都看不出是什麼,也不知道怎麼用。

那桐解釋:“這是我自己做的,峨眉刺。刀劍這樣的武器嫂嫂你都用不了,但峨眉刺輕巧靈便,正適合嫂嫂用。”

她將峨眉刺的環扣到李皎手上,因本就是爲李皎所做,尺寸完全合適。李皎低頭看那桐給她手上戴上峨眉刺,那桐教她如何用。李皎心神聰敏,那桐稍微示範,她心中已有概念。

那桐道:“一會兒打起來了,我要是顧不上嫂嫂,嫂嫂也不用怕。你手上這峨眉刺,必能護佑住你,等我趕到你身邊。”

李皎定定望着那桐。

她想起了昨晚叮叮咣咣,那桐敲銅打鐵,在包裹裡翻找,恐怕就是在打這個小巧的峨眉刺。她再想到當年還在北冥時,那桐第一次來保護她,非常不熟練,被敵人耍過好幾次,完全被敵人牽着走。想來那桐小師妹知道自己不擅長保護人,沒法像她師兄那樣時刻注意到李皎的情況;然那桐小師妹從不認輸,她自己打造了一把峨眉刺給李皎用,希望能起到作用。

深情難卻,李皎伸手擁住那桐。

那桐皺眉,對李皎又幾多惋惜:“可惜你不會武,現在發揮不了多少峨眉刺的用途。等我們打完這一戰,去陰北一路上,我再好好教嫂嫂怎麼用峨眉刺。”

她看明白了,“封雪”這樣的神劍不適合李皎。李皎光抱着劍,都非常費勁,更妄論與敵當面。但是峨眉刺就戴在手上,沒有重量,最適合李皎這樣不通武藝的人。那桐很樂觀,她從沒覺得以她的本事,無法勝了這場戰鬥。她已經想到去陰北找師兄的一路上,如何教李皎習武了。

那桐這時還不知李皎的習武天賦,稱得上是榆木疙瘩。

女郎充滿盲目的樂觀之情,李皎不好意思說實話打擊她,只好笑着說是。

二女說話時,江唯言一直靜靜聽着。到此時,江唯言忽然插話:“殿下,接下來我們趕的路,會有村鎮麼?”

李皎一頓,擡頭看向江唯言。

江唯言太熟悉李皎的表情了。他淡淡道:“哦,原來沒有。”

李皎自然知道江唯言是想請醫工,給李明雪看病。她也絞盡腦汁想法子:“因爲要躲追兵,之後一路都是山路。但是江扈從可以脫隊,帶明雪去看病……之後我們再商量匯合之法……”

旁邊扈從們伸長耳朵,且聽江扈從要做什麼。他們心想:剛來一個厲害的那桐,就要走掉一個厲害的江唯言?那他們隊伍,不就和沒有新人加入差不多麼?

江唯言道:“其實不必這麼麻煩地與敵軍打埋伏。我有另外一方法。”

李皎:“嗯?”

江唯言溫柔地放下女孩兒搭在自己膝蓋上的手,站了起來。他淡聲:“殿下這一路上,都會有夏國兵不斷跟來,煩不勝煩。體力被不斷消耗,即便那桐娘子加入,情勢也不會多好。我有一法,殿下可與那桐娘子,扈從們離去。我留下來斷路,替殿下擋下後面的追兵。”

李皎心神一動:“你……是爲了能走回頭路,給明雪找醫工?”

她再道:“不行,此舉太危險了!”

江唯言冷淡道:“殿下,我是一定要留下的。我不能再和你走下去了,我們剛剛出了村子,我知道只要回去,村子就有醫工。然這條路再走下去,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見到醫工。我能拖得起,明雪拖不起。”

“殿下,屬下願留下,爲你斷路。”

“之後再有追兵至,屬下都會先擋住。殿下所受的壓力,會因此小很多。”

李皎與江唯言對視,她不吭氣,緊繃着臉。江唯言再道:“陰北的情況你我皆心知肚明,夏國皇帝既對殿下都趕盡殺絕,可想陰北之地的情勢更嚴重。殿下的夫子都在陰北,赫連平殿下也在陰北。殿下儘快趕去陰北一日,也許能多一日的機會。”

江唯言跪下,鄭重其事,給李皎磕頭:“我雖有私心,然我當真願爲殿下斷路。求殿下留我下來!”

當即時,數位扈從若有所思。他們紛紛跟隨江扈從跪下:“殿下,我願留下!”

“我也願留下!”

“請殿下儘早趕去陰北!我等願留此地,爲殿下斷路!”

衆扈從豪情生髮,氣吞山河。木屋中,他們一個個跪下,給李皎叩首。此年代主僕之間,若非重要場合,僕從並不必向主公磕頭。男兒膝下有黃金,若非情非得已,誰又願意黃金蒙塵?

“殿下!”

“殿下!”

“請殿下三思!”

李皎往後退兩步,臉色發白,胸口忽冷忽熱。她目中潮熱:“你、你們……”

李皎與諸人沉默對視,那桐靜靜望着他們,心中涌起震撼感。李皎心情百變,時而如入雲端,時而如墜深淵。眼眸痛縮,她良久無言時,身後那桐走了出來。那桐不言不語,走到江唯言面前,將“封雪”劍遞出。

李皎:“那桐!”

江唯言:“多謝。”

山風呼嘯,羣臣之請,主愧而受託。江唯言等扈從起身,看李皎顫着聲,將扈從分批。一部分跟着江唯言留守,一部分跟她走。情況危急,他們已再次聽到山中如雷的馬蹄彷徨聲。木屋前,李皎與那桐等人上馬。

風起雲散,李皎騎在馬上,回頭看一眼身後的諸人。她感受到鼻樑上的涼意,擡頭,看到天地間漫漫飄起了雪粒子。睫毛上沾了水霧,視線略微朦朧。李皎拂去眼睫上雪花,忽地勒緊繮繩,別過目,心中道一聲“保重”。她夾緊馬肚,策馬奔向前方——“駕!”

江唯言等人靜靜看公主殿下離去,他們深吸口氣,氣勢磅礴:“走!我們主動出擊!”

山中尋找魏國長公主殿下的兵馬與江唯言等扈從不期而遇,一時間,飛雪漫天,黑色箭支雜亂飛出,向這羣大好男兒郎飛去——

雪紛紛然,由小變大。蓬鬆窸窣,它如女神般,初來人間,給人間撒上一層銀色紗幔。從黑夜到天亮,再轉至黃昏,銀白色的光粒從雲霧間降落。萬里層雲,千里雪飄。大地降溫,雪粒飄飄然,蕩蕩間,飛揚雪粒穿過千山萬水,越過陵川雲端,落在夏國的陰北之地。

亂山孤零,風雪如注。赫連平一行人已經到了陰北之地,再要往北走,便需穿過陰北這片谷地。天上下了雪,雪尚未大,然衆人已停下,不再趕路。天氣陰冷,衆人尚不知夏國國都的變動。他們停在谷地中休憩,搭起了帳篷,赫連平坐在帳篷中,給統萬那邊去信。北地荒蕪,又因天氣緣故,信件難以發出。幾日未曾收到信,赫連平決定再發一次信件。

鬱明站在帳篷上,他與其他扈從說話時,被鬱鹿猛地一衝,抱住了腿。

鬱明抹去心頭的軟意,淡着臉低頭,看向站在雪白天地間的幼小兒郎。小阿郎眉目清秀,明澈剔透。雪光映着他的小臉,小孩兒戴着厚貂帽,衣服笨拙短手短腳。鬱鹿小朋友晃着鬱明,可憐兮兮的樣子,十分討喜。

鬱明忍了忍,忍住把兒子抱起逗耍的念頭。他心想還不到時候,此次誓要給鬱鹿一點教訓。

阿父仍與自己置氣,不理會自己,鬱鹿小朋友是知道的。他仰臉看父親,眼睛眨眨如水滴,刻意扮可愛道:“阿父阿父,我想去玩雪,你可以陪我一起麼?”

鬱明沒理他。

鬱鹿失望,沒想到父親氣性這麼大,哄了這麼久都沒好。

他很是不甘心,旁邊有扈從經過,笑道:“我等要去前面探路,呦呦跟我們去麼?”

鬱呦呦盯着鬱明:“那我和叔叔去前面玩了?”

肩上落了雪,青年身形拔長幹練。赫連平在帳篷中喊他一聲,鬱明轉身進帳,對鬱鹿小朋友非常大方,手一揮:“去吧!”

鬱呦呦一步三回頭,被扈從叔叔們帶走了。而他阿父根本沒有把他留下的意思,讓他心中很是失落。天上冰涼的雪飄在鼻尖,鬱鹿小朋友打個噴嚏,悶悶不樂地跟着叔叔們在山林間遊晃。

天地靜謐,獨雪飄落。

谷底高處四方,某一瞬後,佈滿了安排好了的軍隊。集兵之際,衆人悄無聲息,嚴正以待。將領李將軍擡手一聲令下,諸人手中箭支如蝗,黑色鋪天蓋地,帶着火星,飛向下方谷地!

作者有話要說:  沒騙你們吧,二明的劇情來了~

謝謝霸王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