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1.1.1

做質子的人,便該有質子的自覺。

魏國和夏國關係處在天平兩邊, 平衡得小心翼翼, 搖搖欲倒。

歸根到底,是李皎來夏國做質子, 她不可能如在魏國時有那般天然尊貴;且李明雪對李皎來說, 不甚重要。至少沒有重要到李皎乍聽消息, 當即和赫連喬撕破臉。政治之間, 不存在涇渭分明、不由分說之事。皆看對方的底線在哪裡。

不光赫連喬這麼認爲, 江唯言也這麼認爲。李明雪太不重要了,李皎待這個堂妹, 一直淡淡的;赫連喬當她可殺,麻煩不大,只要瞞住李皎幾日。赫連喬行蹤匆忙, 將這個女子扔在府上。他抱着可有可無的心,他在乎的是李皎如何, 而不是李明雪如何。

大約只有江唯言最在乎李明雪的生死吧。

他並不知李明雪被赫連喬帶走的真正原因, 並不知李明雪已經被赫連喬貼上了“必死”標籤。他以爲赫連喬帶走人, 和色字當頭差不多。他心中疑慮重重, 不安至極。當他闖入赫連喬府中, 當他與府上扈從動武, 他心中慘然,覺自己再次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寒霜覆落,天地淨白。

青年提着劍,混在人潮中。人潮洶涌, 他逆流而上,踩着一地血屍,面容淡淡。他一步步迎上去,與扈從們戰於一處。他武功甚高,面容沾着幾點血跡,而他眼神冷淡。這樣漫不經心的風采,更讓人心悸。

劍在地上刺啦擦過。

江唯言再向前走。

他想無所謂了。李皎沒那麼在意,可是他很在意。李皎可以拖延到明日後、幾日後再救人,江唯言一時一刻都不能等候。他閉上眼,滿腦紛亂,皆是女孩兒無助哭泣的模樣。他心中驟痛,而面對王府的扈從,鐵心石又更冷酷。

怎麼有人敢在夏國皇子的府邸這樣大打出手?!

若此人武功高如此,這些年,赫連喬如何就敢一次次侮辱他?

王府扈從們臉色難看,他們的人不多,而可信的人,都被赫連喬帶走。王府剩下的扈從不及江唯言,被江唯言逼得步步後退。他們當即有人偷偷溜出去,想追去找赫連喬通報。

王府的人,見不到赫連喬。

宮門已關。

赫連喬與國舅於深宮中開始悄無聲息的宮變,將消息完全封鎖,不讓宮外人知道。他帶走了最爲信任的人,領着大批軍隊入宮。夏國皇帝在深夢中睡得不踏實,臉上被冰冷的東西拍一拍,他睜開眼,驚恐地看到長子身着戰鎧,坐在牀頭,手中的劍,貼着他的面。

夏國皇帝:“你、你……”

他看到一殿的軍士,冷肅如殺,鐵甲寒冷,黑沉沉的站在燈火闌珊處,目盯着自己。

他倏而明白髮生了什麼事,臉孔漲紅,眼睛瞪大,他憋着一口氣,顫聲:“……逆子!”

赫連喬無所謂地一笑。

走到他這一步,一切都是預料中的事。他武力赫赫,威風八面,然在自己老子心中,始終比不上那個小婦養的小崽子。他看上去囂張,看上去張狂,可是一顆毒蛇般的嫉恨心,在他心中埋了二十年。

赫連喬道:“陛下,跟你商量下,這個皇位,給我坐坐唄。”

“放肆!”

赫連喬沉着臉,陰陰笑:“怎麼,還等着你的老小子回來救你?我不怕告訴你,他回不來了!我要他死在陰北,要他被亂箭射死,死無葬身之地!我早就安排兵馬埋伏……你是給了你的老小子兵,想提防我是吧?呵呵,赫連平不會有那個機會的。”

“我忍了這麼多年……我本來只想把他扔到魏國去自生自滅。是那個小崽子不聽話,非要回來跟我搶。我一次次忍耐他,我還去給你求藥……可是你依然向着他!我對你不夠好麼,不夠忍讓麼?明明是我的皇儲位子,憑什麼要多個人跟我爭?!”

皇宮燈火達旦。

王府中,江唯言一腳踢開客房的門。屋中的火光跳起,他一眼看到靠着牆、額頭滲血的昏迷女郎。他看到她奄奄一息的模樣,身上皆是鞭痕。他的大腦在眨眼間變得空白,心跳猛停。他提着劍上前,耳邊有老嬤嬤驚恐大喊,鞭子揮來,被他一手扯斷。

江唯言跪在地上,小心地將女孩兒擁入懷。

他喃聲:“明雪……”

他將她抱入懷,輕輕呼喚她。熱意涌上眼睛,他看到她身上的傷勢,大腦始終空着。他不敢去碰她的鼻息,他只盯着她額頭上流下的血。心神彷徨,四處無家。而他輕聲:“別怕,明雪,江哥哥來救你了。”

“江哥哥再不會丟你一個人了。”

屋外火光照天,短短時間,江唯言闖入客房,而王府的扈從已經從外包圍了這裡。府上調動人手,在遲遲等不來宮中赫連喬迴應的現在,王府中扈從自行集聚,包圍了客房四周。他們在外面調兵,擡頭,看到青年抱着女郎,從客房走出。

客房中沒有聲音,那幾個嬤嬤被江唯言捏破了喉嚨,已經奄奄一息。臨死前,她們惶恐地瞪直眼,沒見過有人殺人如切菜,如此淡然,面不改色。

客房外,獵風吹來空氣中的血腥味。雙方對峙。

青年身形挺拔修長,在一地血泊中,他如此漫不經心。目光輕慢地掃過周圍人,每個被他掃到的人,心頭都一陣悸動,涌上強烈的不安感。這些夏國的武士們不知,江唯言出身魏國夜閣。夜閣是大魏有名的殺手樓,而江唯言又是夜閣最厲害的那撥殺手。

江唯言不做殺手很多年。

他入了朝廷後,一時效力於這個,一時效力於那個。他在洗自己身上過去的痕跡,他作爲大魏長安江氏嫡系子孫,夜閣殺手的出身,並不光彩。

大約很多年,很多人,沒見過江唯言真正出手了。

他殺過多少年,結過多少仇,在夏國這裡,變成了過去。沒有人來尋仇,江唯言也不主動出手。赫連喬他們只知李皎的駙馬鬱明武功極好,他們不明白都已經有了鬱明,江唯言這個扈從,在李皎身邊能有什麼用。

而今晚他們將知道。

江唯言面容肅殺,心頭涌上滔天殺意。夜色深濃,火光四伏。他抱着女孩兒,一步步向外走。扈從們包圍住他,將路圍得水泄不通。他們警惕着江唯言,卻又心悸於對方的武藝——

“殺!”

江唯言低頭,淡淡地看着懷中的女孩兒。

他要麼走不出去,與她一道埋骨此地;要麼走了出去,帶她遠走天涯。

無所謂了。

江唯言低聲:“明雪,別怕,哥哥帶你走。”

“誰碰你,哥哥就去殺了他。”

江唯言將女孩兒轉個身,將她背在後背上。女孩兒的手無力地從肩頭垂落,他的臉擡起,眼睛看向前方,猛地躍起,掠入敵人的殺陣中。江唯言勢如破竹,他刻意塵封多年的殺意,在此時解封——

殺意解封,久違的殺人快感,向他襲來。

他不再拘泥於武器,於他來說,所有的武器都只是冰冷的器物,他可用可不用。他平時腰間戴劍,手指常年搭在劍鞘上。冰涼的劍鞘封着他的精神,當他手搭在劍鞘上,他就能冷靜下來,去想值不值。

而今已經沒有值不值了。

青年的眼睛染上血紅色,暴虐般的情緒在他胸臆間汩汩流淌,傳遍四肢百骸。他伸手卡住一人喉嚨,直接捏碎;他將手伸入敵人胸膛,一顆尚且跳動的人被挖了出來。掏心、挖眼,這些下三濫的招數,於習武人來說是大忌。習武人不願意用,然而沒關係,江唯言是殺手。

他始終沒有對武學的那份敬意。他一直隨波逐流,走到哪算哪。他不去想久遠的事情,不去規劃未來。他本以爲再不用如殺手般見不得天日,他到了夏國,沒人認識他,他只要跟着李皎。

江唯言只要跟着李皎混到李皎回大魏的那天,就能解放了。

而今他才知道不行。

世間逼他。

他不殺人,他們就會傷害他的人;他靜立不動,他們以爲他好欺負。明雪知道什麼?明雪能有什麼錯?他們竟那般對明雪……

一夜短暫,又很漫長。

在不同的地方,殺戮皆在發生。改天換日在夜中發生,有人臨死前才知長子的真面目,有人到愛人遇難時,才露出自己的真面容。而李皎對這些統統不知。統萬被籠入灰濛濛的血腥氣中,郊外山上,李皎剛剛與山中隱士完成最後一次手談。

天剛矇矇亮,李皎與高人告別。侍女們已經採集好了露水,山下有馬車相候,十幾個扈從立在車邊,整晚都在等着長公主下山。天露魚肚白,李皎帶上山中隱士所送的茶葉,坐回了馬車。馬車轔轔,悠悠趕回統萬。女郎靠着車壁閉眼假寐,她聞着山中清新空氣,心上浮着一層輕飄飄的暢意。

李皎在馬車劇烈的顛簸一下時,被震醒。

窗外侍女說:“殿下,我們已經到城門口了。今日守城門的衛士好多啊,婢子去跟他們說一說,讓我們的馬車先行。”

李皎應了聲後,撩開車簾,看了窗外一會兒。她果然看到城門口人流衆多,好些人急着進城。但衛士們起碼比平時多兩倍,他們慢條斯理地排查,根本不管這些趕早市做生意的小販多麼着急,且看他們硬生生把時間錯過。

公主府上的侍女跑去衛士身邊,跟對方說了幾句話,又伸手來指這邊的馬車。

那邊衛士向這邊看來,愣一瞬,含糊應對了一句,轉身走了。一會兒,他們的長官被請了過來,李皎的侍女把方纔說的話,不厭其煩地重新說了一遍。長官順着侍女的手指,盯着馬車的方向。隔着不遠距離,他與掀開簾子一角的車中女郎對上視線。

長官臉色有些奇怪,但他什麼都沒說,側過了頭,躲開車中公主直白的目光。長官低頭,隨意揮揮手,示意其他人給公主回城的馬車讓道。侍女歡喜道了謝,回來時,停滯不前的馬車終於能夠走動開來。

李皎心中微動,放下了簾子。她素來多心,城門口衛士長官那個略古怪的神情,被她記到了心裡,暗自猜測對方爲何這樣看自己。因爲城門口這一個打岔,李皎再無睡意。她坐在車中,微微搖晃着,馬車緩慢回府。

行一段路,在轉巷時,馬車與前方行來的一輛馬車對上。車外侍女問了話後,說:“殿下,是娜迦公主的馬車。娜迦公主要進宮,好大的陣勢啊。”

李皎說:“既然是娜迦公主,又急着進宮,那我們讓路好了。”

馬車互通,雙方溝通後,李皎這邊的馬車往外駕,讓出了過路。簾子飛起,李皎看到擦肩而過的馬車。馬車兩邊皆是將士、扈從領路,那些人把車圍得嚴密,一絲縫也不露。

李皎沉吟:這不像是護送,倒有些像是……押送?

既城門口所遇後,李皎再次心頭一頓。

然擦肩時,兩丈之外的馬車簾子忽然被掀開,娜迦公主千嬌百媚的面孔露了出來。娜迦公主問:“殿下你從哪裡來?怎麼天這麼早,居然不在府上?”

李皎說:“我去城外採早露。”

她報了一座山名。

娜迦定定望着她,慢慢說:“可惜了。那裡風光極好,殿下錯過了看日出的時辰,又錯過了山中早上的齋飯。這麼急着回來,我真替殿下你遺憾。”

李皎說:“改日吧。”

娜迦公主那邊簾子放下,馬車走遠,將士們緊跟,那位公主與李皎的寥寥幾句對話,就此結束。然李皎心中被挖了一個坑,再次忍不住多想。李皎懷疑是否是自己太多心,爲何她總覺得娜迦公主話裡有話?

那意思……明着聽是遺憾她沒在城外多呆一會兒看日出,暗着聽,倒是在說她不該回來。

李皎沉思:不該回來?

唔……

這些細枝末節,浮光掠影般,勾起了李皎心裡的不安感。沒有鬱明和鬱鹿父子二人打岔,李皎獨自一人時,能更冷靜地觀察四周情況。馬車一路回府,李皎掀開車簾,靜悄悄地從暗處觀察情況。風平浪靜,素無異常,只有街上衛士多了些,卻也沒特別顯眼。

這份不解壓在心中,到馬車入巷,李皎平安回府。

下車入府門,李皎抱着那包茶葉,往自己院中走出。她不緊不慢地走着,推開院門,低頭仍在想事。忽聽身後侍女一聲壓抑的吸氣聲,李皎擡頭,看到了站在院中渾身是血的青年。

他揹着一個同樣血跡淋淋的女郎,挺拔立於李皎面前。他臉上的血已經遮住了原本相貌,站在院中,顯得陰森可怖。身後侍女嚇得直吸氣,而李皎定目,盯着對方,認出了這是江唯言。

李皎轉過臉,看一眼身後侍女。侍女們收到李皎的眼神,忙去院門口守着。她們滿心惶惑,想江扈從和小翁主走的時候還好好的,怎麼回來就成了這個樣子?

李皎想:走的時候還臉紅害臊,說要告白。結果這告白告得當真見了血,也是別具一格。

李皎比侍女們冷靜很多。江唯言滿身煞氣地站在她面前,風帶着血味拂來,李皎仍面不改色。不管她心中如何想,李皎面上只淡淡問:“怎麼了?”

江唯言看着李皎,心想:她果然無論何時,都不慌張。她見到我這個樣子,我完全不能從她的眉眼中看出她在想什麼。

江唯言低下眼,他跪下,給李皎磕了一個頭。

李皎漠然看他,沒說話。

江唯言開口,聲音沙啞:“我對不起殿下,我誤了殿下的大事。赫連喬抓了明雪,我氣不過……”他語氣平平,站在自己的角度,木然無比地將自己看到的說了一遍。他從王府殺了出來,而他知道隨着天亮,隨着赫連喬回府,滿城都會通緝他,捉他。

赫連喬很快會派兵來包圍李皎這裡吧。

沒關係。

江唯言想,只要我走,赫連喬就不會對殿下出手。

他心中苦澀,心中已茫然無比,還帶着對李皎的愧疚。他愧疚於自己終究辜負了李皎在夏國的苦心,終究沒有忍下去。李皎質子的身份,讓她行事受制良多。自己不幫她,還給她幫倒忙。

但他沒辦法。

李明雪靠牆閉眼的畫面,定格在他的世界中。他不能不管她,他的整個世界……都在圍着她。他已經圍着她轉了這麼多年,不管他愛不愛她,他都無法拋棄她。李明雪是他最後的希望,他小心翼翼地守着她,他不能讓她被欺負,被玷污。

李皎平靜聽着江唯言的故事。

面色微微變化,極其細微。

江唯言低頭,再次給李皎磕了頭。他起身時,李明雪仍被背在他背上,他轉過頭,只覺心中苦頓乾澀,如這滿園冬景。而爲了李皎好,他必須走,必須不連累李皎。

江唯言轉過身。

他的手腕被身後的女郎抓住,身子僵了下。

李皎聲音平淡:“江扈從,事情有變,非你所想。先別急着和我撇清關係,我還得靠你呢。”

江唯言:“……”

他驀地扭頭,與李皎的視線對上。

他看到公主眼中波濤激盪的劇烈情感變化。

而李皎抓着他手腕,低聲:“城中恐有變,赫連喬恐要捉拿我,制住我。這裡沒法呆了,他開始防我了……遭了,做戲做全套,行大事不能等觀衆,恐怕鬱郎那裡也要有變動了!”

“出城,快!”

江唯言與李皎立於院中,面面相對。江唯言忽而心神凜然,他跟不上李皎的思路,眼前卻忽地開闊,好像他並沒有真的害了李皎——

此時,院外侍女跑來,被守着院門的侍女攔住。外面侍女進不來,只能擡高聲音跟院中公主喊道:“殿下,赫連大皇子邀請殿下去宮中吃早膳。他說路上碰到娜迦公主,娜迦公主提到殿下剛回城,大皇子親來咱們府上,想請殿下與他入宮去。”

根本沒提江唯言大鬧王府之事。赫連喬仍打着風平浪靜的旗頭,想哄騙李皎。

李皎與江唯言四目相對。

心照不宣。

李皎果斷道:“走!”

作者有話要說:  真的,拼智力的時候只能靠我皎。老江都還沒弄清楚發生了什麼事,皎皎已經猜的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