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1.1.1

女郎惶惶縮在窗口牆根角落中,帷帳幾飛, 撩過她的身影。站得靠門近的歌姬已經被攔住, 赫連喬與大夏國舅一前一後地進舍,扈從早早控制住這邊的一切。扈從詢問赫連喬的意見——這種情況, 該不該把人殺了?

歌姬被捂住嘴, 滿眼驚恐。她慣常混於三教九流, 在此時意識到自己的身份低微。這位進來的貴人她認得, 夏國的皇子赫連喬常年出入各類酒肆, 與她們這些歌姬打交道。當看到赫連喬出現,這位歌姬意識到自己的回來闖了禍。她看向那個靠窗的女郎, 希望對方身份不要像自己這般低微!不會被如草芥般,說殺便能殺!

赫連喬眯着眼,看向窗口的李明雪。扈從問他要不要殺, 他第一反應是殺。但是停頓了一下,赫連喬再看向李明雪, 猶豫了——

女郎纖瘦婀娜, 相貌乃是大魏女子那類溫婉的模樣。帷帳拂過她面容, 李明雪肌膚玉瓷般, 白瑩一派。青絲凌亂掠於面上, 女子滿面慌張, 以至於臉色幾分蒼白。她不斷地想往後退,張皇似無辜小兔,偏偏退無可退。明月落於她湖水般的眼睛中,光華與湖水相望, 燦燦然,一派靜美。

赫連喬一時看癡了。他出神了一會兒,想到李明雪就算是李皎身邊的小透明,她也是很漂亮的。而對於美人,赫連喬向來幾多寬容。

國舅眼看赫連喬又要犯渾,心中焦急。他怕極夜長夢多,努力壓低聲音,提醒夏國大皇子回神:“這是皎公主身邊的人!這種女人不能留!事蹟敗露,很快就會傳出去!殿下沒時間了,我們得先下手爲強……”

赫連喬被提醒,回過了神。

他擡手,示意:“把她們兩個都帶走。”

國舅:“殿下!”

赫連喬道:“事情既然一定會敗露,那留不留這個女人,有什麼關係?”他眼睛盯着李明雪,眼神幾分不對,生起了幾多妄念。他低聲:“這個李明雪是李皎身邊的,出不出事,李皎都會想起來。既然已經這樣了,我就先把她帶走,先玩一玩。”

他下了決定,不再和國舅商量。他轉身出門,身後的扈從們制住了兩個弱不禁風的女郎,肅穆莊嚴,如山般跟隨在赫連喬身後。

赫連喬於衆人面前現身,與一衆人匆匆下樓。他甫露面,大批扈從相隨,樓中嬉鬧玩耍的皆在某一瞬靜住,呆呆去看赫連喬。酒肆掌櫃連忙來迎,被赫連喬一腳踹飛。這位夏國皇子站在樓梯口,掃視一派樓上樓下玩樂的客人,目光陰鷙,擡下巴指了指身後被套住頭、容貌已經看不見的兩個女郎:“這兩個我喜歡,帶回去玩兩天,沒意見吧?”

酒肆掌櫃賠笑:“殿下喜歡,是她們福氣……”

他一瞥那兩個被夾在中間的女子衣裳,覺該是樓中的歌姬舞姬之類的。雖歌姬舞姬都是清白身,不會接客。但是赫連喬的身份,他哪裡敢反駁?自然是對方說什麼便是什麼。

赫連喬滿意地點了頭。

當夜長燈通明,一條街亮如白晝。衆人紛紛退讓,或立於樓頭,或站在接口。他們給夏國皇子讓路,看皇子一行然上了馬,將兩個弱女子往馬上一摔。馬蹄高揚,赫連喬等人揚長而去。圍觀者只敢讓路,在背後可憐兩句——

“大皇子的風評向來不好,這次不知又是哪兩個女子被他盯上了。”

“哎,這一進去,就出不來了吧?”

衆人將此事件定義爲赫連喬衆多“桃色事件”中不起眼的一件,他們無人敢當面去反抗那行人。赫連喬氣勢囂張肆意,慣於行此荒唐之事。統萬人無人敢說,他們只怔怔看着快兵快馬從自己面前穿過,飛如電,勢如虹。那浩浩蕩蕩的人馬在衆人眼前消失,被黑夜吞噬,只餘後方燈火依然靜謐,如花照水。

觀望者唏噓一聲,搖頭散開。

此後過了小半時辰,一直等着李明雪前來相會的江唯言左右等不到人,才皺了眉。他原想這樣的彎彎繞繞乃是趣味,赫連平已經出京,馬上要過年了,統萬巡邏衛士不少,安全度提升了很多;連李皎都不在公主府中,而是出城去山中採集露水。

他們都覺得這種時候,統萬不會出什麼大事——

過年了,全城戒備,進出城門都要盤查。

這種大氛圍下,即使天冷,街上的行人也多了很多。江唯言原本想的,是帶李明雪沿街逛一逛。時機妥當後,他便能說出自己真正的目的。連續幾日,江唯言心神不寧,左思右想。他既怕李明雪拒絕他,又怕李明雪聽不懂。這種心事,若是鬱明在,他尚且能尋人分析一下;然府上只有一個李皎,李皎嘲笑擠兌他的可能性,比真心提意見的可能性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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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唯言不願被李皎用似笑非笑的眼神看,不想遭李皎玩笑。

他硬着頭皮,一切靠自己來。他燥紅着臉給畫地圖,手下發抖,手心出汗,幾次畫不下去。他自己都不太敢看那圖紙,他生平第一次做此荒唐事。越想越自唾,越想越沒勇氣。他只能匆匆而爲,在勇氣褪盡前,把地圖給了李明雪,把自己這樁事了卻。

江唯言在預定的樓上左等右等,等不到人。他本就心中不安,怕李明雪找不過來,或者不來。時間過去小半時辰,江唯言跳下了樓,往李明雪可能走的那條路上尋去。他在街上到處找人,人流如潮,他一目不敢眨,怕錯過了李明雪。

江唯言沒開口喊人,他始終不習慣大聲說話。幸而他武功高強,目力非常人所能及。即便不開口,尋到人的機率也比常人大。

他在尋人中,聽到有過路人唏噓道——

“聽說了吧?大皇子今晚,又擄走了兩個美人回去。可惜了,我看那兩個美人是不會回來了。”

“對啊,我也聽說了。大皇子這個人……哎,可惜那兩個歌姬了。”

“是歌姬?我怎麼聽說是舞姬呢?”

“哈哈,這要是良家女,更可憐了。”

他們小聲交流着意見,忽而面前路被人擋住。兩人不滿去看,見是身形高大的青年。青年繃着臉,面容在燈火明滅下很是陰沉。他如山般巍峨,擋住了兩個路人的路。路人不安時,聽他沉聲問:“在哪裡搶的人?說!”

兩個路人心中咯噔,意識到什麼,連忙把聽說的故事說出去。無非是大皇子搶人之類的話,面前男子越聽臉色越難看。江唯言只聽了一個地址,人已轉身竄入人羣,幾瞬便消失不見。

兩人面面相覷,不約而同地想:恐怕今晚之事,另有說法……

江唯言在找李明雪。

他往回去那條路上找,他再聽路人的話去轉彎。他心中企盼自己只是想多了,赫連喬好.色歸好.色,卻到底因爲身份使然,沒有興趣強人所難。他能遇到的美人多了,對方美人不願意的,赫連喬懶得動手腳。赫連喬心知肚明,什麼樣的美人能惹,什麼樣的美人不能碰。

就如李皎和李明雪這對堂姊妹,赫連喬幾多與李皎眉目傳情。李皎不接招,赫連喬也只好遺憾收手。他並不敢真的對李皎做什麼,李皎的身份他不想碰。赫連喬自己的位置就坐得不甚穩,他時時討好皇帝,就是爲了得到夏國江山。他爲了討好皇帝,能去西域求藥給皇帝治病;他怎麼可能碰一個會對自己造成威脅的大魏質子呢?

赫連喬的方式,一貫是好聚好散。

在諸事皆定前,他不會與李皎如何。諸事定後,李皎大魏公主的身份,是他需要去討巧的,而他甘之如飴,自願和大魏能好如舊日。最好這位大魏公主心儀他,幫他坐穩自己的位置。赫連喬夏國正統出身,夏國前身被稱爲蠻族,夏國人自來性格粗獷,擅戰不擅計。赫連喬不在乎李皎嫁沒嫁人,有沒有孩子;此年代連大魏都很開放,女子可隨意改嫁,夏國只會比大魏的風俗更放得開。

只有赫連平那種小婦所養的,被養得如大魏人般,喜歡禮教,做事擅於借勢;如赫連喬這般身份使然,他的性格更像是夏國人,只相信真正的實力。

赫連喬對李皎尚且如是,自然更不會去碰李皎身後的小透明李明雪了。畢竟江唯言自己親眼所見,當年李明雪躲了赫連喬幾次後,赫連喬便對李明雪失了興趣,不再緊盯着這個小女子。

江唯言一遍遍這麼在心中自我安慰,然他始終抱着一個不好兆頭。他在街上疾奔,他迫不及待地回去,他衝上那座傳言的酒肆。李明雪已經被赫連喬帶走了很久,江唯言卻要從路人的口中判斷事情真相。

他在街上奔跑;

他開始喊:“明雪”;

他站在樓前,扯住一人便問赫連喬之前是不是在這裡;

他與酒肆中的衛士開打,踹開那扇門;

他將酒肆掌櫃捉過來,強逼着他們回憶到底是哪個女子,到底是酒肆中的女子,還是旁的客人。

“大俠饒命,大俠饒命!”一衆人痛哭流涕地跪在地上磕頭,他們鼻青眼腫,認爲自己踢到了鐵板。今日流年不利,先前已經撞上一個不講理的赫連喬,如今哪裡經得住另一個厲害的郎君折騰?

耳邊哭嚎聲聲聲入耳。

江唯言心墜冰川,滿目空茫。他習慣性地去握緊腰間劍,忍着嗜血衝動。

是明雪……

他心想。

一定是她。他們口中描述的那個女郎樣貌,定是明雪。

被赫連喬帶走了?

赫連喬……

若是往常時候,遇到這種事,江唯言已經習慣了不去用武力解決。他是個合格的扈從,他始終記得自己的一切行爲,都要顧忌李皎質子的身份地位。李明雪被赫連喬帶走,他不能去硬闖救人,他要去求李皎。只有李皎能光明正大地上門,管赫連喬要人。

但是今夜不行。

江唯言絕望地想:殿下不在城中。

不光他認爲現今太平,李皎也不覺得年關將近,會出什麼事。李皎不欲摻和江唯言的事,她直接出了城,去與山中高人喝茶,並言稱採集露水。

江唯言不再多想,他心急如焚,左右掙扎。他腦中尚在掙扎,身體卻不由自己控制。他恨不得殺了酒肆中的人:李明雪並非他們的人,李明雪是客人!可是攝於赫連喬的威望,酒肆掌櫃根本沒弄清楚,就敢放人!

江唯言跳下樓,掠入寒風中。冬夜大風凜冽,如刀刮於面孔。青年在寒風中穿梭,他飛快掠向赫連喬府邸所在的方向。他腦中依然在拔河,依然沒想清楚自己能怎麼救人。他不想惹到赫連喬,可他必須要奪回李明雪。

他心中焦灼又恐懼。

他在心裡喊:明雪!明雪!

千萬不要出事!等我!等我救你!

夜中人漸少,越接近赫連喬的府邸,能感受到的氣氛越不一樣。事蹟敗露,不光江唯言要救人,赫連喬那邊也要補救。赫連喬將李明雪帶回府後,將她和歌姬分別關押。赫連喬愛色,但他不飢.色。歌姬只是一個無用的,關押起來,赫連喬根本沒吩咐;但對李明雪,赫連喬吩咐要撬開李明雪的嘴,看她聽到了什麼,知道了什麼。

時至今時,在李明雪於酒肆中跟赫連喬碰上的時候,事情已經無法挽回。不光是對李明雪,也包括赫連喬。赫連喬心中也懊惱:怎麼就讓李明雪聽到了呢?換做其他隨便一個女子,他都沒這麼在意。

要殺便殺,要強便強。

但是李明雪和李皎的利益相關,李明雪這邊一出事,李皎就會反應過來。長達四年的打交道,互相試探,赫連喬不敢小瞧李皎。他的幺弟赫連平那個小崽子,和李皎打得火熱;赫連平最是陰陽怪氣,能和他玩到一處去的李皎,也是陰謀論成了精。赫連喬被那二人坑了數年——在李皎來統萬前,夏國皇帝原本已經動搖,想將皇位傳給大皇子赫連喬;但李皎一來,一加入戰局,就和赫連平壓了赫連喬一頭。

這樣的女郎,她不相夫教子好好過自己的生活,她偏要跟赫連喬作對,攪得統萬風雲四起,動盪不安!

赫連喬他將李明雪扔在府中,他和國舅匆忙出門,進宮。李明雪這個意外的棋子,讓他們騎虎難下,棋局被迫提前。他們要搶在李皎發現真相前動手,赫連平那裡要提前動手,統萬這裡也一樣。好在這個計劃因爲萬不得已,赫連喬已經和國舅商量了很久,雖倉促,卻不至慌亂。

這也是國舅沒有劇烈阻止李明雪被擄走的原因。事已至此,只有一個機會;李明雪什麼時候死,可以先放一放。

府中主人去和國舅謀大計,他們要在今晚悄聲動手,要用最快的速度換了統萬的兵防。赫連喬今晚進宮,他與國舅商議後,行篡位之法。赫連喬的大半心都放在今晚的倉促起兵上,李明雪是他自己給自己的獎勵。只是這個獎勵,他還沒來得及動。

這個獎勵,正在赫連喬府中遭受酷刑——

被擄到王府的一間客房中,李明雪頭上的罩頭被扯開。她兩手被繩索綁在後,視線明亮後,胸前被戳了兩下。女郎一陣咳嗽,她漲紅着臉,發現自己終於能開口說話了。碎髮散亂拂在面上,李明雪張皇擡目,面前被三四個手持鞭子的老嬤嬤堵住了光。

李明雪怯聲:“你、你們……”

嬤嬤盯着她:“你在酒肆中,都聽到了些什麼?皎公主知道多少?”

李明雪抿嘴,不吭氣。她不吭氣,對方一個冷笑後,一個鞭子甩向她。那鞭子在空中便甩出了聲音,一鞭抽到女孩兒身上。撕裂般的痛意砸來,李明雪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慘烈尖叫。她往後縮,往牆根裡躲。退無可退,鞭子卻扔在對方手中。

她身體哆嗦,看到鞭子要再次打下來。女孩兒臉色蒼白,痛得顫聲:“我不知道……我什麼也不知道!”

幾個老嬤嬤隨意道:“不可能吧?皎公主沒有留下對付我們殿下的手段?你騙誰呢!”

又是一鞭子打下。

李明雪尖叫!

那鞭子抽到身上,一瞬間就抽壞了衣裳,打到了女孩兒嬌嫩的肌膚上。皮開肉綻,血痕一道道向下。血痕初時就痛,痛意過去後,撕扯一樣的感覺如火燒般疊加。李明雪從未受過這種鞭打,她在大魏時,就算癡傻,也是被當翁主養大的。嬌生慣養,最受苦的時候,也不過是風餐露宿。

這種鞭打、這種鞭打……讓她死去活來般,幾下就奄奄一息。

而對方咄咄逼人,其勢更勝。

李明雪筋肉一抽一抽,她雙手被綁,連躲也躲不開。鞭子落在身上,打在她面上、頸上、肩上,打在她全身。她痛得抽.搐,縮着哭泣:“我沒聽到……我什麼也沒聽到!我不知道堂姊的事……她沒跟我說過,我真的不知道……”

幾個嬤嬤道:“是麼?小娘子真不老實,多打幾次就說了。我們疼惜你,想你早說早解脫,誰知你這麼不識擡舉。小妹妹,你不知道我們殿下的厲害手段。想這些年,進我們府上的,哪個不乖乖聽話?你就說吧……”

李明雪慘叫。

她知道!她知道!

李皎昔日爲了讓她提防赫連喬,特意將赫連喬說得禽.獸不如。李明雪知道進了赫連喬府上的女人,都是鮮活地進去,被人擡着出來。她害怕無比,始終和赫連喬保持距離。她不敢想自己若落在赫連喬手中,還能不能活下!

這種痛意、這種痛意……

李明雪哭泣,她口上求饒“不要打我了”,“我真的不知道”。她受不了這種鞭打,而聽到後面還有更厲害的刑罰等着她,她便心生絕望。她撐不住這些手段,她在心裡哭喊“救我”,在心中呼喚“江哥哥救我”。而她多麼害怕——害怕她扛不住,就把李皎府上的消息,全部都說出去。

她知道的太多了。

這些年,有意無意,只要她身在李皎身邊,她必然知道李皎很多事。

李明雪懵懂,旁人知道,她自己也知道。她不敢輕易開口,因爲她不知道自己哪些話,就於無意中把消息傳遞給了敵人。她知道江哥哥帶自己來統萬,跟在李皎身邊,是冒了很大險。江哥哥有事求堂姊,江哥哥低聲下氣這麼長時間,江哥哥不停地囑咐她不要跟人說話……

她不知道江唯言到底求的是什麼,但她不能毀了這一切!

“啊——!”

臉頰汗溼,女孩兒哭道。

她渾身發抖,看到那長鞭揮下,她緊緊地閉上眼。全身都痛,血肉都裂開了吧。一遍遍裂開,再在上面繼續打。嬤嬤說着好多誘哄的話,李明雪眼前漸漸發黑,快要聽不清楚。她想着暈過去也好,暈過去,就不用擔心自己說出不該說的話了。

一盆辣椒水當頭澆下。

周身如火燒,李明雪劇烈地哆嗦着。溼漉漉的水澆下,她癱靠着牆,張口喘着氣。李明雪擡起蒼白的臉,看到對面嬤嬤露出殘忍的笑。嬤嬤漫不經心說:“我們殿下趕時間,沒太多時間留給你。快說!”

鞭子甩下如雷聲!

辣椒水在骨肉間流竄!

這種痛,讓李明雪幾乎說不出話,面色卻幾分死灰。她喃聲“別打我了”,鞭子每揚起一下,她就害怕;她流着淚,昏沉說“我說我說”,下一刻就清醒過來,想自己不能說。不知道什麼可以什麼不可以,就應該所有都不可以!

但是太痛苦了!

太疼了!

李明雪在心裡哭“江哥哥”,她堅持着,可她漸漸堅持不下來。她會敗給身體的本能,她會害了江哥哥,還有堂姊他們。她會成爲累贅,成爲負擔……女孩兒思緒開始亂,她顫抖着,虛弱喘氣。她置身於水深火熱的煎熬地獄中,不斷地聽到各種各樣的聲音:

“你就是個傻子,你活着幹什麼?”

“看,我們就是被你拖累的。如果不是你,我們就不用跟在這裡受罪。”

“算了別跟她說了,她又聽不懂。你罵她她都不知道。”

“江扈從被她害得好慘啊。一輩子都綁在她身上了。”

“聽說江扈從就是因爲她背叛的我們長公主殿下,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噓,小聲點!長公主讓我們別去和她說太多了。”

“哎,她也就能和我們家小郎君玩到一起了。要不是呦呦喜歡,我們殿下才不會收留這麼個廢物。”

不不不!

李明雪在心裡喊!

她聽得懂!她真的聽得懂他們的話!她不是傻子。

她智力永遠停滯不前,可那不是她故意的。她努力地想跟上他們,辛苦地想和他們一樣。她也試圖去長大,試圖去反駁江唯言的“你會一直這樣的”。她比任何人都渴望長大,她羨慕每個可以正常年齡增長的人。她看着鬱鹿,面上在笑,心中含淚。

鬱鹿也會拋棄她的……

她現在能和鬱鹿一起玩,但是過兩年,鬱鹿也會嫌她幼稚,嫌她什麼也不懂。

那麼多的聲音,一重重壓來。她被看低,被停留在那個世界中,而那不是她所願——

李明雪眼睫溼潤:“我聽得懂……”

她癡癡地看向燈火深處,那深處在她眼中也黑暗無比。鞭子再一次揮下來,李明雪輕聲:“江哥哥……”

她哽咽着:對不住。

她自言自語:“我不能說……可是我扛不住……沒關係,可以不用說的。”

有一個機會,秘密永遠不怕被人知道。在鞭子甩打的一個喘息之機,老嬤嬤鞭子打得累了,停下來休息。而就這個空檔,那個被打得皮開肉綻的瘦弱女郎擡起頭,她精神惶惶,悶不吭聲,向牆頭猛烈撞去——

嬤嬤們尖叫!

見得血流如河!

轟!

天有冬雷沉悶。

江唯言立在王府院中,被衆扈從包圍。他手指習慣性地搭在劍鞘上,面容緊繃。他掙扎於“要不要動手”,掙扎於一旦他出手,李皎和赫連喬的表面和平,就要被破壞了;他來統萬的所求,他想給李明雪看病的可能性,就要被斷送了。

要不要大殺四方?

要不要?

到底要不要?!

腦中如分長河,兩人分立兩邊。一邊站着李明雪,跪在地上,含着淚看他;一邊是長立的李皎,靜靜看着他:是否要再次背叛我?

背叛!背叛!

一次又一次!

江唯言眉眼下壓,臉頰肌肉驟痛,精神衝擊讓他度時如年。他手指按在劍上,上下撥彈。起手式在腦中一遍遍地轉,他盯着周圍人。心口驟靜,青年望着他們,望過他們,向庭院更深處看去——

周圍人怒吼,迎向他:“攔住他!擅闖王府,罪無可赦!”

轟!

雷聲再落。

江唯言在心中說:對不住。但我無悔!

青年驀地拔劍,縱身躍向前。他手中長練大開,在空中甩出一道華麗長弧——

寒光森然,照耀四方!

作者有話要說:  換位思考,如果今天遇難的是皎皎,我們二明根本就不會猶豫,該打就打。二明不管選哪條路,他都理直氣壯,他絕不妥協。二明做侍衛不夠聽話,他真正服從的,只有自己的感覺。

而老江這個人,他猶豫了一本書,到現在纔開始認清自己的真心。算他自我的真正昇華。總是想不清楚爲什麼的人,到這個時候,不管選擇哪條路,才真的能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