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若歡已不記得自己是如何擺脫的那些人,只記得她下水還未多久,便聽見了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阿飛的小船,便隨着這一聲巨響,灰飛煙滅。
可與此同時,潛伏在水底的那些黑衣人卻都一擁而上,其中一個直接便用雙臂鎖緊了她的咽喉,拖向水底。
對方人手衆多,水性極好,又訓練有素,是以在水下也頗具優勢,程若歡被纏在江中,爲了擺脫他們,也費了不少功夫,然而等她筋疲力浮上水面後,卻看見江上只餘破碎的船板四散漂浮,周遭江水皆已被血染紅,阿飛與沈茹薇亦已不見了蹤跡。
她們是午後上的山,而到了此刻,天色已近昏黃。
程若歡的外裳本是託沈茹薇保管着的,可經過這一場混亂,別說衣裳,連個鬼影都找不着,貼身的單薄衣裳也都已溼透,黏在了身上,還有在纏鬥之時留下的破口,不但溼乎乎的,還有風不斷灌入其中。
力竭的她只能向江邊游去,不知不覺眼前便驀地陷入了一片黑暗。
恍惚之中,她只覺得身子已完全沉入了裹在一片血腥味裡,不斷下沉,直到徹底失去知覺……
又過了很久,在那黑暗的盡頭忽然透出了一點亮光,於是她迷迷糊糊朝着那片亮光跑了過去,徑自便跑入了一片鳥語花香的叢林之中,眼前還有個看不清容貌的女子,朝她伸出一隻手,輕聲喚道:“姑娘?姑娘你還好嗎?”
程若歡身子一顫,猛地睜開雙眼,眼前竟當真有個女子,姿容清麗,穿着一身淺色清淡卻質感極好的襦裙,正伸出手來,探着程若歡額頭的溫度。
“醒了?”那女子彷彿鬆了口氣,衝她微微一笑。
她胡亂抓了一把鬆散的長髮,怔怔回想了半天,隨後低頭看了一眼——適才在水下,她的胳膊被一個黑衣人的匕首劃出了一道口子,深可見骨,不過眼下已經被包紮好了。
原本單薄的溼衣裳也被換去,換成了和眼前女子同樣款式簡約,卻質感極好的襦裙。
“你……貴姓?”程若歡擡眼仔細打量那女子,說完這話,想了想又道,“不……芳名?”
女子微笑不答,只是有些靦腆地抿了抿嘴。程若歡便兀自坐起了身子,仔細打量起自己身處的這個山洞。
雲夢山的地形她熟悉得很,細看此處光景,當離江邊並不遠。
“成姑娘,她可醒了?”洞外傳來一陣腳步聲,緊跟着,兩個青年男子一前一後走進了山洞,竟是高昱與餘舟。
這兩個男人程若歡都覺得面熟,只是叫不出名字。
“你們都認得我?”程若歡眯着眼睛打量了這兩人好一會兒,搖搖頭道,“想不起來,你們是哪個門派的?”
“姑娘,他們剛纔,叫的是我。”坐在程若歡身旁的女子柔聲笑道。
“本家?”程若歡突然便對這個女子有了一種莫名的親近感。
“我叫成碧涵,功成名就的‘成’。”女子展顏而笑。
“哦……”程若歡若有所思點了點頭,“那我是‘程門立雪,錦繡前程’,看來不是本家。”
“那個……怎麼稱呼纔好?”高昱想了一會兒,對程若歡拱手道,“承歡公子,其實……”
“你們是來找人的,還是有別的事來造訪?”程若歡眉心一蹙,道,“雖然我不記得你們是誰,但是這個姑娘的名字,我還有些印象,飛雲居二公子蕭清瑜的未婚妻,對吧?你們是飛雲居來的?想拉我師父下水,與你們去同鏡淵鬥個你死我活嗎?想都別想!”
“姑娘你別動怒,”成碧涵連忙按下程若歡指向高昱、餘舟二人的手,道,“是我找了大公子幫忙,才託他二人送我進山來的。”
“你來這作甚?”程若歡一愣,只覺摸不着頭腦,“遊山玩水?”
成碧涵咬了咬脣,沉默許久,方搖搖頭道:“這個……說來可就話長了。”
“那你說,我聽。”程若歡長舒一口氣,道。
“我與蕭清瑜,自幼便有婚約,我不想嫁他,”成碧涵道,“所以,我逃過一次婚,在那之後不久,飛雲居便出了些事,蕭清瑜攜母離開山莊,我就以爲,這婚約,應當是不作數了。”
“這個……”
“再到後來,蕭家又來了一位‘二公子’,好像是叫做……蕭清琰,那時聽我父親說,似乎仍舊有意與蕭家結親,我便又生出了逃走的念頭。”
“這你大可放心,”程若歡聽到此處,咧嘴一笑,拍拍胸脯道,“那位新來的二公子,早就有了意中人,定不會爲難你的。”
“不,不是這個,”成碧涵眉心一緊,道,“我知道,他與蕭清瑜二人,定不能共處於飛雲居內,所以,只要有他在,蕭清瑜就留不下來,對不對?”言罷,她望向程若歡,眸中隱有焦灼之色。
“我懂了,蕭清瑜回去,你馬上就得嫁給他了?”程若歡恍然,“你改變不了婚約,就只有讓蕭清瑜走,而你又不知從哪得知了消息,知道蕭璧凌曾經與我同行,便親自上雲夢山來尋他,是不是?”
“算是……對了一半。”成碧涵咬了咬脣,像是下定決心一般,道,“我本想請求蕭清瑜親口推了這門婚事,卻目睹了不該目睹之事……”
“什麼事……”
“他私下與人相會,我聽到他們說的話……蕭清瑜,要取而代之。”
“取而代之?將誰取而代之?”程若歡一驚。
“當然是……蕭莊主……蕭元祺……”成碧涵說着,臉色漸漸開始泛白,“我不懂武功,立刻就被他們發現了,還將我囚禁起來,試圖瞞下此事,是大公子救了我,可是他說,即便他手中有流採,可就只靠他這樣單薄的身子,定難與蕭清瑜正面抗衡,只能先設法保護我,再儘快尋回清琰公子……他有他自己的人,只要有清琰公子在,或許還能制約得了蕭清瑜。”
“那什麼……可是,他現在不在雲夢山啊!”程若歡蹙眉道,“等等,既然蕭清玦要保護你,你怎麼會……”
“齊州那個地方,我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成碧涵雙脣發出微微的顫抖,顯是心中恐懼已極,難以壓抑,“我說,既然要找人,那就帶上我,我已經無路可退,即使真的順從父親嫁過去,我知道這麼多事,一定會……”
成碧涵蜷縮起身子,竭力想壓下心頭的恐慌,道:“他……他現在又在哪呢?”
“他去辦事了,應當過不了幾日就能到雲夢山,這樣,你先同我回去,我師父武功極高,待在她身邊,誰也帶不走你。”程若歡說到此處,便伸手拍了拍成碧涵的肩膀,誰知她稍一放鬆,便再也控制不住情緒,直接便撲進了程若歡的懷中,大哭出聲。
程若歡喜歡女人,這一點高昱知道,餘舟也知道,只是,成碧涵不知道。
這般舉動,如同佳人投懷送抱,程若歡摟也不是,不摟也不是。不過她看着自己懷中哭得梨花帶雨的成碧涵,心下緊繃的弦,竟當真有了一絲浮動。
程若歡並不想帶高昱等人回去,可想到自己一人勢單力薄,成碧涵又需要有人保護,便只好帶去了,至於尋找沈茹薇一事,即使再迫切,也只能稍稍壓後些許。
孤城派雖叫孤城派,但受那些所謂名門正派制約,加上黎蔓菁本就孤高的性子,以至於人丁單薄,到現在統共也就只收了三個徒弟而已,至於駐地,也就是在鬼谷洞後的隱秘空地上搭了些屋子,既不豪華也不氣派,倒更像是隱匿山中的居士吟詩作對,“採菊東籬下”的閒居之處罷了。
成碧涵家業豐厚,自小便有錦衣玉食伺候着,程若歡本還想着她一定不習慣這樣的地方,可等到了門外,卻看見成碧涵滿眼流露的都是欣喜,並沒有絲毫的不適應。
“成姑娘,”程若歡站在院門口,有些好奇地問道,“你在這裡,會不會住不慣?”
“哪有,”成碧涵莞爾笑道,“只要不必面對家中那些瑣碎,什麼樣的地方我都願意住。”
“承歡公子,你是不知道,”高昱在一旁說道,“這一路上,即便露宿野外,成姑娘也從未有過抱怨,反倒還催我們加快腳程,早些趕到纔好,謝都磨破好幾雙了。”
程若歡聽罷,便下意識去看成碧涵的腳,可她雙足被裙襬蓋住,並看不到鞋襪的磨損程度。
“一會兒我去打盆水,你把腳泡一泡……”程若歡一面說着,一面推開院門,卻冷不丁感到一陣勁風撲面而來,便立刻拉着成碧涵閃到一旁。
高昱、餘舟二人從小習武,本能自然也是閃避。
可這飛撲出門的人影,立刻便凝滯不動了——這正是嘗試脫身的白煜,被黎蔓菁拎住後領口,隨即一把拽了回去,狠狠擲在地上。
“你不交代,便想就這麼一走了之嗎?”黎蔓菁說完這話,方纔留意到程若歡身後的幾人,面容即刻冷了下來,道,“他們幾個又是誰?”
“師父,”程若歡咧嘴一笑,道,“其實……”
“你那小師侄呢?”黎蔓菁又問。
“我們進去,一會兒慢慢說。”程若歡說完,神情驀地變得嚴肅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