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凝重。
僅有的一線月光,也在蕭璧凌與程若歡二人追入樹林之後,被繁茂的枝葉遮掩殆盡。
程若歡想了想,從懷中掏出了一隻火摺子,正要將之吹亮,卻被蕭璧凌按住了拿着火摺子的手。
“怎麼了?”程若歡不解道。
“那人有意將你我引來此處,便不覺得有何處古怪嗎?”蕭璧凌沉聲問道。
“我也是聽到屋頂有動靜,纔出來看看,”程若歡凝神思索道,“你認得他嗎?看這輕功身法,似乎遠遠勝過夜羅剎。”
“從未見過,”蕭璧凌道,“可聽他說話的口氣,似乎早就認得我。”
“他說了什麼?”
“他說他若是殺了我,會有人恨他,而且,像是一副在爲誰討公道的口氣。”蕭璧凌眉心緊蹙,“我也聽得不是很明白。”
“哦——”程若歡發出恍然大悟的長長一聲感嘆,道,“肯定是你八年多前欠下的那些風流債,是高姑娘,還是莊子瀅?”
“且不說高婷之事來得莫名其妙,她二人所屬,皆爲名門正派,怎會需要用這種手段?”蕭璧凌淡淡道。
“那倒未必,”程若歡道,“你可別忘了自己是誰,若是有人害了你,蕭元祺就算爲了面子,也定會將那人置之死地,這不是得不償失嗎?”
蕭璧凌不答,卻越發疑惑起來。
“難不成……是段逍遙?”程若歡突然想起在西嶺雪山上的見聞。
蕭璧凌搖頭,一言不發。可這個時候,程若歡卻自己推翻了這個猜測:“也不像,那小子輕功哪有這麼高?除非……除非這廝是爲了男人。”
“男人?”蕭璧凌一時還未能反應過來。
程若歡之所以能想到這一點,是因她素有磨鏡之好,以己度人,能夠想出的可能,自然會比蕭璧凌要多。
“我是說,你所辜負的,該不會是男人吧?”
如果這時候是白天,程若歡定然能夠看到,蕭璧凌一瞬間便沉下來,極爲難看的臉色。
“我說中了嗎?”程若歡詫異道,“你別動不動就不出聲,這黑燈瞎火的,沒有動靜,我會當你是死了。”
她哪裡想得到,直至今日,蕭璧凌都難以面對蘇易對他的感情。
有些同理心,程若歡也許會有,但他卻絕不可能會有。
程若歡等了半天,還是沒聽到蕭璧凌開口,便要伸手去摸索他所處方位,然而這時,頭頂上方卻想起了衣襬掠過枝葉的颯颯聲。
“誰?”蕭璧凌大聲喝問。
“閉嘴。”
這一聲,仍是出自方纔那個身份不明,卻輕功卓絕之人口中,話裡,隱約還夾雜了一絲殺意。
“我說大哥,你到底誰啊?”程若歡只覺百思不得其解,“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嗎?非得這麼裝神弄鬼!”
“不男不女,真是聒噪得很。”那人冷冷說道。
“怎麼,我不罵你,反倒罵起我來了?”
程若歡登時便怒了,正要狠狠回罵過去,卻聽到身旁傳來蕭璧凌的聲音:“既然閣下是來找我的,又何必遷怒他人?與其故弄玄虛,還不如現身把話說個明白。”
“你還不配。”那聲音迴應道。
“只知藏身暗處,見不得光,你是屬蝙蝠的嗎?”
蕭璧凌忍了半天,終於說出這麼一句話來。
他雖然不會罵人,卻也並非口才不佳,只是這一年來的遭遇,已經漸漸磨去了他的少年意氣,越發顯現出溫厚的秉性來。
程若歡本想着他言辭和善佔不了上風,但聽他這麼說話,也忍不住笑出聲來。
“無恥。”那人冷着口氣,迴應了一聲。
這聲音的來處,同方才並非一個方向,蕭璧凌本想憑着聽聲辨位,找出那人方向,可如今看來,已經落空了。
從方纔進入林子起,他便覺得四面有些異樣,直到此刻方有所悟——有一股不知名的氣味,不似花香,也不似尋常草木氣息,倒像是受了潮的香料。
這林子裡的樹木,多已生了百年,茂盛而高大,若是想要尋找光亮,怕是隻能上樹頂去尋了。
然而以那人的輕功修爲,若是事先已在此布好了局,想要捉住他,簡直難如登天。
這種猜謎遊戲,也讓程若歡感到了厭倦。
“我不管你是哪一路神仙鬼怪,有屁就快點放,放不出就趕緊滾,”程若歡罵起人來,用詞一向不雅,“也不知是長得醜不敢見人,還是眼睛殘廢看不見,淨玩這種故弄玄虛的把戲,我只數三下,你要是再不給老子滾出來把話說明白,我立刻放火燒了這林子,信不信?”言罷,又過了半晌,那個人卻似從人間蒸發了一般,一聲也不吭。
“走了?”程若歡一面將手中火摺吹亮,就在火光燃起的一瞬間,先前就籠罩在林子裡的那股怪味,便立刻由受潮的香料氣息,轉化爲一種如腐屍一般的腥臭味。
“快滅了它!”隨着那腐臭氣息被吸入鼻內,蕭璧凌只覺得渾身酥軟,幾欲栽倒下去,本能便掙扎着用最後的力氣喊出了這句話。
程若歡也不是傻子,在他開口說第一個字時便意識到了異常,飛快撲滅那支火摺子,並擲飛出去。
可二人仍舊是避免不了這流失的體力,先後癱坐在地。
漸漸地,這迷霧一般的氣息都散了開去,可二人的體力卻不曾恢復,那個方纔還像是失蹤了一般的神秘人,則提着一盞燈籠,由遠至近,如鬼魅一般走到二人跟前。
那是個身形高挑的年輕人,眉清目秀,眼底卻盛滿了恨意。
蕭璧凌當然是不會認得這張臉的,當年的他,從重傷昏迷到被這位叫做柳華音的年輕人醫治好傷勢,並悄悄喂下斷塵散後,都不曾與他見過面。
“你是……”蕭璧凌蹙眉,疑惑問道,“我們認識嗎?”
“我再問你最後一次,”柳華音向前踏出一大步,空着的左手驀地抓緊蕭璧凌衣襟,向上拎起,大聲喝問道,“你到底肯不肯放棄那個女人?”
“你說的是穀雨,還是這位程姑娘?”蕭璧凌眉心越發緊蹙。
“裝蒜,”柳華音咬着牙,恨恨問道,“我說過,這是最後一次!否則,我立刻就殺了這個不男不女的東西!”
“我是女人,”程若歡忍不住插嘴道,“你到底是有多討厭女人?喂,姓蕭的,你是在哪招惹來的這麼一羣瘋子?”
這樣的問題,蕭璧凌可答不出來,這柳華音不肯報出來歷性命,也未確切說過因何而來,這一切沒頭沒尾,也來得太莫名其妙,除了讓他覺得一個頭兩個大,着實沒有其他意義。
“你要我作甚,都好商量,”蕭璧凌伸出左手,扣着柳華音提在他襟前的那隻手,忍着肋下傷口裂開散發出的劇痛,直視他雙目,認真說道,“但你得先告訴我,你要我放棄誰,又是爲了誰。”
“那把刀的主人,”柳華音面無表情,“讓她自生自滅。”
“然後呢?”蕭璧凌神情泰然,竟沒有絲毫慌張。
“放你爹的屁!”程若歡此刻若不是因那藥物影響失了氣力,定會跳起來狠狠對準這廝的臉扇上幾個耳光,“我說你是哪裡冒出來的瘋子?管得這麼寬,是給了錢還是逼人簽了賣身契?”
“我說了,立刻給我閉嘴!”柳華音驀地回頭,凌厲的目光死死盯住程若歡,道,“要麼,我現在就殺了你。”
“只知用藥將人困住,分明就是小人行徑。”程若歡冷哼一聲,道,“死在你手裡,我還真有些虧了。”
“程姑娘,別再打岔了,”蕭璧凌說着,復轉向仍舊拎着他衣襟的柳華音道,“你的話還沒說完,不必急着動手。是蘇易讓你來的?”
“你還不配提他的名字。”柳華音方纔還死死拽着蕭璧凌衣襟的手,忽然便鬆了。
蕭璧凌的身子也隨之向後栽了下去,結結實實摔在地上,疼得他齜牙咧嘴。
程若歡聽到“蘇易”這個名字,不禁陷入沉思。這個名字她顯然聽過,人也見過,可一時半會兒,就是想不起是誰。
“我離他遠遠的,不是剛好成全了你嗎?”蕭璧凌氣定神閒問道。
他雖對此類人雖無同理之心,卻也因蘇易的存在而不以爲奇,儘管他並不知柳華音從何而來,倒是能隱約猜到,此人種種瘋狂之舉是因何而起。
“一派胡言。”柳華音的眸子忽然變得空洞,有些木然地望向別處,幽幽說道,“你若當真是活膩了,我便成全你。”
言罷,驀地旋身,抽出蕭璧凌手邊佩劍,指向他胸口,道:“當真不願意嗎?”
“她的性命,對你而言輕如草芥,可在我眼中,卻勝過一切,”蕭璧凌坦然直視他雙目,道,“或者,我也可以假意允你,再伺機脫身即可,可這樣一來,豈非更傷他的心?”
“莫非你還少傷過他?”柳華音勃然大怒,“你可知他如何待你,如何不顧一切?”
“我當真不明白你們這些人,”蕭璧凌不解搖頭,嘆了口氣道,“總是說着,如何痛苦,如何求而不得,可由始至終,都不曾有誰能感受到這不過是在用所謂的隱忍強迫他人。若換作是一男一女,男歡女愛亦是隨緣之事,而這其中,亦有求而未得者,他們又可曾用過你們那些五花八門的理由,逼人就範?”
柳華音聽罷,忽然語塞。
“程姑娘人也在這裡,我便不妨直說,”蕭璧凌道,“我曾以爲,你們都是相似之人,因世俗所不容,而遭遇百般詆譭,大抵也都懂得,己所不欲而勿施於人的道理。可你方纔對她惡言相加,毫無尊重,這又是爲何?”
“你別激怒他啊……”
程若歡瞧這情形不對,正欲提醒,卻見蕭璧凌仍舊迎着柳華音越發陰沉的目光,繼續說道:“無非是證明,在你們這樣的人眼裡,女人根本算不得是人,並因此而輕視,肆意加害,這與你所記掛之人是男是女,根本毫無關係——你不過是無來由地痛恨女人,僅此而已。”
“那也是因爲她們讓人瞧着就心生厭惡,怨不得別人。”柳華音怒極,手中玄蒼立時便沒入蕭璧凌肋下傷口,旋即一擰。
這一劍下去,把包紮傷口的紗布也攪入了血肉之中,除卻鑽心之痛,還有被皮肉之下,被異物充斥的鼓脹之感。
蕭璧凌額間頓時暴起青筋,豆大的汗珠爭相溢出,順着面頰兩側滑落,滴在劍身,混入從血槽中滲出的鮮血之中。
柳華音手中的燈籠依舊亮着昏暗的光芒,照着眼前的蕭璧凌痛苦不堪的面容,而這個行兇之人的眼中,方纔還肆意宣泄的猙獰之狀卻漸漸衰微下去,眼角,眉頭,都劇烈地抽搐起來。
“你有病啊?”程若歡詫異已極,對眼前所發生的一切只覺得不可思議,對蕭璧凌本人都不算有了解的她,根本就猜不出此情此景背後的因由何在。
可她多少也能聽得明白,柳華音定是個瘋子無疑。
然而隨着血液的不斷流失,蕭璧凌卻漸漸感覺到,方纔因嗅到毒煙而喪失的體力,正在逐漸迴歸到身體之中。
在許多部族,放血也是一種療毒的方式,雖是下策,卻常見奇效。
雖然仍舊沒有多少力氣,比起方纔渾身酥軟無力的情形,總還是好一些,而柳華音也預感到了蕭璧凌將出手,早在他眼色轉變之前,便拔劍退開。
這廝輕功的確了得,以蕭璧凌這般近乎殘廢之狀,根本連他的一片衣角都觸不到,可未曾料到的是,就在這一刻,一個身影卻飛掠到了柳華音跟前,將他攔了下來。
柳華音原是想着蕭璧凌身負重傷,身中也有餘毒未解,怎麼看也不是對手,於是只用了一兩成的功力,施展身法疾退,可不想到了半路,竟又殺出一個人來。
而這人不是別人,正是蘇易。
“你說你能幫我,便是用這種方式?”蘇易沒有去看蕭璧凌,蕭璧凌倒也沒有多詫異他的到來,反是癱坐在一旁的程若歡露出了一臉恍然大悟的神情,繼而轉向蕭璧凌,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蕭璧凌則蹙起了眉,一面站直身子,走到程若歡跟前,將她護住,一面還留意着蘇易與柳華音的舉動。
“我聽說,你要去找那個女人,對不對?”蘇易扭頭,望着蕭璧凌,問道,他的表情十分平靜,沒有喜悅也沒有悲傷,只是安靜地看着眼前這個受了重傷,還在流血的男人,“可我和她的確有點私人恩怨,和你沒什麼關係。”
“是嗎?”蕭璧凌嗤笑一聲,隨即擡手封上了肋下傷口周遭的幾處大穴。
“她憑什麼羞辱我?”蘇易說道,“還是當着你的面。”
“你想說什麼?”蕭璧凌問道。
“你說得不錯,我就是討厭女人!”蘇易冷笑起來的模樣,仍舊有着昔日裡邪惑的意蘊,“可是,你又能如何呢?”
“不必多想,”蕭璧凌平靜回道,“只要不曾加害過她,不論你想什麼,作甚,都與我沒多大關係。”
蕭璧凌大多時候都是個極溫和的人,即便與人玩笑,也從不冷嘲熱諷,唯有面對蘇易時,每一句話才都會帶着刺,將他脆弱不堪的內心扎得傷痕累累。
柳華音聽到這話,頓時怒極,手中玄蒼直挺挺地便刺將過來,然而如今的蕭璧凌,得了竹隱娘點撥,已非昔日可比,雖只是恢復了極小一部分的體力,卻也能立刻對這刺向他面門的一劍做出及時反應。
他以左肘振開劍鋒,身子卻已貼着玄蒼一側滑過,穩穩落在柳華音跟前,隨即劈手奪劍,倒轉劍鋒,指向身後的蘇易眉心,皆是一氣呵成,絕無凝滯。
“你……”柳華音幾乎和蘇易同時喊出聲來,前者是因他以蘇易性命爲脅迫而震怒,後者則是詫異他的身手如今這般詭異的精進,總而言之,局勢變換,已是柳華音與蘇易二人落了下風。
“解藥,”蕭璧凌漠然朝柳華音伸出一隻手,道,“即便不交出來,一命換一命,也算值了。”
“換誰的命?”柳華音眉心一緊。
“我所在意之人的性命。”蕭璧凌平靜道,“對了,從方纔我與程姑娘中毒開始,我便懷疑一件事,難得有這樣好好說話的機會,剛好可以問問你。”
“問什麼?”柳華音沉下臉來。
“你與神農谷有什麼關係?又或者,你姓柳,對不對?”蕭璧凌淡淡道。
柳華音向後退開一步,神情詫異已極:“爲何……”
“這些古怪的毒,大概也只有你這樣的人才用得出來,”蕭璧凌說着,不覺冷笑出聲,“她所中的斷塵散,多半也是你的手筆,對嗎?”
柳華音沒有回答,只是朝蘇易望了過去。他這才發覺,方纔蘇易的表情言語,都不過是硬撐着佯裝堅強罷了,如今那對美貌非凡的眸子裡,承載的只有無盡的落寞與絕望。
“你猜得不錯,卻漏了一件事,”柳華音忽然露出得意的笑容,轉向蕭璧凌,道,“斷塵散,我不止對一人用過,而另一個人,就是你——”
“華音!”蘇易大驚,立時失聲高喊。
“你認爲我會信你嗎?”蕭璧凌只覺此話十分無稽,立時駁道,
“爲何不會?”柳華音冷笑,“你當真記得你從出世至今,所經歷的每一件事嗎?若是不能,不妨好好想想,爲何玄澈一口咬定你們相識?”
蕭璧凌不解,一時蹙緊了眉,可當他開始盡力回想柳華音所提及之事時,腦中卻感到了一陣劇烈的脹痛,只逼得他放下了指着蘇易眉心的玄蒼,支於草地之上,躬下身子,用沾了血的左手捂着腦袋,陷入了無法擺脫的頭痛當中。
他的額前又一次沁出了汗珠,柳華音也仍舊繼續說道:“你不只是玄澈,還有阿易,被你忘得一乾二淨,你們相識相遇,所經歷過的一切,都被你全部抹殺,這樣的你,如何對得起他?”
其實說到底,那些被蕭璧凌遺忘的過去,對他自己而言不過是簡單的萍水相逢而已,只是看似開朗,從不流露陰翳的他,對身陷絕望之中的蘇易而言,是年少時所見的第一絲曙光。
柳華音含糊的言辭,越發令蕭璧凌迫切想要記起那些被斷塵散抹去的回憶,也讓他的頭疼越發抑制不住,讓他剛剛纔找回的體力,又流失了大半。
“我可以再告訴你一件事,”柳華音不顧蘇易的阻攔,大聲說道,“斷塵散讓人遺忘的事,若是強行想起,只會刺激藥力散發,到了最後,忘記生來所見所知的一切,都算是輕的,更嚴重的,還會要人性命!”
蕭璧凌驀地睜大了雙眼,本能伸出手去,想將此人擒下,奈何他左手原就因筋傷難愈而握力不足,如今又喪失了大半的體力,還被如此劇烈的頭疼困擾,餘下的,也只有力不從心了。
柳華音冷冷瞥了他一眼,便要上前拉蘇易離開,可才握住蘇易的手,卻被狠狠甩了開來,一時之間,露出詫異的神色,望着蘇易,竟不知該說什麼纔好。
“你是說,他會死?”蘇易難以置信地盯着柳華音,問道,“你一直就想要殺他,是不是?”
“回去解釋。”柳華音說着,便要帶他離開,卻在這時,兩道深紅血光從眼前閃過,方纔還坐在地上一言不發的程若歡,竟如沒事人般站在了二人跟前。
原來,趁着幾人爭執的功夫,程若歡已用匕首在手心劃了一道血口,效仿放血療毒之法,尋回了些許體力,緊跟着,便以鮮血爲媒,趁其不備,凌空封住了蘇、柳二人的穴道。
她沒有那些亂七八糟的內傷外傷,又是自己製造刀口放血療毒,是以眼下狀況,遠勝於蕭璧凌,她輕笑着打量了一番柳華音,道:“看來,只是輕功好,逃得快,如此不堪一擊,還真讓我有些意外。”
“冷嘲熱諷,小人之舉。”柳華音冷冷迴應。
“嚴於待人寬於律己,你這人到底是個什麼玩意兒?”程若歡罵起人來倒是毫無顧忌,“蕭兄竟說你是神農谷後人,醫者……嘖嘖,還是找根繩子上吊算了。”
柳華音的眼神若是能變成一把刀子,此時他看程若歡的這一眼,必然能生生剜下她半邊臉頰上的肉來剁碎了。
“解藥交出來罷,”程若歡可不管三七二十一,大剌剌便在他身上搜了起來,那些瓶瓶罐罐她認不全,便索性全都揣進了懷裡,跟着想了一想,又上前搜了一遍,確認毫無遺漏方纔拍了拍手,問道,“就這些了?沒別的了?”
“你便如此確定,他一定會把解藥帶在身上?”蘇易斜眼瞥她,怪腔怪調說道。
“他也身處在這被他施放過毒氣的範圍之內,自己怎能不防着點?”程若歡連看也沒看他一眼,直接便將柳華音掀倒在地,把他的兩隻靴子給脫了下來,將靴筒對着地面,使勁倒了幾下。
不過,卻是什麼也沒倒出來。
“陰陽怪氣,”柳華音冷哼一聲,道,“你要什麼解藥,我給你便是。”
他此刻的模樣十分狼狽,也不知對這眼前情形,究竟作何想,許是憂心蘇易安全,這才鬆了口,願意交出解藥。
“那你說,是哪一個?”程若歡將那十幾個瓶瓶罐罐在柳華音面前一字排開,一手託着下頜,若有所思道,“不如先拿蕭兄試藥,如果錯了,至少我還有精力幹掉這個姓蘇的。”
“那可真是多謝你了。”仍舊被頭疼所困擾的蕭璧凌冷不防聽到這話,當即迴應道。
“不客氣,”程若歡可不管他這嘲諷的口氣,還權當是在誇獎,照單全收了,她衝柳華音一笑,道,“老哥,還有你說的那個什麼斷塵散,到底是個什麼東西?既然毒性如此之烈,不如一塊給他解了罷。”
“若我不肯,你待如何?”柳華音問道。
程若歡聽完便發出有些滲人的笑聲,適才她將柳華音掀倒在地上的時候,那廝的燈籠已經掉在地上滅了,是以四下又變成了黑漆漆一片,誰也瞧不見誰,只能湊上去仔細看,才能勉強辨別出是哭是笑。
與此同時,蕭璧凌也終於站直了身子,靠着身後的樹幹,低聲喘息。
“蕭兄,你身上還有火摺子嗎?”程若歡撿起那個燈籠,走到蕭璧凌身旁,接過他遞上來的火摺子吹亮,將燈籠點亮,提着它照亮了地上那一排瓶瓶罐罐,衝柳華音一努嘴,道,“說罷。”
“從左往右數,第三個,白瓷葫蘆。”柳華音口氣寡淡,“還有從右向左,第六個,青瓷細頸瓶。一個裝着藥丸,內服,另一個放在鼻下聞聞便夠了。”
“兩個?”程若歡將信將疑找出那兩隻瓶子,問道,“哪個是解他頭疼了?”
“斷塵散的解藥我不曾帶在身上,”柳華音道,“都是那迷煙的解藥。”
“哦?”程若歡挑眉,俯身將那兩隻小瓶拿起來,遞到蕭璧凌眼前,狡黠笑道,“蕭兄,可要一試?”
柳華音是個不太聰明的人,可也不至於是個蠢材。
時至今日他的所作所爲,都是爲了蘇易,在這般處於劣勢的情形之下,自然也不會用蘇易的命開玩笑。
說到底,他最恨也最厭憎的,仍然是沈茹薇這個女人。
這樣的恨蕭璧凌雖不能理解,可他們卻也有着一套能夠自圓其說的邏輯——不爲世人所容,躲在角落裡的人羣,往往都會被這角落裡深重的陰霾刺激而生出極端的性情,如蘇易,是極端懦弱,恐懼一切,不敢正視一切,而另一種,則是玄澈那般肆無忌憚宣泄滿身戾氣的魔頭。
至於柳華音,原也應是蘇易這樣的性子,只是對他愛極,這才生出這等偏執的保護之慾,因此毫無分寸,處處波及無辜。
蕭璧凌瞥了柳華音一眼,看也不看便服下了程若歡遞過來的藥丸,程若歡對此本也是將信將疑的,加之想着此人是沈茹薇所愛,總要盡力護他周全,至於試藥,她是有些猶豫的,可見蕭璧凌如此果決,一時又不知該說什麼纔好。
“再……聞聞?”程若歡有些遲疑,打開那隻細頸瓶後先是自己把鼻子湊了上去,緊跟着便被撲鼻而來的怪味薰得連連咳嗽,連話也說不出來。
“如何?”
蕭璧凌見狀,不覺蹙眉,卻見得程若歡擺擺手道:“沒……沒事,還真有用……你聞聞?”說着,一面捂嘴又咳了兩聲,一面將小瓶遞了過去。
這瓶中氣味,就像混雜着胡椒的烈酒,當真是非一般嗆人。
蕭璧凌聞過之後,只覺得肋下傷口要被這咳嗽激得爆裂開來。他咬着牙,忍着傷口劇痛,將被玄蒼刮入傷口的衣物與紗布扯了出來,捋平衣襬,走到蘇易跟前,平聲靜氣問道:“你可知道夜羅剎的藏身之所?”
“別告訴他!”柳華音情緒再次激動起來,衝蕭璧凌喊道,“你一再負他,如今還想讓他去送死嗎?”
蘇易倒是沒有說話,只是睜大眼睛望着蕭璧凌。此刻的蕭璧凌,爲強行壓下回憶那些已流失記憶的衝動,一手按在額頭一側,雙目緊閉,強壓着頭疼,神情略顯痛苦。
“你別再想了,什麼事都沒有,”蘇易有些緊張地說完,又轉向柳華音,道,“華音,你說的,這斷塵散的藥力……”
“一字不假。”柳華音漠然別過臉去。
程若歡正扯下一片衣角包紮起手上的傷口,聽到這話,當下伸手拽緊柳華音的衣襟提了起來:“虧你還是個醫者呢?爲害人而生的罷!”
“誰說醫者非得救人不可?”柳華音冷冷迴應。
“也就是說,唯一的解救之法,是把斷塵散的毒性全都解開,讓他恢復記憶?”蘇易的神情變得有些哀傷且迷離,“那不是說,所有的事情,他都會想起來……”
“想起來不好嗎?”柳華音冷笑道,“想起他如何辜負你,如何傷害你,叫他再也不會與那個女人有任何瓜葛!”
“閉嘴!”蕭璧凌勃然,喝斷柳華音這挑唆之言,隨即沉下嗓音,問道,“我忘記的,到底是什麼?”
“風花雪月,海誓山盟,”柳華音這般信口雌黃,說到底還是想要擾亂蕭璧凌的心神,“怎麼,一點都不記得了麼?你怎麼能夠如此負他,還是爲了一個女人……”
他不斷說着,也刺激着蕭璧凌的頭疼越發強烈,程若歡縱是局外之人,也再看不下去了,便將柳華音往地上一扔,好讓他再也不能說下去,隨即破口大罵道:“什麼玩意啊你?噼裡啪啦說個不停,行啊,你把那藥給我嚐嚐看,看我吃完能不能轉性,喜歡上男人。”
她這番話,言下之意再明確不過,只是喪失一小部分記憶的人,往往性情難有太大轉變,沈茹薇已是如此,蕭璧凌比她忘記的或許還要少些,若從前真有龍陽之好,又怎會輕易對女子動情呢?
蕭璧凌的身子一個踉蹌,險些栽倒在地,隨後他伸手扶住一旁的樹,用已十分虛弱的話音,緩緩說道:“我想起來了……是有一回,我在金陵一覺醒來,卻把日子說成了一個多月前,師父告訴我,我不在金陵,也剛好是那之前一個多月的事,而我遇見了何事,經歷過何事,都忘得一乾二淨。”
“那,你想起來是什麼了嗎?”程若歡聽着一愣。
“不記得,”蕭璧凌說着,目光堪堪落在蘇易身上,迎着他有些怯懦的目光,搖了搖頭,“可是,也正是在那之後不久,你纔到的金陵,那是我所認爲的,第一次見你。”
柳華音似乎並不願聽,直接便閉上了眼睛。
“可是,那一個多月都遇見過什麼,我已經不想知道了,”蕭璧凌好不容易剋制住欲裂的頭疼感,淡淡道,“我不會相信你的朋友所說的話,也不會再問你,有關夜羅剎之事,但請你務必消失得乾乾淨淨,別再讓我看見。”
“你住口!”
柳華音心知這樣的話會讓蘇易傷心,立時睜開雙眼,大喊出聲,意圖喝止,卻見蕭璧凌已轉過身來,一步步走到他跟前,蹲了下來,與他對視,道:“至於你——我身上的毒,解不解都隨意,可你連累無辜,害她至此,無論如何都得給個交代。”
“如何交代?”柳華音笑容輕蔑。
“解毒。”蕭璧凌見他裝蒜,也沒有力氣再動怒,只是靜靜說道,“還有一句話,你給我聽着。她是怎樣的人,是她自己的事,你與她也本就是毫不相關之人,若再敢妄加誹謗,說些難聽的話,會有怎樣的後果,你自己好好考量。”
“怎麼?她還會殺我不成?”柳華音嗤笑一聲,對此不屑一顧。
“不是她,是我。”蕭璧凌說完,眼波驀地涌起鋒芒,他直視着柳華音的目光,一字一句道,“既然你認爲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對的,那麼我也可以效仿,倘若日後,你再耍什麼花樣,那麼你所做過的一切,我都會在他的身上,如數奉還!”言罷,伸手指向蘇易,眼裡心裡,都是一如既往的決絕。
蘇易那對明麗的眸子,驀地蒙上一層死灰。柳華音也詫異地瞪大了雙眼,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來。
似乎,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忘了,儘管蕭璧凌曾經落魄,也曾孱弱到不堪一擊,可他也始終都是十四年前,因爲金陵街頭的偶遇,被那時已名震江湖的秦憂寒看中而帶回門中的意氣少年,若連這點場面都應付不來,哪裡還像是他呢?
“所以說,我還要陪你走一趟?”柳華音垂眸,若有所思,“那,你會放了阿易嗎?”
“我不走!”蘇易似乎是急了,當即喊道,“我當然可以帶你們去找夜羅剎的所在,可是……要是讓我一個人走,我還有何處可去呢?”
柳華音聽着這話,心下不覺一疼,可在他跟前的蕭璧凌卻像是在剎那間平白長出了一顆鐵石做的心腸,竟未有半點動容。
連程若歡都有些詫異了。
“那便走罷。”蕭璧凌扶着手邊的玄蒼,緩緩站起身來,而就在這時,程若歡方留意到,他被微弱的火光照亮的臉上,一絲血色都瞧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