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院裡,蘇易仍舊坐在石階上,雙手抱膝。
天尚未完全黑下去,他低着頭,目光在悵惘之中,還帶着數不清的惶恐,鼻翼兩側微微抽動着,愈發顯得侷促不安。
蘇易聽到了兩個人的腳步聲,卻並不敢把頭擡起來,雙手手掌有一半夾在兩膝的縫隙裡,肩膀時不時發出顫動。
“阿易!”柳華音喚了一聲,擔憂之情溢於言表,“我來了,你……你這是怎麼了?”
“你……你給他解藥了嗎?”蘇易咬着脣,囁嚅道。
“沒有,你快起來!”柳華音說着,便即上前攙他。
蕭璧凌則始終站在走廊的出口處,沉默不語,他身形挺拔,上半張臉由於屋檐陰影的遮擋而沒入黑暗,整個人在這暮色之下,如同一尊肅穆的石像。
這當中有許多事,是他從前所不願正視的,可事到如今,再面對蘇易之事,心卻已坦然了。
兒時在襄州,是陳少玄守着他,少年時在金陵,又是秦憂寒護着他,而後惶惶七年,再回金陵,由沈茹薇相伴而經歷許多,於生死邊緣遊走過後,是蕭元祺讓他認祖歸宗,方有了喘息的機會。
也許是在山谷之中,懸崖邊緣伸手拉住沈茹薇的那一刻起,又也許是在她失憶之後,找出她真正身份的那一刻,那迫切想要守護這天上地下獨一人的慾望,讓他忽然就不再畏懼面對。
能有什麼大不了呢?
蕭璧凌看見蘇易在柳華音的攙扶下起身,目光閃躲不肯看他,便走出迴廊,到了二人跟前。
蘇易下意識後退了一步,脣角一揚,裝作滿不在乎似的,露出明媚的笑容:“你不待在她身邊,就不怕又給人擄走了?”
“我想知道,是你要見我,還是他想要你見我?”蕭璧凌瞥了一眼柳華音,平靜開口。
“見你作甚?”蘇易別過臉去,望向他處,“聽你誇讚那個女人,還是聽你怎麼罵我?”
“許多事情既然知道了,就得設法解決,可若是什麼都不說,也就無法解決了。”蕭璧凌絲毫不理會他的冷嘲熱諷。
“可你不是早就有答案了嗎?”蘇易苦笑一聲,仍舊不肯看他,道,“你的眼裡,心裡,都是那個女人,根本半點也容不下我。”
“如果決定要放棄,可以放下嗎?”蕭璧凌的話音變得溫和,多了關心之意,卻不摻雜絲毫感情。
關心是善意,不摻雜其他,是明確地,本就當有的距離。
“若是不能放下,可否告訴我原因,我只想幫你。”蕭璧凌繼續說道。
蘇易聽了這話,頓覺渾身虛脫,蹲下身去,雙手交疊壓在鼻頭,竭力想要止住不斷上涌的悲傷心緒。可到了最後,眼淚還是涌了出來,漫過面頰,順着雙手往下流,有的滑進了衣袖,有的落在地上。而他的身子,也跟着這眼淚,不住地顫抖。
“有些事情我的確做不到,但有人可以。”蕭璧凌垂眼望他,說完這話,看了一眼柳華音,道,“可你若無法放下,又怎麼能夠做到接納?”
蘇易哭着,雙肩漸漸開始發出劇烈的顫抖,柳華音此前幾度欲言又止,見此情形,便又暴躁了起來,他上前幾步,一把揪起蕭璧凌的衣襟,大聲質問道:“你都在說些什麼?我讓你來,就是給他聽這個的嗎?”
蕭璧凌外傷已愈,又不像上回那般被這廝的毒煙暗算,因此雖因身法不如柳華音迅捷而被拉扯,也能輕鬆掙脫約束。他將被扯皺的衣襟捋平,卻聽得蘇易低聲喃喃道:“你做不到……的確……做不到……”
“阿易!”柳華音想去攙扶蘇易,卻被他生生推到了一旁。
“蘇易,”蕭璧凌眉心微蹙,口氣再一次變得嚴肅,“你到底讓我忘記了什麼?”
蘇易聽到這話,眼淚忽然便不流了。
彷彿關了閘的水,收得嚴嚴實實。
他睜大眼睛,明麗的眸子在月光之下,變得空洞而憂鬱。
不知何時,天已經完全黑了。夏夜的風稀薄,連樹梢最嫩的新葉都無法撼動,也將這黑夜襯托得一片安靜,極偶然才能聽到一絲蟲鳴。
“你不肯讓我知道的,是什麼?”蕭璧凌嘆了口氣,道,“你想隱瞞也好,想要什麼都好,不說出口,誰會知道?”
“我想要的你給得了我嗎!”蘇易忽然放下按在鼻尖的雙手,歇斯底里喊出一聲。
在此之後,夜更死寂,連蟲鳴聲都歇了。
“那你想怎麼樣?”蕭璧凌搖頭,道,“繼續因此糾纏不休?你的執念,還要堅持多久?”
“你不明白,”蘇易依舊蹲在地上,話音沙啞,“就什麼都不要問我。”
一旁的柳華音咬了咬牙,卻不曾注意到,院牆之後,一雙明麗的眸子,正帶着惋惜的目光,注視着這一幕。
正是沈茹薇。
程若歡則站在她的身旁。
“我還是沒聽明白,”程若歡撓撓頭道,“他們……打算怎麼做?”
“你覺得,蘇易想說什麼?”沈茹薇的目光在蕭璧凌身上停留許久,眼瞼微垂,道。
“你又不肯同我長相廝守,還要如此狠心拒絕我,我現在很難過,可是,我不甘心啊。”程若歡乾巴巴說完,還衝她做了個鬼臉。
“我……我不知我還能如何。”蘇易抽了抽鼻子,又沉默良久,終於開口,道,“我該去哪,該做些什麼……”
“你猜錯了。”聽到這話,沈茹薇衝程若歡展顏一笑。
“不見得,”程若歡胸有成竹道,“你不瞭解這樣的人。”
沈茹薇微笑不言,挪步到牆後隱蔽處,背過身去,靠着牆面,忽然蹙起了眉。
柳華音的藥見效奇快,她臉上的浮腫,已經消退得七七八八,披散的長髮在雙肩與胸前,與她憔悴的面容相襯,更顯得我見猶憐。
“你不是說過,我若想遇上同我一樣的女人,不能總以男裝示人嗎?”程若歡露出難得的正經容色,道,“其實我都知道,可許多事,只能嘴上說不在乎,心裡卻不能。”
“小師叔……”沈茹薇不覺愣住。
“男風……尚有人可認同,可女人嘛……還要難些。”程若歡說着,嘴角飛快掠過一絲苦意,“看到蘇易,我甚至有點羨慕,要是……我像他和柳華音這樣多幾分無理取鬧的膽子,肯定能過得比現在坦蕩。”
沈茹薇見她心緒波動,便即上前幾步,扶着她肩頭,道:“管別人說什麼呢,坦坦蕩蕩,有何不好?”
“不說了,繼續看。”程若歡挑了挑眉,將她身子掰了個方向,指着門洞外後院裡的三人,道。
面對這樣的蘇易,蕭璧凌只有無奈。
放手不可,不放手,更不可。或許這就是爲何,這個美豔少年會徘徊多年不能自拔的緣由所在了。
“我不明白……我已經,做得足夠好……”蘇易蹲麻了雙腳,便索性靠着背後的門柱,坐在地上,“你告訴我,我要怎麼做,才能被接納,要怎麼做,你眼裡纔會有我?我不甘心……真的不甘心,憑什麼那個女人輕而易舉就能得到這些?只因爲她是女人?”
“看來你還是不明白。”蕭璧凌長嘆一聲,搖頭無言。
聽到‘輕而易舉’這幾個字,沈茹薇眉心又緊了幾分。
“我猜得不錯吧?”程若歡用胳膊肘戳了戳沈茹薇,道,“怎麼樣?”
“我怎麼就輕而易舉了?”沈茹薇沉浸在蘇易方纔所說的那四個字裡,不覺嗤笑出聲。
“小師妹,他自以爲是,你別跟着一起發瘋啊。”程若歡見狀,立刻變得緊張起來。
“怪只怪在,我不懂得如何賣弄可憐。”沈茹薇神情漸冷,道。
“她所經歷的不比你少,”蕭璧凌對蘇易道,“活在這世上的人,要論誰更加悽慘,決計輪不到你。”
“姓蕭的,你別欺人太甚!”柳華音忍不住開口。
“你看,”院牆後的程若歡換上笑顏,一手搭在沈茹薇肩頭,道,“他心裡有你,處處都維護着你。”
“可是這樣,永遠不能太平。”沈茹薇搖頭,眸中愁緒盡顯,“耍賴之人自有說辭,誰也說服不了。”
程若歡瞧見她眼中的無奈,頓覺心中騰起無名之火,道:“那就宰了!”
沈茹薇搖頭一笑,並不答話。
“這世道是反了嗎?”程若歡道,“只要糾纏索取就能得人青睞,還有沒有天理了?”
“他也是個硬骨頭,不會的。”沈茹薇搖頭一笑。
與此同時,沉默了許久的蘇易,終於開口:“你這麼說,無非只是想要解藥罷?你怕死,對不對?”
聽到此處,沈茹薇的身子驀地一顫,她僵了許久,方望向程若歡,難以置信道:“他說什麼……斷塵散致死?”
“你……冷靜……”程若歡意識到大事不妙,只瞧見她大步流星走向後院,便立刻追了出去。
“柳華音,我多謝你解我寒疾之困,卻不是要你成日算計着,如何再傷人害人。”沈茹薇一改往日平和溫婉之態,蹙眉正色道。
“你怎麼出來了?”蕭璧凌趕忙上前攙扶住她,小聲勸慰,“回去休息。”
“蘇易,”沈茹薇冷下臉道,“你口口聲聲說愛他,到都來都做了些什麼?將人困在石室,由你擺佈,還是下這要人命的斷塵散,只爲了掩蓋自己的過去?”
“你……”蘇易愣了片刻,立時站起身來,換上自己平日裡一貫的輕狂笑容,道,“我當是誰呢,命也不要,大晚上還跑出來偷聽。”
“你給我閉嘴!”蕭璧凌怒極,好容易壓抑下的怒火又燃燒起來,指着蘇易道。
“你心疼是嗎?”蘇易的脣角微微抽動着,索性破罐子破摔,將心中所想都說了出來,“你看看她現在這張臉,醜陋不堪,還處處想着高人一頭,這樣的女人,究竟哪裡令你……”
“你少在這放屁,我可告訴你……”程若歡打斷他的話,就要上前動手,柳華音見了立時上前攔阻。
可忽然之間,所有人都聽到了一聲清脆的耳光聲響。
一時之間,混亂的場面都安靜了下來。
沈茹薇由程若歡所攙扶,有些詫異地望着站在不遠處的蕭璧凌。
他就像剛被柳華音叫出門時那樣,安安靜靜站着,在蘇易的跟前,如同一尊肅穆的石雕。
而蘇易則捂着被打腫的面頰,盯着地上的影子,渾身上下都在發出劇烈的顫抖。
“可以安靜了嗎?”蕭璧凌閉目長嘆,“爲了一己之私,你究竟還想折騰到幾時?”
沈茹薇亦踉蹌着背過身去,滿目淒涼,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蕭璧凌,你竟敢……”柳華音說着便要上前,卻見沈茹薇猛地回過身來,將他推到一旁。
“都鬧夠了,”沈茹薇眼中已無悽愴,只有一如以往呈於人前的剛毅與雲淡風輕,“柳華音,這個男人我可以不要,但我只懇請你收起那些五花八門的毒藥,莫再加害於他。”
“你說什麼?”蘇易不覺詫異。
“不過,若是他真的樂意,你就滿意了嗎?”沈茹薇直視柳華音雙眸,似笑非笑道,“你與蘇易一樣,滿心憤懣無非是因爲求而不得,把自己說得那麼冠冕堂皇,無非是怕人發現你們想要隱藏的東西罷了,你身爲醫者,縱不願懸壺濟世,也不該妄用所學,傷人性命。”言罷,便將胳膊從程若歡手中抽了出來,一步步踉蹌着朝客房方向走去。
蕭璧凌轉身便追上去把還沒來得及走出院門的沈茹薇攔了下來,將其餘人都視作無物。
“你身上的,都是些輕傷,”柳華音衝她喊道,“裝得如此憔悴,又是爲了哪般?”
沈茹薇懶得與他辯駁,此刻的她,只覺得渾身上下各處大穴正輪番發出陣痛,一連幾輪下來,經脈似乎也都燒了起來。身體的異常,令她無法說出任何話,只是躬下身去,幾乎就要向前栽倒。
“怎麼這麼燙?”蕭璧凌見她面頰通紅,便一手攙扶着她,伸手去探其額上溫度,發覺異樣後,便回身衝着程若歡道,“快去鎮上的安濟堂看看,請個醫師回來。”
“醫師?這不是有一個嗎?”程若歡不覺發蒙。
“我不敢信他。”蕭璧凌言罷,卻見沈茹薇驀地嘔出一口血來,兩眼一閉,已然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