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漸濃。
看着晴空之中遠天的雁兒成羣結隊飛向遠方,許玉蘭情不自禁露出笑意,閉上雙眸深吸一口這秋日裡清新涼爽的氣息。
可她很快又變得愁眉苦臉起來,低下頭去看着腰間已癟下很久的錢袋,也管不得什麼儀容,就地癱坐在了這大邑縣的街道上。
“娘誒,我的青蕪你到底在哪啊?”許玉蘭自從傅雲縉等人手裡逃出來後,便一直不敢回到揚州,而是想方設法找起了青蕪的下落,可青蕪行蹤向來不定,她也無處能夠打聽,便只能漫無目的在各處躲藏,免得再被傅雲縉給抓了去。
直到她聽說碧華門有大事。
在許玉蘭眼裡,江湖上只要出什麼大事,那些大俠小蝦,一定都會去湊熱鬧。青蕪是她眼中的大俠,那自然會來到這碧華門,絕對跑不了。
從她身旁經過的許多行人,紛紛側目看來,眼中滿是好奇。許玉蘭先是瞪着那些人,隨後便跳起身來喝道:“看什麼看,有什麼好看的?我認識你嗎?”
此話一出,那些行人一個個都退避開去,再有遠遠望見了她這般潑辣之舉的,也都特意繞開她繼續行路。路旁有幾個攤主竊笑着猜測議論,說這多半是誰家的逃妾,被原配打了出來,這才落得如此境地。
許玉蘭在心裡把這些胡說八道的人都罵了個遍,想及自己近來遇上的一連串倒黴事,簡直想立刻跳起來罵街。可她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肚子,又變得垂頭喪氣,再一次有氣無力癱坐在地。無神的雙目四下游離,卻逐漸定格在了遠處那有些破爛的城隍廟大門上。
那城隍廟地處荒僻,想必平日也少有香火,這才落得如此冷冷清清、破破爛爛的下場。
許玉蘭深吸了一口氣,打起精神站起身子,心下打定主意今晚就要在這城隍廟裡過夜。於是邁開大步跑了過去,圍着那破落的大殿轉了半圈,正尋思着該怎麼躲過廟祝偷溜進去時,便聽得廟內傳來了細碎的交談聲。
起初她還當是此間廟祝在與香客攀談,可這城隍廟又不是賊窩,平日裡說話,至於這般小聲嗎?
“今日行動,絕不容有差,”說話的女子身背重劍,正是杜若雲。
當然,許玉蘭是不認得她的。
“這都是那些女子的隨身之物,你們要做的,便是將這些送去她們所在的門派掌門手中。”
“杜尊使,屬下仍有一事不明。”說這話的是名玄衫男子,黑巾覆面,話音低沉,“尊主平日從不近女色,抓這麼多姑娘究竟有何用處?何況還……”
“多事!”杜若雲一聲斷喝,道,“尊主的決定,也輪得到你來過問?”
“尊使息怒,屬下知錯。”男子當即半跪在地,道,“屬下定會盡全力以赴!”
“這都什麼毛病啊……”許玉蘭看着這些,心下暗自嘀咕,“一個個神神秘秘的……”
正想着,卻聽那杜若雲再度開口道:“不必緊張,尊主並非讓你們去送死——你們的輕功身法在門中皆屬上乘,只需將信物送到即可,不必多做逗留。”
杜若雲仍是那清冷淡漠的口氣,交代完這一切,見衆人俯首應答,便即轉身走出廟門。
許玉蘭這才注意到,在她的身旁,還跟着另一名女子,生得弱質纖纖,模樣玲瓏可愛,可偏偏眉眼裡卻盡是戾氣。她見那二人出來,便忙小跑到牆後躲藏,雙手交疊捂着嘴,屏息凝神,大氣也不敢喘。杜若雲手裡有刀,僅用猜的也知道不好惹,好在有了之前的驚嚇,再遇上這些江湖人,也不至於再大驚小怪。
“若雲姐,”跟在杜若雲身後的女子視線離開那些下屬之後,卻忽然變得柔和起來,“你當真就此轉了性子,不再助那姓顧的了?”
“你別以爲前些日子那件事我不知情。”杜若雲冷冷瞥了她一眼,“你帶了幾個人,偷偷去攔截碧華門弟子,打算殺人滅口,幸虧……”
“幸虧我沒有得逞嗎?”女子冷笑,“若雲姐啊,你既然決定要這麼做,爲何不乾脆做絕?如此拖泥帶水,哪有半點你往日的作風?”
這一番對話,把許玉蘭聽得是雲裡霧裡,什麼尊主,什麼信物,亂七八糟如同一團團纏繞成死結的絲線,將她腦子塞滿。
不過這一切聽起來,肯定不是什麼好事。
“虞婉兒,我早就說過,做好你該做事,至於其他,少管,少聽,少說!”聽杜若雲這口氣,顯然是已惱羞成怒。
“你就繼續矯情,”虞婉兒冷哼一聲,“總有一天,你會發現這些無謂之舉,只會……”她話音未落,面頰上已捱了一記重重的耳光。
虞婉兒被打得一個趔趄,一對眸子卻仍是定定望着杜若雲,眼裡盡是嘲諷,杜若雲與她對視片刻,忽然擡眼,定神站了一會兒,即刻轉身朝着許玉蘭藏身之處走來。
“完了完了!”許玉蘭見狀大驚,當下轉身就跑,然而她一個半點武功也不會的弱女子,即便仗着距離遠跑過了杜若雲她們,又如何跑得出那些蒙面人的掌心。
眼看着廟裡的蒙面人都走了出來,將她團團圍住,無可奈何的許玉蘭又回頭看了一眼杜若雲,口氣下意識便軟下去,求饒般道了一聲:“能不能不殺我?”
“不殺你?”虞婉兒面上露出詭異的笑,袖中已有銀芒閃爍,這時杜若雲卻走了上去,將她攔在身後,低聲道:“慢着。”
“若雲姐,我這是幫你呢。”虞婉兒輕笑。
杜若雲將許玉蘭打量一番,道:“你不會武功?”
“啊?我……對啊。”許玉蘭已驚出一身冷汗,心下連忙開始盤算應對之策。
“就是個沒用的人,叫她出去亂說話,又得給咱們添不少麻煩。”虞婉兒說着便要動手,許玉蘭也駭得尖叫一聲,忙道,“不要啊,我是他們派來的!”
這話一說完,許玉蘭自己也給嚇了一跳。
如此一說,只怕是更無法脫身了。
“他們?”虞婉兒輕笑,“那麼,哪個門派會有你這樣的人?”
“啊……其實,我……我……我是來報仇的。”許玉蘭索性開始瞎編,她想起來傅雲縉曾經提過,青蕪與蕭璧凌同行只是,偏生可惜,她沒能把那姓蕭的名字記全了。
可事到如今,未免拖累青蕪,還是瞎編幾句比較好。
“你報什麼仇?”杜若雲問,“你是哪個門派的?”
“我……我哪個門派的都不是,可我就是……就是要報復那個男人。”許玉蘭越說越心虛,只好打腫臉充胖子。
許玉蘭過是不過是個躲在深院高牆內的富家千金,又哪裡會知道這些門派紛爭,恩恩怨怨?
“報復男人?”虞婉兒失聲笑起來,一臉嘲諷望向杜若雲,道,“若雲姐,知己啊。”
“給我住口!”杜若雲喝止了虞婉兒的胡言亂語,復轉向許玉蘭道,“把話說清楚。”
“我……我說了,你們……你們可要聽我說完,別瞎動手,我……我其實……”許玉蘭支支吾吾了許久,方纔嘆了口氣,下定決心似的開口道,“我爹就是個賣布的小攤販,前些日子病了,把生意交給我打理,我又不懂這些有的沒的,就招了個夥計,好小子是個扮豬吃象的王八蛋,騙吃騙喝騙感情,還氣死了我爹,跟着拍拍屁股便走了,我不得找他好好算算這筆賬?”
她將自己的身世說得可憐,又把死去的那個白眼狼丈夫的事拿出來說了一通,說得真情流露,彷彿真像是有那麼一回事。
“騙吃騙喝騙感情?這也算大俠?”虞婉兒只覺好笑,“那你說說,這個大俠,姓什麼,叫什麼,在哪個門派,你又打算怎麼報復他?”
“他呀……”許玉蘭本是想編個謊話,讓她們覺着自己也是那些名門正派的對頭,可她眼下這話說得漏洞百出,再看那虞婉兒古怪的笑意,怎麼都有些懸乎,可即便如此,她也只能硬着頭皮說下去,“他姓蕭,叫……叫什麼來着?該死……”
傅雲縉不過是隨口提過蕭璧凌的名字,她也沒往心裡去,這下即使想編,怕也是快要穿幫了。
許玉蘭駭得臉都綠了。眼見虞婉兒眼色一變,作勢要動手,便忙揮動雙手,急道,“我說的都是真的,我真的認識他,那個什麼……什麼門派……反正很有來頭……蕭什麼……真是該死……”
許玉蘭急着直拍腦袋,卻聽得杜若雲冷冷道:“你說的,莫非是蕭清瑜?”
“什麼?蕭……什麼魚?”許玉蘭一愣。
“既是有頭有臉的門派,又姓蕭……”杜若雲略一凝眉,隨即又恢復了那冷漠的神色,“他多大年紀?”
“二十……三四五六七八九?”許玉蘭已然懵了。
“那便不會錯了,”虞婉兒輕笑,“那蕭清瑜今年剛好是二十七,至於來頭……飛雲居倒是擔得起。”
許玉蘭聽得暗自慶幸,心想着竟然還真有這麼一號人,可算是歪打正着了。
“那位蕭二公子的多少年前就與成家定了親,這還在外頭招惹年輕姑娘,還真是有本事啊,”虞婉兒冷笑,“這叫做‘冤家路窄’,既然成家那丫頭沒截到,這麼個野丫頭倒也成。”
“你有主意了?”杜若雲問。
“那蕭清瑜不正在客舍裡等着他老子來嗎,不如我們先看場好戲如何?”虞婉兒的笑隱約露出些許猙獰。
“你們……要幹什麼?”許玉蘭心下發怵。
“我們?我們要幫你呀,”虞婉兒笑容越發讓人感到不懷好意,“讓蕭二公子好好見見他的女人,說不定,還能再給尊主個驚喜呢。”
“不要胡鬧。”杜若雲蹙眉。
“這怎算胡鬧?”虞婉兒咯咯笑道,“尊主不是正愁着如何讓飛雲居攪和進去嗎?機會可不來了?”
飛……飛什麼?許玉蘭聽到這話,心裡不由開始嘀咕,也不知道她說的到底是啥玩意。
“你打算怎麼做?”杜若雲問道。
“我想,蕭二公子眼下一個人待在客舍裡,必定寂寞得很——”虞婉兒說着,脣角勾起一抹詭異的笑容,許玉蘭無意瞥見,不自覺便打了個寒顫。
許玉蘭萬萬料不到,正是這個烏龍救了她一命。若她真的記得那個名字,或是提起青蕪,那她的小命才真要玩完了。
被虞婉兒點了穴道丟在神像後頭的許玉蘭,看着身旁廟祝的屍首,駭得魂飛魄散了好些時候纔回過味來。可她卻不敢也不能出聲,只能將心提到了嗓子眼,有一句沒一句地聽着前頭稀稀落落的香客禱告,祈禱着那女瘋子虞婉兒千萬別翻臉不認人。
虞婉兒已在她身上翻找過一遍,可誰成想這許玉蘭一路流浪而來,身上能當的東西都給當了,哪裡還有什麼能夠作爲信物的東西?
不過也幸虧她沒有。哪怕真的有什麼“信物”,蕭清瑜也絕不會認得。只因他根本就不是許玉蘭所提的那位仁兄。
虞婉兒等人當然不知道這些,要是知道,被丟在神像後頭的就是兩具屍首了。
許玉蘭心驚膽戰過了大半日,到了夜裡才被虞婉兒一把拎出來。以這她原本的潑辣性子,此刻本該已罵開了,可自從經歷了洪大慶一事後,她已經學乖了不少,好不容易有了點微末的逃生希望,要是這個時候爲逞口舌之快破了功,那纔是虧大發了。
虞婉兒一手拎着她,目光將她周身打量片刻,冷冷說道:“你這丫頭身上怎麼連件像樣東西也沒有?看來我也只好親自出馬,送你去見那位蕭二公子了。”
“你一個人?”杜若雲凝眉。
“總好過你去送死。”虞婉兒回眸望了她一眼,眸底那絲絲縷縷恨鐵不成鋼的意味,大概也只有杜若雲一人能懂了。
也許,這是她唯一能替自己這位姐姐所做的事了。
離開城隍廟後,見那月色正濃,許玉蘭爲求打消心中恐懼,只得壯着膽子同虞婉兒搭話道:“這……離那客舍有很遠嗎?”
“你想要它遠,它便遠。”虞婉兒看也不看她一眼。
“爲何?”許玉蘭不解。
“你若立刻便死了,再遠也不會遠了。”虞婉兒這話,分明就是有意嚇唬這位手無縛雞之力的大小姐。
她見許玉蘭臉色泛白,脣角隨即便勾起一抹詭異的笑:“你們這些滿腦子都只有男人的女人,多死一個算一個,也沒什麼可惜的。”
許玉蘭心裡嘀咕着“誰說老孃眼裡只有男人”,嘴上卻半點也反駁不得,只能小心翼翼問道:“你就這麼討厭男人嘛?”
“男人都是沒有心的東西,寡情薄倖,有何可惦記的?”虞婉兒眼中盡顯不屑之色。
“對對,就是這樣!”許玉蘭下意識附和,“有什麼可想的!”
“哦?那你爲何還要去找那個男人?”虞婉兒的目光落在許玉蘭臉上,眸中似有狐疑。
“那是因爲……因爲我和他還有些賬沒算清楚。”許玉蘭心虛地低下頭去。
“呵,”虞婉兒別過臉去,“到底是口是心非啊……”
“我口是心非……”許玉蘭心下暗暗叫苦,卻不敢將實話說出,只想着等上山見了青蕪,一定要讓她幫着把這虞婉兒抽筋扒皮來解氣。
只可惜有些事情,永遠只能停留在“想想”。
等到了客舍,面對素不相識的蕭清瑜,許玉蘭也只能對着他大眼瞪小眼。
蕭清瑜是習武之人,自然能覺出虞婉兒那一身殺伐之氣,然而他修養極好,即便到了這份上,還能從容對她拱手,和聲詢問道:“不知二位姑娘是……”
許玉蘭正琢磨着這戲該怎麼演下去,便聽得虞婉兒道:“還真是貴人多忘事啊,怎麼,一看見他,連話都不會說了?”
“糟了!”許玉蘭腦子裡彷彿開了一片空曠的荒原,四面都是隻有自己能聽到的,沒有迴音的嘶吼,“這下死定了!”
蕭清瑜心中雖有疑惑,卻也看得出許玉蘭受制於人,他知曉虞婉兒來者不善,便想着先救了人再問她也不遲,便即對那虞婉兒道:“姑娘若是有話不妨好好說,何必驚擾了其他住客安眠?”
“好好說?”虞婉兒的笑裡,始終藏着三分狠辣,“如此說來,這丫頭真是你的相好了?”
蕭清瑜聽罷,只凝眉不語。
在許玉蘭這種良民眼裡,對於官府的認知,遠比對這些江湖門派清晰得多。而不論是碧華門這種名門正派,還是鏡淵、夜明宮那樣的邪教,對於朝廷而言,通通都論做黑道。
然而在“黑道”之中,也有如飛雲居這般,在齊州城內把控着官府以外的水陸通商要道,明面裡還能撈着百姓們尊稱一聲“員外”的大戶。
如蕭元祺這般八面玲瓏,到哪都如魚得水的一派之主,生的兒子自然也不會是天真到逮誰信誰的傻白甜。
而像這樣有些城府,又長得好看,還對誰都彬彬有禮的年輕有爲的公子,若說在外頭沒有女人,那是誰也不會信的。而這樣的人,也更不可能把那些非明媒正娶的妻子之外的女人看得多麼重要。
偶爾忘記那麼一兩個長什麼模樣,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
因此,他也沒有立刻承認或是否認什麼。可許玉蘭哪裡會知道他心裡怎麼想,只是自己懊惱想着既然橫豎是死,那也沒什麼好怕的。
她當下一橫心,便卯足了勁喊出聲來:“公子救我!”
此言一出,虞婉兒卻不知怎的,突然便在她背後猛推了一把,隨即順勢一掌朝她後心打去,並拋出一把毒針。
蕭清瑜見狀,即刻飛身上前將她拉至一旁,繼而拂袖挑起被他隨手擱在桌面的流採接在手中。虞婉兒那點功力,對他而言莫說過招,根本都是沒眼看的稀鬆手法,那流採劍也根本不用出鞘,三兩下便將那些毒針悉數掃清。
他本可以輕而易舉拿下虞婉兒,可偏偏她就愛使些下三濫的陰招,對許玉蘭後背那一掌分明就動了真氣。而一個從未接觸過武學,頂多能拎兩把菜刀裝模作樣的小掌櫃,又哪裡扛得住這麼一掌?即使蕭清瑜已及時出手將人拉開,卻仍舊避免不了她的後背被掌風掃到。
蕭清瑜是憐香惜玉之人,見許玉蘭一頭栽倒下去,自是本能伸手將她攙穩,但見虞婉兒退後幾步,冷笑一聲道:“婉兒今日給蕭二公子送了好大一個人情,日後可千萬別忘了。”言罷,再度拋出袖中毒針,翻窗逃去。那毒針雖奈不了蕭清瑜如何,可加上一個差不多就要暈過去的許玉蘭在,也生生阻止了他向前追去的腳步。
待他將那些銀針悉數打落,卻只見得窗扇搖曳,而向外望去,除了天際那一輪明月,便只剩下濃郁深邃的夜色與耳畔細碎的風聲。
“對不起啊我都是編……”許玉蘭話未說完,當下嘔出一口鮮血,身子便軟軟倒了下去。
這麼一個面容姣好的姑娘平白捱了一掌,還是有些惹人心疼的。蕭清瑜雖不知她是誰,可也不會就此丟下不管。一時無奈,只能將她打橫抱起,安放在臥榻上,用溫水喂她服下傷藥。
方纔倒是聽她說了一句“對不起都是編的”,儘管此刻蕭清瑜心下仍有疑問,也只能等她轉醒方可詢問。
等到許玉蘭醒來,已是翌日早晨,日上三竿以後的事了。蕭清瑜則在門外站了整整一夜,直到清晨才進屋查看她有未轉醒。眼下見她睜大眸子對着屋裡東看西看,一臉茫然模樣,不由搖頭一笑,隨即倒了杯茶水遞到她跟前。
“多謝……”許玉蘭可不是什麼淑女,三兩口便將一大杯茶水灌下肚去,她抹了一把嘴,又東張西望了半天,方纔驚呼道,“我居然沒死!”
“姑娘的傷可好些了?”蕭清瑜稍稍凝眉,隨即拱手對她施禮道,“在下蕭清瑜,若對姑娘有所唐突,還請見諒。”
“唐……什麼突?”許玉蘭大字不識幾個,很多說得出的詞語也都是道聽途說來的,而她從前也沒認識幾個斯文有禮的男人,對於沒聽過的詞,聽來除了茫然,半點別的想法也沒有,“你剛纔說你叫什麼來着?”
“蕭清瑜。”蕭清瑜微笑道,“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我叫……玉蘭。”許玉蘭一面說着,一面翻身下榻,晃晃悠悠幾下站穩身子,這才笑道,“剛纔真是好險,我……那什麼……謝謝你啊……”
“舉手之勞,不必言謝。”蕭清瑜微笑道。
“真是……我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許玉蘭拍了拍腦袋,道,“怎麼最近這麼倒黴……對了,你剛纔說你叫什麼?”
“蕭清瑜。”
“噢……”許玉蘭用了好半天才消化了這個她完全不會寫的名字,“那個……我就是不小心被他們抓了,只能瞎編個事來唬他們。”
“姑娘可否告知在下,昨日將姑娘帶來之人,是何來歷?又是因何故找到此處?”蕭清瑜凝眉問道。
“我也不知怎麼回事,就是身上沒錢了,到處轉悠,想在城隍廟落腳,卻聽到裡頭有人說,‘你們今晚要把信物送到各派掌門手裡,然後就跑’……對,好像是這麼說的,後來,另一個女人叫那個下命令的叫什麼……什麼若雲姐,我還聽他們說來說去說什麼……什麼尊主?”話到此處,許玉蘭不耐煩一擺手道,“哎,老孃記不住,反正就是不讓我聽到這些,要殺我,我又不會武功也不殺人不打架,就隨口說我是找男人來報仇的,那兩個女人就以爲我說的是你,莫名其妙就變成這樣了。”
“哦?”蕭清瑜不覺凝眉。
隨口一說?這未免也太巧了。
“對了,你認識青蕪嗎?”許玉蘭問道。
“你說的,可是那位住在江南,人稱‘觀音刀’,擅使橫刀的女子?”蕭清瑜若有所思。
“對,你……”
“抱歉,我並未見過此人。”蕭清瑜搖頭道。
“這麼說,我還是給弄錯了,怎麼同一個姓氏的,還不是一家人了?”許玉蘭振振有詞。
蕭清瑜終於從她的話裡聽出了來龍去脈:“姑娘是說,要找一個認得這位青蕪的男人,且與我姓氏相同?”
“差……差不多。”許玉蘭點頭,“可我不是要找他……”
“我想姑娘說的人,多半是扶風閣的蕭璧凌。”蕭清瑜道。
許玉蘭從他臉上辨不出表情,便有些怯了:“我……那什麼,青蕪她……”
“姑娘方纔所言,在城隍廟見過的那幾個人,都長什麼模樣?”蕭清瑜岔開話題,問道。
“一羣蒙面人,都是兩個眼睛兩條眉毛也看不出區別,還有一個女人揹着劍……不是一般的劍,很寬……”
“重劍。”蕭清瑜開口糾正。
“是嗎?反正凶神惡煞就對了。”許玉蘭垂頭喪氣道,“怎麼就這麼倒黴……對了,你方纔說的那個人,叫什麼?”
“蕭璧凌。”
“什麼玩意……你再說一遍?”
“璧坐璣馳,氣凌霄漢。”蕭清瑜淡淡笑道。
許玉蘭還是沒聽懂,只得搖了搖頭道:“話說回來,剛纔那些人爲何找你麻煩?”
蕭清瑜搖頭不言,心下卻暗道了聲“不好”。
虞婉兒本是打算殺人滅口的,只不過不知她是高估了自己還是低估了蕭清瑜的本事,非但沒能將人滅口,反倒被她將之前杜若雲等人安排好的計劃給抖了出去。
鏡淵分明是有心用那些女子的安危瓦解各派聯盟,如今過了一夜,想來已經無法阻止鏡淵的行動,然而若此刻上山,還尚有機會趕在顧蓮笙出手前說破此事,免得那些掌門拿了信物,又暗裡琢磨些別的心思,惹出新的亂子。
想到此處,他的眸光忽然便沉了下來。隨即便去找店家要了紙筆,在桌面鋪開。
“怎麼了?”許玉蘭發覺周遭氣氛變得詭異起來,不由支支吾吾道,“出什麼事了嗎?”
“多謝姑娘告知在下此事,如今我得快些上山一趟,免得事情越發不可收拾。”蕭清瑜一面研磨,一面答道。
他本是奉了蕭元祺之命,在從廬州城離開回家的途中折返,來到大邑縣,等候仍被百事纏身的父親到來,再一同上山參與議事。而如今既然有此變故,自然是要留書相告,方便宜行事。
“什麼亂七八糟的……”許玉蘭認真想了一會兒,越發覺得腦中思緒已成了一團亂麻。
“你所招惹的門派,叫做鏡淵,他們已擄去了各大門派裡許多像你這樣的年輕女子,”蕭清瑜心知她如今處境,想來橫豎是躲不過去此劫,即便告訴她真相也無妨,“如今各大門派齊聚碧華門,便是爲商討此事。你聽到的那些話,便是他們打算用來分化各派的計謀。”
“什麼?”許玉蘭瞪大了眼睛。
“至於其他的事,姑娘還是別問的好,知道得越多,便越危險。”蕭清瑜淡淡道。
“我已經知道不少了。”許玉蘭白了他一眼,“那……我能跟你上山嗎?”
“姑娘既是證人,自然是要上山的。”蕭清瑜沒有擡頭“只不過,姑娘的傷還不曾痊癒,可還支撐得住?”
“能!”許玉蘭不以爲然道,“不就是點山路嗎,還能死人不成?”
蕭清瑜聽得稍稍一愣,卻還是搖了搖頭,溫和的笑容亦已取代了方纔的嚴肅神情:“如此,那便再好不過。”言罷,便將寫好的書信封入信封,走出門去。
許玉蘭看了看他的背影,過了許久,方長長舒了口氣。
許是因着內傷的緣故,她的胸口仍舊有些悶。
她的確算是幸運的了,雖是步步該災,仍舊僥倖從閻王眼皮子底下撿回了一條命。
還有這位蕭公子,長得倒是挺好看,可待人接物卻不知怎的,總讓她有種疏離感。
又或許,那只是她的錯覺而已。
在客舍裡還誇着海口的許玉蘭,一踏上這山路便開始後悔起來,那刺骨的山風,根本颳得她連眼都睜不開。
儘管臨行之前店家好心贈了件棉衣讓她披上,可她到底不是練家子,只走了一小段路便蹲下身去,大口喘息起來。
“我就奇怪了,”許玉蘭苦着臉,朝着看起來依舊難如登天的雪峰山頂瞥了一眼道,“這山上都住的是什麼人?活神仙嗎?這也太會挑地方了,一個個簡直是鐵打的身子!你們這些江湖人真奇怪,非得住在這個山,那個嶺的,平地上不能住人嗎?還是住了人就會缺胳膊少腿啊?”
此前她怕惹事,話也少了許多,這般連珠似的話語,聽得蕭清瑜也不覺展顏,隨即便伸手攙了她一把。
這雪山對他而言本算不得什麼,可一面要顧及許玉蘭的體力,步調自然便慢了下來。
“你內傷未愈,莫要硬撐。”蕭清瑜話音仍舊很溫和。
“早知道還不如留在山下,讓那些活鬼來找我麻煩也是一樣,反正這鬼山頭,我肯定爬到半路就死了。”許玉蘭懊惱至極,她盯着腳下了石階看了一會兒,卻忽然來了脾氣,悶聲不響站了起來,大步朝山上走去。
未免她又出什麼岔子,蕭清瑜也只能放慢腳步跟在許玉蘭身後,留意她的舉動。
果不其然,許玉蘭並未走出多遠,便不知是爲何物所絆,一個跟頭向前栽倒下去,好在蕭清瑜眼疾手快將她身子攙穩,和聲說道,“當心。”
“我一定是和這座山八字不合……”許玉蘭氣得直跺腳。
蕭清瑜仍舊攙着她,眸光卻逐漸沉斂下來。
這個女人,本不該如此執着要上山纔對。
她究竟是爲何而來的?
可他哪裡知道,許玉蘭有多想下山,多想回家,回到點翠軒裡窩着。
分明是被逼到了不得已而爲之的地步——若是後退,自己又會落得孤苦無依的地步,到了那時鏡淵的人再找上門來,殺她和捏死一隻蒼蠅有何分別。
而在這樣的時候,青蕪若能在身邊就好了。
這說曹操,曹操真的就到了。
許玉蘭到了山腰,一看見與華雙雙並行在山路上的青蕪,便即小跑上前,一臉狂喜挽起她的手,就差熱淚盈眶了。
“玉蘭你……”青蕪大驚,“你怎麼會在這?”
蕭清瑜見此情形,不覺有些詫異。心想着她若是來找青蕪的,又爲何會提到那個蕭璧凌?
好在進山門的時候,許玉蘭沒有太多嘴,蕭清瑜也不曾言明她的來意,如今既然遇上故人,不論是接引弟子還是蕭清瑜,也都不曾多說什麼。
畢竟,沒有誰會喜歡多管閒事。
許玉蘭算是憋着一口氣上了山,好不容易看見個熟人,來不及打招呼便眼前一黑,待得轉醒時,已然置身於溫暖的房中。
她接過青蕪手裡的薑湯,悶聲不響便往喉中灌了下去。
“你可知我找了你多久?”青蕪關切道。
“都說來話長了,那個養蛇的男人可嚇死我了。”許玉蘭仍舊是大大咧咧的性子。她喝薑湯喝得喉嚨發燙,便放下碗,打了個嗝,見屋裡只有她二人,便即說道,“我就猜你來這了,居然還真被我給猜中了。”
“是我連累了你。”青蕪垂眸,心下沒來由地生出許多內疚。
“我跟你說,那些人的名字,真是一個比一個拗口。”許玉蘭雙目無神,多半是還沒緩過來,“這破地方又高又冷,竟然也有人住,打算鑿冰賣錢發家致富是不是?”
“我看我還是送你下山罷?”青蕪有些擔憂道,“你這模樣……”
“我真沒事,我可聰明瞭,”許玉蘭得意道,“那個女妖怪問我找誰,我都沒提你的名字,就記得那天來抓我的人提過一個叫蕭什麼的……哎名字跟個神棍似的,我就隨口一編,結果就遇上這位送我上山的蕭公子了。”
“神棍?”青蕪一愣。
“咱們能活着回揚州嗎?”許玉蘭興奮地抓住青蕪的手,問道。
“難說,”青蕪搖頭嘆道,“方纔前廳裡鬧出了很大的動靜,聽蕭公子說,鏡淵意圖用那些女子的性命要挾各派掌門,而這消息,偏偏是從你口中得來的。”
“什麼玩意?”許玉蘭道,“難道要殺我滅口?”
這丫頭被曾經那個白眼狼丈夫算計到家破人亡,竟然還對這些爾虞我詐一竅不通。
青蕪只得長嘆一聲:“那倒不至於。”
“蕭公子對他們說,你是我的朋友,無意聽到了杜若雲等人的陰謀,被鏡淵作爲人質,恰好爲他所救,便送上山來找我。”青蕪道,“結果卓超然那個老狐狸,卻說等你醒來,要帶去大堂對質。”
“對個屁,老孃現在話都說不圓。”許玉蘭登時便覺自己死定了。
“你不用着急,蕭公子都同我說了,你照我說的去做,一定不會有事。”
在確認了沒有第二條路可選後,許玉蘭只能點了點頭。
許玉蘭這一路都安安靜靜跟在青蕪身後,大氣都沒多喘一聲,可才踏進議事廳大門,便聽得屋內傳來一聲歇斯底里的呼喊:“光憑碧華門一句保證,便能令我妻子無恙,女兒平安嗎?飛雲居少主又如何?你們莊中可有人遭此劫掠,可又親身嘗過骨肉分離之痛?僅靠這些不痛不癢之言,便要讓我等從長計議,繼續做這無謂等候?”
說話的是無生派的戴人傑,他的妻子袁氏在帶着十二歲的女兒戴雅蓉逛市集時遭人擄掠,至今生死未明,袁氏是個全然不懂武功的柔弱婦人,戴雅蓉更是從未學過半點武功。然而無生派掌門龔文龍膽小怕事,這一次只打發他帶了幾個新晉弟子前來,自己卻躲在武夷山裡,一聲不吭,就是活脫脫的一隻縮頭大烏龜。
衆人看見許玉蘭走進大門,不約而同都安靜了下來,這位大小姐左看看又看看,只覺得那些人的目光都帶着刺。她看了看身旁的青蕪,抿着嘴嚥了口唾,佯裝鎮定站穩腳步,仍舊不敢大喘氣。
“想必這位就是玉蘭姑娘了,”唐遠口氣沉穩,聲如洪鐘,“聽聞玉蘭姑娘昨日在大邑縣城隍廟內,聽聞鏡淵門人議事,險遭滅口,可有此事?”
“有啊,”許玉蘭瞟了他一眼,目光又遊離開去,然而無意中瞥見青蕪倏然下沉的眸光,又定定把臉轉了回來,直面唐遠,重重點了點頭,“你們既然都聽說了,可是還有哪裡不明白要問我嗎?”
“玉蘭姑娘不必緊張,如今既是在我碧華門內,我等也必當護得姑娘周全。”唐遠儘可能讓自己面容顯得和善,可許玉蘭雖未接觸過江湖人,好歹也開了那麼多年客舍,這笑容是真的還是裝的,她就算瞎了也不至於看不出來。
“不用了,”許玉蘭道,“我是來找青蕪的,又不是來僱保鏢的,該報的信也都報了,你們……還有什麼不清楚的嗎?”
唐遠聽她如此一言,眉心不覺一蹙,他望了一眼卓超然,又望了望始終泰然自若的蕭清瑜,只得發出一聲長嘆,對許玉蘭拱手施禮:“適才唐某多有得罪,還請玉蘭姑娘見諒。”
許玉蘭聽得雲裡霧裡,卻見青蕪抿了抿嘴,別過臉去偷偷一笑。
仍舊不明所以的她又朝蕭清瑜望去,卻見他眉目舒展,對自己略一點頭,也是半個字都不說。
原本以爲會有人追根究底問她是誰,可如今看來,似乎除了她自己,沒有任何一人對她從哪來有興趣。
人總歸是不經試的,許玉蘭這點道行就算真揣着秘密也兜不住,纔多打點陣仗就繃着臉嚇到半傻,還有誰會懷疑她到山上來,還有別的目的在?在場的人們大多想着她與青蕪就是兩個年輕好動的姑娘,一個走南闖北混個名號吃飯,另一個咋咋呼呼投奔好友,至於是什麼來歷,似乎也沒什麼可深究的。
尤其是青蕪這樣有些身手的孤女,弄不好給點名頭就能爲了圍剿衝鋒陷陣,讓各大門派少耗損些人手。
青蕪見這情形,隨即不動聲色將她拉到角落裡,尋了個空位坐下,身旁坐的,正是丟了兒媳的鴻蒙館主樑長嵩,他的兒子樑昊站在一旁,神色頗爲激動。
“如此說來,那些失蹤的姑娘現今都能夠確認是在鏡淵手中了?”樑昊的模樣看起來頗爲激動。
話說回來,他與阮湘湘二人自小一同長大,早已互生情愫,如今成婚在即,卻遇上這等變故,正是難捨難分的年紀,又如何冷靜得下來?
放眼望去,但凡有女子失蹤的那些門派來賓,已沒剩下幾個依舊能夠氣定神閒的。此間場面,在得知鏡淵舉動時,青蕪心中便已明瞭——先擒人,再分化,顧蓮笙這是非要讓這些名門正派恨他入骨才甘心麼?
要是沒有許玉蘭撞破這事,是不是這些門派的來人都會藏着掖着,一個個偷偷找個理由下山,就此了事?
那顧蓮笙也不見得能得到什麼好處,無非是把事鬧大了再化小,也就是自己的門人來回奔忙折騰個半死不活,活活一出惡作劇。
見過遛狗的,還沒見過溜人的。
再要麼,便是打算利用這些門派爲他做些什麼。
青蕪一手托腮,愈覺百思不得其解。
“蕭公子不辭辛苦前來報信,又是爲何?如今蕭莊主又身在何處?怎不親自來?”人羣中突然多出一聲刺耳的質問。
蕭清瑜到底是外室之子,除開父親的名聲,在這些人眼裡,只怕什麼都不算。
“父親再過幾日便到了,”蕭清瑜不溫不火道,“各位請聽我說,如今鏡淵所做種種,尚且不知其目的何在,眼下此舉,擺明是要令我等人心渙散,各位記掛門下弟子安危,也是人之常情,但眼下若是真亂了陣腳,豈非正着了顧蓮笙的道?”
“莫要忘了,那位張公子還在鏡淵手中,”在場的倒也有些明事理的,譬如說話的這位,正是解秋堂的楊少昀,“這前後諸多舉動,皆在挑起紛爭——楊某倒想問一句,不知諸位可曾想過,那有關盒子的謠言又是從何而來?”
聽到這話,議事廳中又一次安靜了下來,半晌,方聽得一個渾厚的男聲悠悠說道:“莫非楊大俠的意思,是說這盒子與張公子,原就是莫須有之事,而從一開始,就只是鏡淵爲挑起風波,而故意放出的謠言?”
開口之人,是坐在一旁始終不動聲色的嶽鳴淵,他放下手中茶盞,淡淡說道:“此番猜測,倒也不無道理。”
“都說了是猜了,誰還不會瞎編幾句?”說話的是流沙堂的堂主包圓峒,人如其名,滾圓的腦袋上只有一小簇頭髮垂在一側,怎麼看都像是個光溜溜的雞蛋中間,穿了一條半黑半白的絲線。
而這個流沙堂,正是前些日子來鬧騰的那些小門派裡,死賴着不走的其中之一。
“要老子來說,那鏡淵如此囂張,不如我等結盟一道圍剿了便是,”包圓峒頭髮少,腦子怕是也小得可憐,“白石山那麼大點地方,橫豎也就幾百個人,有什麼可怕的?”
這話似乎正應了那些小門派的心聲,一看到了表忠心的時候,某些唯恐天下不亂的玩意立時便吼開了。
“我等願爲唐姑娘赴湯蹈火!”
“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惜!”
“只要唐掌門一句話,我至尊堡必定鞍前馬後,效盡犬馬之勞!”
“我們流沙堂也一樣!”
青蕪聽着這些話,一面瞥了一眼樑昊的神情,彷彿吃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一般,想吐吐不出來。
此時唐遠微笑起身,道:“唐某在此先行代小女謝過諸位好意,各位掌門對失蹤的姑娘如此關心,也是我等的福分。”
“唐掌門說得不錯,”莊定閒樂呵呵起身,“瀅兒若是知曉各位此刻如此傾力相助,心下必定也是感激得很。”
此話一出,場中頓時安靜下來,一個個面面相覷,不知在打什麼算盤。
“若說圍剿……我等多少還是要吃虧的,”嶽鳴淵再度開口,道,“第一,白石山地勢複雜,我等皆不熟悉,若遭受伏擊,或是留下漏網之魚,都是不小的禍患,再者,被擄去的女子尚不知關押何處,若是鏡淵打定主意,要與我等拼個魚死網破,只怕那些姑娘們便更要遭殃了。”
這話倒是說得一字不假,可青蕪看他兩次發言始末,都不曾看過自家莊主一眼,而一旁的葉楓,倒也安安靜靜由得他顯山露水。
看來這沐劍山莊裡頭,還大有文章。
“只要能剿滅魔教,犧牲幾個女人算什麼?”
“可這些姑娘裡,可有不少是諸位掌門的女兒或是兒媳,包堂主如此哪裡是救人,分明是別有所圖啊。”一聲溫婉動聽的女子話音從屋角悠悠傳來,包圓峒見是青蕪,登時氣不打一處來,“你這個丫頭片子懂什麼!畏首畏尾,婦人之見,各位可別信她。”
“這麼說,包堂主的意思,就是唐姑娘與莊姑娘,活該葬身白石山,屍骨無存了?”青蕪嗤笑道。
許玉蘭與她私下雖住在一起,可今日還是頭一遭看她面對這些江湖人,見她如此霸氣外露,內心隱約還有些得意。
不過,青蕪就這麼氣定神閒,拐彎抹角罵着那五大三粗的光頭漢子,許玉蘭覺得那姓包的隨時隨地都會衝上來動粗。
“嶽長老說得不無道理,如今已是人心渙散,若是到了白石山,受那地勢影響……”蕭清瑜話到一半便被潘龍歸幾聲怪笑打斷,“說白了,就是什麼都得等你老子來才能說了算,還裝模作樣幹什麼?”
“在下並無此意,”蕭清瑜正色道,“人命關天,事從緊迫,本就不可衝動。”
“我算是看明白了,這到底該怎麼做,不就是看誰嘴皮子伶俐,最能掰扯?”姓包的還在瞎哼哼道。
“圍剿確非上策,可嶽某倒是有個提議,不知諸位可願一聞?”
“嶽長老不妨講講。”唐遠恭敬道。
“願聞其詳。”樑長嵩點點頭道。
嶽鳴淵不緊不慢飲了口茶,道:“方纔看場中羣情激奮,嶽某本也無意多言,然剿滅鏡淵事大,我等萬不可自亂陣腳,唯有勠力同心,方能令其無機可乘。”說着,再次放下手中茶盞道,“諸位想想,從唐掌門派人送出請帖至今,包括這位受了鏡淵門人半掌的姑娘,我等諸派,可有人命折在裡頭?”
“這……”衆人面面相覷。
“還有方纔唐大俠提到的‘舉賢會’與張公子。”嶽鳴淵道,“從那‘舉賢會’至今,連同此前唐掌門所說的,林少俠等門人送信受阻之事,皆不過是鏡淵作壁上觀,只等着看戲罷了?”
“倘若是這般,鏡淵如此目中無人,便更當殺殺他的威風纔是!”樑昊搶上前道。
“那是自然,如今坐在這的,多是江湖上排得上名,叫得響名號的大派,若是因鏡淵那般邪魔外道稍加挑撥便亂了陣腳,那纔是真正的笑話,”嶽鳴淵道,“也正因如此,我等更當謹慎應對,莫讓那等邪教得逞。”
“說了半天,嶽長老的提議又是什麼?”梅韻心冷臉問道。
“以靜制動,等待時機。”嶽鳴淵此話一出,整個議事廳都喧譁起來,包圓峒率先跳出來,道,“你奶奶的,鬧了半天,就說出這樣的屁話,也就是說我們都在這屁事不幹,就等着鏡淵那羣孫子來掘咱們祖墳?”
“小不忍則亂大謀,”莊定閒凝神片刻,似有所悟,“嶽長老的意思,是說如今我等既然都不明白,顧蓮笙究竟目的何在,便莫要遂了他的意,不如靜觀其變,等鏡淵先亂?”
嶽鳴淵點頭,笑而不語。
“莊掌門倒也真耐得住性子,”樑長嵩長嘆一聲,道,“嶽長老的話的確有道理,可萬一……”他話未說完,卻看到嶽鳴淵投過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卻彷彿突然明白了什麼,衝他點了點頭,順便將情緒幾近失控的樑昊給拉回了身旁。
“他奶奶個熊,”包圓峒道,“一羣縮頭烏龜,老子不幹了。”他說着便要轉身往外走,其他幾個一開始便居心不良的小門派也都紛紛附和,青蕪把玩着手中茶盞,微笑着看着已亂成一團的議事廳,與那些同樣鎮定的掌門一道,無聲地看着這齣好戲開場。
姜果然還是老的辣。
如此,這些小門派見得不了甜頭,自然都會散去,即便到時真有何變故,諸派也不至於因這些無賴的影響,而亂了陣腳。
走出議事廳後,待得人羣漸漸散去,廳前便只剩下唐遠及蕭清瑜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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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多虧蕭公子傳信上山,否則這鏡淵此舉,致各派心生他念,我等還不知何時才能知情。”唐遠衝蕭清瑜躬身,施禮拜謝。
“不敢當。”蕭清瑜還禮道,“可聽唐掌門如此一說,莫非是……”
“不錯,”唐遠面色漸沉,“唐某人從未收到過什麼信物。”
蕭清瑜聽罷,先是一怔,隨即眸光卻倏地一緊。
“此事仍需從長計議,”唐遠道,“唐某這就派人去安排蕭公子住下……不過,蕭莊主他……”
“唐掌門請放心,我未過門的妻子也因鏡淵之亂,險些受累,只是家中事務繁多,少不得要父親暫作安排,等料理過那些雜事,自然會前來與諸位掌門共商大事——”
許玉蘭在這雪山上的住處,是由華雙雙領過去的,這姑娘雖天真年幼,卻也十分細心,特意安排她住在青蕪隔壁的廂房。而許玉蘭也終於從華雙雙的口中大致聽說了這場聚義大致的由來。
屋中陳設雖簡,卻並不粗陋,雖比不得點翠軒,卻也不失爲一個安居之所。
她仍舊是好奇,爲何唐遠等人不曾深究自己來歷,於是將這屋子簡單收拾一番,正打算去找青蕪問個清楚,想要找的人卻已來敲門了。
“青蕪,”許玉蘭將她拉進屋來,道,“你快同我說說,他們怎麼什麼都沒問我?”
青蕪斂衽裙襬入座,道:“這些江湖人防來防去,都不過是防着被人鑽空子罷了,看你一個年輕女孩子,一點小場面就嚇得胡言亂語,自然便放心了。只要你不是衝着他們來找麻煩的,誰還管你想作甚?”說到此處,她莞爾一笑,“好啦,如今事都過去了,你且在這安心住些日子,等此間事了,我們就一同回揚州。”
“回揚州……我都不敢出門了。”
青蕪搖頭一笑,從懷中掏出一隻竹哨交到她手裡。
那竹哨做得很精緻,一側還刻有一枚小印,許玉蘭不認得那刻的是什麼,只當是什麼有趣的物事拿在手裡,翻來覆去看了幾遍,方開口問道:“這是作甚的?”
“這是馬幫的信物,往後我不在時,再遇到江湖人糾纏,吹響這隻竹哨,自然會有人出來幫你。”青蕪微笑道。
“馬幫是什麼?養馬的嗎?”
“哪個幫派都會養馬,”青蕪不由得掩口而笑,“你只需知道,這些人遍佈天下,且有足夠的人手與手段,替你擺脫麻煩,便足夠了。”
許玉蘭聽得似懂非懂,可還是點了點頭,道:“那好,我聽你的……”
“我本想着,你應當趁早遠離這些是非才好。若是因我的那些事連累了你,我便是萬死也難辭其咎了。”
“可你的事情,還什麼都沒告訴我呢……”許玉蘭露出失望的神情。
“對了,蕭清瑜只是轉述過你的話,你且告訴我,在山下見到的那些人,到底都長什麼模樣?”青蕪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連忙問道。
“有兩個女的,一個用針,一個揹着重劍,說了許多亂七八糟的……什麼尊主啊,姓顧的……”
青蕪伸手揉揉額角,眉頭漸漸深鎖。
兩個女人?
那麼其中那個用針的,莫不是當初襲擊林天舒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