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議事堂出來後,日已偏西,長孫芙身形端正而行,與長孫寂道:“家主無需爲我憂慮。”
“論起年歲,家主尚且比我小上數月,這些年來爲了族中之事卻已然不知經了多少錘鍊,又冒險奔波替族中擇選明主。反而是我這做堂姊的,一直被護在身後宅中。”長孫芙道:“家主莫要忘了,長孫家的榮光,歷來也與女子緊密相連。”
“爲族中前程奔忙甚至搏命,不單是男子的權力。一件差事擺在眼前,誰更合適誰便去做。”她看向將落的紅日:“歷來,我和小姑都是一樣的想法。”
她口中的小姑,是僅僅年長她兩歲卻早逝的長孫萱。
嫁給誰並不重要,婚姻是世俗綁縛她們的鎖鏈,但也可以變作她們手中的利刃。
想到接下來要面對的一切,長孫芙眼底非但無懼,反而被落日染上一縷緋麗的熾烈。
“阿姊放心,我定竭力護阿姊周全。”長孫寂眼中含着允諾,似連同昔日對小姑那一份未能踐行的保護也在其中,因此甚至顯出幾分固執。
“好。”長孫芙與他一笑:“阿寂,咱們並肩作戰,一同打贏這場仗。”
餘暉灑在少年姐弟二人的身影上,鍍下一層閃動着的金粉。
不多時,長孫寂轉頭望向北面,他的家族今已在“戰場”之上,而他爲家族所擇明主,此時在另一方更加兇險千萬倍的戰場之上。
皇太女行事背離常理,族人對此多有疑慮,但他卻有截然不同的看法。
就如同當年在孔廟中,她以自身爲餌,向世人揭露了殺害他小姑的真兇之後,以滴血的手握着祭文,當衆說出過的那句話:
【正如大其牖,而天光入,公其心,則萬善出,多謝諸位肯執公正之心,證萬善之道。】
當年那一幕,足以他銘記一生,那份敢正面向天子討還的公正帶給他的衝擊,燒沸過他的血,至今亦不曾冷卻。
她如今便守在天光的入口,她身上這份從未因身份而更改過的待天下公正以赤誠之道,理應成爲他更加堅定的理由。
七月末的北地,暑氣已消,殺氣卻愈演愈烈,一場場對戰之下,肉薄骨並,肝髓流野。
攻關與守關之戰未曾停歇,戰事的激烈程度是近二十年來之最,遠勝過十六年前常闊帶兵那一戰。
因前線不停有傷兵退下來,各處關口的防禦部署調整頻繁,朔方也派了一萬兵馬來援。
隴右的戰況也很緊張,雖多是小規模的突襲,但因戰線過長,時常防不勝防,總有落網之魚入境,幸而尚有玉門關這層雄關屏障作爲阻擋。
且隴右同時要兼顧提防南面吐蕃的動向——在崔璟的授意下,隴右道的兵馬有半數用於提防威懾吐蕃,以防吐蕃會有趁虛而入的可能。
此一日,北狄主帥阿史德元利吸取了屢戰未捷的教訓,調整了戰略之後,再次以重兵攻打陰山關隘,李歲寧與崔璟率兵抵禦。
雙方將士兵馬在此處廝殺鏖戰之際,距離此關隘往西、百里處的另一處偏僻險峻的關口外,卻另有一支來勢洶洶的北狄鐵騎正在靠近。
這支北狄鐵騎足有近兩萬之衆,蜿蜒於峽谷山道之間滾滾而來,塵沙飛揚間,隱約可見爲首的戰旗圖案出自北狄部落中的烏隗部族。
北狄共有十二大部,每個部落至少由兩個姓氏族羣組成。因近年來各部落間分裂嚴重,有個別氏族開始試圖自立,現分裂出的部族勢力便不止十二處,但暫時依舊被統稱爲十二部。
作爲十二部之一的烏隗部,是北狄最古老強盛的部落之一,此次共出兵萬人餘,他們的現任首領名喚涅奴,是北狄有名的悍勇之士。
烏隗部這兩年來隱隱已有不願服從可汗之令的跡象,只因此次攻襲大盛,涅奴才願意暫時遵從阿史德元利的命令。
久攻不下,損兵折將的挫敗惱火,讓涅奴逐漸對阿史德元利產生了不滿,這不滿逐漸無法被調和,涅奴開始不願再跟從阿史德元利行軍,受其差遣調用。
除了自己的部落之外,涅奴還糾集了其它幾個小部族,一同脫離了阿史德元利的隊伍。
這幾日,涅奴手下的探查兵發現此處西面關口的防禦變得薄弱,於是趁着阿史德元利吸引了盛軍大部分兵力,涅奴當即下令向此處關口發動突襲。
這裡的關口更爲險峻難攻,但在涅奴看來,他們足有近兩萬鐵騎,足以踏平這處防守薄弱的關口!
涅奴眼中翻騰着戰意,策馬狂奔間,見得關隘便在眼前,舉刀高喊:“殺!”
隨着他一聲令下,其身後高亢的喊殺聲與萬馬一同奔騰而至。
“——咚!咚!咚!咚!”
盛軍急促的戰鼓聲如雨點捶打湖面,盪開一圈圈波瀾。
在此等候已久的常歲安提槍上馬,震聲大喊:“迎敵!”
他身後的何武虎緊跟着上馬,一雙虎目滿是殺氣:“他爺爺的,這羣胡孫果然往此處來了!”
上馬之際,何武虎粗聲道:“弟兄們且隨俺殺敵!今日定叫這些賊子龜孫們有來無回!”
“——殺敵!”
先鋒騎兵們在常歲安的率領下,如潮水般滾滾涌出。
涅奴見勢,很快察覺到了不對。
他身邊的副將也大感意外,拿北狄語道:“……首領,情報似乎有誤!”
這哪裡是防守薄弱的樣子,分明是提早設下了伏兵!
在此處設伏,是李歲寧和崔璟與衆軍師商議過後,將計就計之下的安排。
北狄大軍內部的分歧已顯端倪,勢必會有人不願再聽從阿史德元利的號令,而單獨發動突襲行動——
突襲之前,必有探查,與其被對方打一個措手不及,不如主動示之以弱,將無可避免的敵人引入可控地帶。
但這份“可控”,只是相較於被打一個措手不及的戰況而言,而非代表盛軍一定有取勝的把握。
在此之前,他們並無法精確地預料到對方會發動多少兵馬進行突襲,眼下對面的兩萬之數,無疑是極其兇猛的攻勢。
常歲安也有兩萬兵馬,但其中騎兵僅有七千,這是李歲寧能撥派給他的最大數目。
常歲安對此一戰抱有極大野心,他不單要守住此關,還要抓住時機最大程度重創這支北狄大軍,一舉打散他們的銳氣,讓他們夾着尾巴滾回大漠!
眼見此處設有伏兵,涅奴固然惱怒盛人奸猾,卻並無絲毫退卻之意。
他很確信,盛軍即便在此設伏,可用的兵力卻必然不足以對他們形成碾壓……既然如此,殺過去就是了!
雙方對戰至今,凡是活着的人,手上皆沾着對方將士們的鮮血,他們之間不單有戰爭勝敗,更有同袍血仇。這份仇恨壯大着彼此的殺意,人人幾乎都以泄憤的姿態揮刀。
盛軍的戰意出乎了北狄軍的意料。
一場場戰事打下來,他們每每都以爲這些盛軍的士氣必然已近衰竭,可下一次對戰時,盛軍爆發出的激昂士氣卻不減反增。
阿史德元利說,這便是玄策軍的戰魂。
此時,涅奴於混亂激烈的戰況中,看着那些身着玄甲的先鋒,視線逐漸鎖定在一道高大驍勇的身影之上。
很快,他下令讓人衝開一條血路,隨後親自帶一支精銳圍殺上前,直逼向那道青年小將所在。
常歲安毫不退縮,揮槍迎上涅奴。
在此之前,他已取過一名北狄部落首領的首級,但眼前之人顯然更加難以對付。
常歲安擅使長槍,交手之下,涅奴眼底漸浮現一抹意外與欣賞之色,同時戰意更熾。
常歲安與之纏鬥之際,周圍廝殺而來的北狄軍越來越多,而常歲安身後的盛軍在不斷地落馬倒下,何武虎遠遠看到這邊的情形,暗道一聲:“不好!”
那北狄賊子並非是要與常小將軍單挑過招,而是在準備合圍殺之!
經過這數載的磨礪,常歲安今已非冒進之人,但此處關口狹窄,用以對敵的陣地也並不開闊,無法擺下嚴謹分明的軍陣用以保證將領始終處於中軍之列。雙方一旦廝殺起來,很快便被陷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戰局之中。
而在這樣的戰役中,爲壯大士氣,常歲安沒有理由退縮於後。
常歲安已然意識到自己在被逐漸合圍,但他沒有選擇,若此時轉身突圍,只會將後背暴露給涅奴,加快敗亡的速度。
常歲安不是沒想過死,將士們死在戰場上纔是常態。
他不懼死,若必須死,他唯一要做的便是帶走更多更強的敵人!
常歲安逐漸殺紅了眼,隨着身邊的同袍一個接着一個倒地,他不僅要應對涅奴的攻殺,還有同時兼顧左右的殺勢。
在常歲安手中的長槍再次將一名北狄軍捅落馬下,還未來得及將長槍完全收回時,一柄側挑而來的長刀,削斷了他的槍桿。
常歲安的手臂也被這道力氣挑起,他眼神一變,左手同時拔出背後的長劍,但下一刻,兩名北狄軍從後側方拿長矛刺向了他身下的馬匹!
戰馬嘶鳴,掙扎狂奔數步後,折腿轟然倒地。
常歲安在地上滾了兩圈,頭上的鳳翅盔摔落,待他持劍拄地,快速起身之時,那些北狄戰馬已迅速向他逼近,戰馬上的北狄人呼喝叫嚷着,持矛揮刀,向他齊齊刺來。
已經渾身是血的常歲安心一橫,抱着同歸於盡的決然,正要持劍迎上最前方的一匹戰馬之際,忽見千鈞一髮之際,眼前有人殺出一條血路闖入包圍圈內,策馬向他伸出一隻手:“常小將軍,上馬!”
來人正是何武虎。
常歲安當即將手遞上,躍上馬背,反身坐於馬上,與何武虎互爲對方的後背,協同作戰。
何武虎帶着數名精銳率先殺來,外面仍有盛軍在試圖營救,但圍來的北狄軍也越來越多,雙方層層廝殺着,血氣與沙塵瀰漫,馬蹄踏爛屍身殘骸,位置不停轉換移動間,身處其中之人均已經分不清方向。
何武虎和常歲安都受了傷,身上臉上糊滿了血。
側方有長槍刺來,常歲安揮劍替何武虎險險擋下,自己的左肩臂卻被人趁機劃了一刀。
何武虎怒喝了聲“駕”,揮槍策馬往前直衝而去。
何武虎近乎是拼死帶着常歲安衝出了一條路。
就在他看到前方更多的是己方將士的身影戰馬時,身後卻有一道道利箭飛馳逼近。
常歲安在後方不停地揮劍抵擋着,但劍刃可以抵擋的終究有限,隨着涅奴下令,那些箭矢轉瞬間密集如雨。
身前中了一箭的常歲安長劍脫手,身形一斜,便要栽下馬去。
何武虎猛地放緩馬速,同時鬆開抓握繮繩的手,雙手用力去抓常歲安,咬着牙用盡最大力氣,將已經半掛在馬腹上的常歲安生生拽拖而起,橫放到了自己身前的馬背上。
身後的箭矢還在攻來,馬蹄狂奔,何武虎壓低身形,護着橫在身前的常歲安,幾乎泣血的視線始終死死瞪着前方,拼力驅馬。
終於,隨着盛軍的加入打斷,身後的箭矢停下。
何武虎驅馬狂奔到了己方來援的將士面前時,他身下中箭的馬匹隨之不堪重負地倒下。
何武虎和常歲安也摔了下去。
混亂中,部分玄策軍衝殺上前,餘下的很快在二人身邊圍起一個保護圈,元祥迅速帶人下馬查看,卻見依舊半趴護在常歲安身上的何武虎,後背已赫然插滿了箭矢!
而常歲安雙眸緊閉生死不知。
元祥紅着眼睛將何武虎扶起,交給兩名同袍:“快扶何將軍和常小將軍帶到後方包紮止血!快!”
戰況還在繼續,元祥無法分心,迅速上馬指揮戰局。
關口之內,有臨時支起的醫棚,但受傷的將士太多,源源不斷地或被扶或被擡回來,爲數不多的醫士根本忙不過來,很多尚能自理的士兵便相互幫忙包紮止血。有的士兵剛紮好傷布,便再次紅着眼睛提刀上陣。
喬玉綿也在衆醫士之中,常歲安本不允許她來,她是扮作男子偷偷跟上的。
這些時日處理了無數傷兵的喬玉綿,自認已經足夠冷靜,爲了讓自己保持清醒,她刻意不去看那些傷兵們的臉,可當她聽到“常小將軍”四字時,手下還是一抖,猛然轉頭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