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士兵策馬歸營,快步來至榮王帳中,帶回了最新的捷報。
帳內謀士們俱振奮,有人道:“如此看來,最遲只需再有一月,我軍即可兵臨京畿!”
“屆時這卞賊的皇位,怕是坐不足一載!”
“王爺有望於今歲冬前取回京師!”
“我等在此先行賀喜王爺……”
衆人無不附和着道賀,只有盤坐下首的駱觀臨未曾開口。
這一戰比衆人想象中順利,而這份順利,也讓越來越多的勢力開始向榮王李隱靠攏傾斜,在一衆榮王府謀士眼中,這不外乎是因:是非成敗,人心自有分辨。
他們眼見便要逼近京師,而那李歲寧卻選擇將自己置於死地之中——
王爺的大業之行尤爲順遂,而那強敵對手卻昏招百出……這便是氣運與天命!
有謀士提及李歲寧,嗤笑道:“……此女借太原祥瑞之事宣揚天命之說,然而天命豈會在一女子之身!果不其然,任憑她竊得儲君之位又如何?目光短缺婦人之仁者,拿什麼來守住所竊之物!”
“聽聞太原所出政令,多處不願遵從……誰願尊一位生死未卜,罔顧大局的少年女子爲主?”
“那常歲寧做事之前也不想想,即便以此舉博來護國仁名,然而大勢當前,誰人能不爲後路思慮?去往北境博取美名,實在天真愚昧!”
她年少輕狂,怕是根本不懂得身爲君主的首要職責是什麼……不是能力手段,更不是仁義之名,而是活着。
活着纔是一切的根本,一個連自己的性命安危都無法保證的人,且主動背離了權勢的爭奪中心,她拿什麼來聚攏人心?試問有幾人能放心將自己的身家前程押到這樣一個充滿變數到不負責任的年輕女郎身上?
年少有成者固然叫人矚目,但能穩妥取勝之人才是最佳選擇。
這常歲寧終究太稚嫩,根本不知何爲真正輕重,此去北境,簡直自毀前路。
但古來此等先例也屢見不鮮,分明是手握大好形勢者,卻可於一夕一念之間的一個決定之下敗壞局面,這種決策之失,往往被視之爲自身的見識承不住氣運,便註定會用另一種方式將氣運交還回去。而一旦失了這氣運,很快便會被打回原形,一敗塗地。
現如今這常歲寧,已然具備了氣運將失之敗相!
聽着這種種議論,李隱面上並無輕視取笑或是得意,他反而道:“無論如何,她此去確是爲國爲民仁義之舉,無論其成敗,本王皆會替大盛子民記下她這份恩情。”
言辭間透露出,若來日李歲寧在他手中落敗,他會念及對方此舉,而網開一面從輕發落。
有謀士嘆息:“王爺厚德。”
“王爺此言差矣。”一直未曾開口的駱觀臨,此時肅容道:“依某看來,此女根本不懂得仁義爲何物,結合其過往作風可知,這不過是一個只知打殺的好戰自大之徒而已,她自認戰無不勝,因此自大妄爲,欲逞威於北地——”
“此等女子,早已被殺戮野心矇住心智,即便有些許功績,卻也不足以與其竊取儲君之位的滔天罪行相抵!”
“況且,此女極有可能是明後手中的一步棋……明後助其冒充皇女誆騙世人,又急於扶持其成爲儲君,這其中焉能沒有算計?”
駱觀臨語末,看向榮王,擡手道:“王爺之仁天下皆知,然而這份仁心卻決不適宜用在此等禍星身上,而理應斬草除根纔是!”
聽得這激烈之言,衆謀士間有人出聲附和,有人只會心一笑。
這位“死而復生”的駱先生,尤爲反感女子竊政。數年前,他那一篇爲討伐明後作下的檄文,曾激起萬衆譁然,那檄文之中處處可見對女子當政之象的不滿,將此稱之爲陰陽顛倒,倒行逆施的禍世之象,將一切亂象歸咎於妖后當道所致。
通過這些時日的相處,他們甚至疑心這位仁兄之所以重新出山,大約便是看不慣容不下女子猖獗於世。
此人先前能助明後將廢帝拉下皇位,之後又助徐正業起事,以手中一杆筆替徐正業煽動各方勢力支持,無疑是很有些才能在的——
這些時日此人向王爺屢獻奇策,頭腦智謀不容置喙,但一牽扯到明後與李歲寧之事,便只剩下了主觀的厭恨,說到義憤處,甚至偶有偏激言辭。
但這對他們榮王府而言,不算壞事。如今這世上正需要有這種反對女子當道的激烈聲音,越多越好。
面對駱觀臨這務必斬草除根的勸誡,榮王輕頷首罷,誠摯道:“先生處處爲本王謀慮,本王自是無不聽從之理。能得先生竭力相助,實爲本王之幸。”
駱觀臨聞言站起身,長施一禮:“自妖后當政起,大盛便無寧日,妖后禍亂朝綱,迫害皇室,致使李氏子弟凋零衰落……幸而有王爺韜光養晦,駐守西境,纔給大盛留有一線生機。今能跟隨王爺左右匡扶李氏正統,是駱某之幸纔是。”
如此一番話,不難聽出說話之人對匡扶李氏正統的執念——李隱對此並無懷疑,當年徐正業起事,軍中不乏李隱安插的眼線,故而李隱很清楚當初駱觀臨與徐正業離心的過程:正是因爲前者看出了後者想要自立的野心,而前者只想匡復李氏皇權。確切來說,是仍以男子爲尊的父系李氏皇權。
李隱神情動容,讓起身施禮的駱觀臨重新落座。
待商議罷接下來的戰事部署,幾名謀士和部將先後領命退了出去執行事宜。
不多時,一名自黔中道而來的士兵入帳傳話,道是黔中道節度使喜事將近,將於七日後與長孫氏的女郎定親。
座位距離李隱最近的一名軍師訝然之後,笑着捋須:“長孫家到底是答應了!”
說着,向李隱道賀:“王爺,這果真是一樁喜事!”
他們榮王府拉攏長孫家已久,對方態度總是不清不楚,黔中道節度使的求娶之舉,實是最後的試探。
這場求娶,前後說來也有數月了,起初長孫家並不肯應允……如今大約是見榮王府大軍往京師方向的推行十分順利,長孫家也終於有決斷了。
黔中道節度使佘奎,早就歸順了榮王府,長孫家答應這門親事,態度已然不言而喻。
長孫家經過聖冊帝的剪殺,雖已今非昔比,但長孫家是大盛開國功臣,家中出過數位皇后,曾經兩位大盛君王均有着長孫家一半血脈在,這個姓氏與李家皇室早已密不可分,能得到長孫家的支持,來日便能更加名正言順地登基。
李隱自然樂見這門親事,當即讓人備下厚禮,送回黔中道。
此事交待下去後,帳內僅剩下了駱觀臨和另外兩名謀士在,不多時,又有士兵入帳中傳話,卻是帶來了一則有關異邦王位更替的消息。
吐谷渾的首領慕容允死了。
三十歲出頭的慕容允正值壯年,這死訊很突然,據說是在山中狩獵時中了蛇毒,發了急症而亡。
而繼位的王子,並非慕容允的長子,而是他最小的兒子,慕容守平。
那士兵更詳細地複述消息:“……新王不過三歲稚齡,其母乃是我朝固安公主。”
李隱兩分了然,語氣褒貶不明:“倒不愧是明後教養出來的公主。”
扶持這樣一個幼子成爲吐谷渾的新王,勢必會招來吐谷渾王室和羣臣的反對,能從這些反對聲中殺出來,說明她在吐谷渾已經有了自己的根基勢力。
所以慕容允是怎麼死的,便也很值得思量。
說到此處,那士兵奉上一封書信:“此爲吐谷渾獻上的國書,以向大盛稟明冊立新王之事。”
“他們竟將此封國書,送去了劍南道麼。”李隱擡手接過之際,饒有興致地問。
“是,據吐谷渾的使者稱,此乃固安公主之意。”
李隱心底的興致更濃了,國書所抵之處便是一朝政治中心,那固安公主明洛未曾使人送去太原或洛陽,而是送往了劍南道——
吐谷渾國土面積不足大盛數州之大,但其作爲大盛與吐蕃的緩衝國邦,有着不同尋常的戰略意義。
早先數年,在大盛令固安公主下嫁和親吐谷渾之前,吐蕃曾有過犯境之意——當初此事還是李隱上報入京的,吐蕃北接大盛的隴右道,東臨劍南道,榮王府一直都肩負着防禦吐蕃的要任,李隱自然與吐谷渾也打過不少交道。
但如此次這般“交道”,卻是頭一遭……
這封吐谷渾冊立新王的國書裡,另還夾帶有一封密信。
此封密信來自固安公主明洛,其於信上稱:想與榮王府做一筆交易,並且她手中有一件秘事,同先太子效有關,相信榮王殿下一定會很感興趣。
李隱覺得有些好笑。
一個姓明的公主,守着吐谷渾那彈丸之地,也敢故弄玄虛地找上門來同他做交易了。
但他向來欣賞有野心的人。
不過,這交易能不能做成,且要看她手中有多少籌碼,以及他需要與否了。
待駱觀臨等人退去之後,李隱提筆回信,讓人送去吐谷渾。
信被送出去後,李隱的視線再次落回到明洛的來信上,精準地捕捉到“先太子效”四字。
實際上他並不喜歡此種感受,一個死去多年的人,仍舊無時無刻不在被人提及着……如此叫人銘記的儲君,可見出色程度。
很快,李隱眼角浮現一絲嘆息,這樣出色的人,到頭來卻還是無法從那片大漠中全身而退。
阿尚都沒能平安回來的地方……李歲寧,她能做到麼?
李隱擡首,隔着帳簾的縫隙看向北方。
若那李歲寧像阿尚一樣永遠留在北境,他身爲王叔,必然不會吝嗇給予她讚許敬重與體面榮光——及時死去的人,在他這裡,總是值得敬重的。
若是活着回來,那便另當別論了。
李隱將明洛的密信以火燭點燃,隨手投入銅盆中,火光跳躍着吞噬信紙上的每一個字。
同一刻,李琮的目光掃視罷手中書信上的每一個字,眸中泛起焦灼的怒氣。
他奉父王之命,瓦解肖旻在嶺南道的大軍,然而他來此兩月之久,卻屢屢受挫。
榮王府的大軍一半被父王帶走了,另一半鎮守西境,於是由他調用的是黔中道的兵馬,及嶺南道一些已經歸順榮王府的勢力——
兵馬調度還算順利,但問題出在了別處,一場場戰事下來,李琮很難不承認自己在領兵作戰上的不足之處——這些年來,他負責執行了許多暗殺事宜,幾乎從未失手過,但正因他的差事多在暗中進行,如此等大規模的領兵作戰經驗卻是欠缺的。
父王大約也知他的不足,曾交代過他務必多聽從黔中道節度使佘奎的經驗意見。
可那佘奎近來忙於和長孫家結親之事,甚少踏足軍營。
佘奎不在軍中,那些部將們曾私下議論他是私生子的身份,並竊笑父王不會將他認回,這些話雖未敢當着他的面說,但那些人明面上待他也多有輕視,對他下達的軍令也時有質疑……
他此次去信催促佘奎前來商議戰事,對方回信卻道,婚期就在兩月之後,要準備的事項頗多,一時抽身不得,戰事上全由他做主即可,並邀請他到時回黔中吃一杯喜酒。
這般態度讓李琮大爲惱火,可難道他要向父王去信告狀不成?那樣只會讓父王覺得他無能罷了!
他本以爲肖旻在嶺南支撐不了多久,卻不料對方佔下的那數州,如今已然悉數歸心於肖旻,竟解決了肖旻大軍在嶺南的糧草供應問題。
佘奎曾與李琮說,不必太過焦心與肖旻的戰事,王爺前方一切順暢,屆時入主京師,肖旻大軍自然人心渙散,傳檄即定之……言辭間在教李琮這個年輕人要懂得縱觀大局,要沉得住氣。
但李琮全然聽不進去,這是佘奎的立場,不是他的……若要等到父王順利收回京師後,才能順帶解決此處的麻煩,那他的用處又在哪裡?到時無功可述,他又將是何處境?
李琮不甘心,又召來衆部將議事。
但那些部將們和佘奎的態度有相通之處——他們並非不知輕重緩急,相反,作爲軍中的老油條們,他們很懂得權衡一場戰事的利弊。
通過這段時日的交手,可知肖旻不是個好對付的角色,一塊難啃的骨頭,與其在不恰當的時機去生啃,崩壞自己的牙,哪裡比得上等前方大局定下之後,再以最小的代價去將這骨頭拾回來?
在此之前,他們只需盯緊了肖旻大軍,不讓他們捅出簍子即可。
他們的態度很明確,仗是要打的,但頭破血流的拼死打法兒,卻是不必要。
這也是佘奎的意思,他如今正在專心準備和長孫家的親事——
這樁親事,讓佘奎甚感欣喜,他已年近四十,髮妻於數年前亡故,而他即將迎娶的長孫氏女郎不過十八歲年華——昔日出了數位皇后的長孫家,如今卻要將家中女郎嫁與他佘奎做續絃,這是何等榮光!
有了這門親事做底氣,來日榮王登基,他的地位便沒人能夠撼動得了。
故而這好不容易得來的親事斷不能出任何差池,於他而言,這是比打什麼肖旻大軍更重要百倍的大事!
這位即將出嫁的長孫家女郎,名喚長孫芙,是長孫寂的堂姊。
此刻,黔州城中,長孫芙正在聆聽長輩們的叮囑教誨,每個女郎臨出嫁前都要聆聽教誨,但她所聽到的“教誨”,和尋常女郎卻差之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