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過天來就是黃家喬遷宴客之日,他家人送上那麼厚一份見面禮,足見其厚意深情,祁老夫人自然也相當重視,有道是遠親不如近鄰,和鄰居打好交道可比找什麼從未謀面的親戚來的靠譜。
沒錯,在祁老夫人就是還在鬧着脾氣,如今連話都不和傅氏說一句,一路上都是昂首闊步的走在前頭,傅氏也氣的不輕,陰着臉,扶着容姑姑跟在後面,紅藥壓力頗大,縮着腦袋帶着杏兒走在了最末。
黃家就在隔壁,來回不過擡擡腿的功夫,紅藥剛一入院子就被震住了,乖乖,這與祁家相比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堂屋寬敞明亮,花園幽靜別緻,山石陡峭奇駿,湖面波光粼粼,草木鬱鬱蔥蔥,比鄭家住的總兵府都氣派不少。
由物及人,黃家太太理所應當的也很氣派,和祁大伯母那顯山露水的堆金砌銀不一樣,這位太太明顯有品味多了,素雅的菸灰緞面掐金牙的圓領長褙子,走動間露出錯着銀絲的湘紋裙,頭上挽着牡丹髻,烏髮間綴着一雙累絲攢珠的銀鳳釵,面容秀美,神色淡然,眉宇間頗有名士風骨。
她話不多,臉上也不見喜色,只和幾位老夫人問了安就坐在主位上自顧自的品起茶來,倒是她家大女兒黃寄真忙前忙後,腳下生風,又是迎客又是奉茶,她一個女兒家總是有些不周之處,不是認錯了人就是弄錯了輩分,幾番下來,屋裡的夫人太太姑娘們都竊竊私語,頗有些不滿,連祁老夫人都多看了她幾眼。
黃寄真漸漸應付不來,手足無措,再一看母親還端坐高臺,不聞不問,即無奈又焦心,臉色通紅,瞧着都快哭了,紅藥暗暗替她着急,黃太太好不近人情,這都什麼時候還擺個臭架子,看女兒出醜有意思不成。
“我說大侄女,你就歇歇吧,一個姑娘家別成天出來攬事了”這時一位打扮俏麗的少婦的扭着腰走了進來,高擡着下巴掃了黃寄真一眼:“弟妹既然不願動彈,那隻能勞煩我這個做嫂子的了。”一語道罷,便殷勤的接過丫鬟捧着一盞茶,親自放在了指揮使家的孫夫人手邊。
她舉止輕浮,媚俗妖嬈,口氣狂妄,所過之處濃濃香氣襲人,明明比黃太太年輕十來歲,卻以嫂子自稱,屋裡女眷們都摸不着頭腦,孫夫人也不敢接她的茶,謹慎的站起身問道:“從前未曾謀過面,還不知道夫人是哪一位?”
“這位是我家大伯的繼室,孫夫人您賞臉叫一聲黃大夫人就好。”黃寄真橫插一槓,一下把那少婦擋開。
這位黃大夫人正準備了一肚子好話要口吐蓮花,此時都給頂了回去,憋氣的很,放下臉來瞪了黃寄真兩眼。
屋裡氣氛本就不熱乎,被這麼一鬧簡直比寒冬臘月裡還凍人,紅藥搓搓手,有些坐立不安,這黃家真亂來,姑娘不頂用,主母不管事,繼室像妾室,快上飯菜來吃了走人罷。
好在黃家還有外援,鄭夫人總算趕到了,黃寄真見了鄭夫人,那便如紅藥見了胖乎乎的大肉包,就差熱淚盈眶了。
“姨媽快來評評理,母親又撂挑子,一屋子的人都着指我招呼呢。”黃寄真親親熱熱的挽着鄭夫人走進屋,場面立馬回暖,各家夫人紛紛起身見禮,就連黃太太都輕移尊步,拉着鄭夫人到她身邊坐下。
“你母親身子不好,難免懈怠些,你就看在我的面上原諒她罷。”鄭夫人輕拂黃寄真後背,柔聲說道:“我既來了,怎麼能再讓你受累,快帶上姐妹們玩去吧,你長瑛姐姐正在花園裡打鞦韆呢。”
黃寄真看了眼母親,見她仍不鹹不淡的,心裡沮喪,低頭應了聲是,轉過身子,對屋裡的姑娘們道:“今個風小,日頭不曬人,趁着還沒開席,咱們不叫丫鬟跟着,去花園裡好好散散如何?”
幾個好動活潑的姑娘急忙站出來響應,紅藥也有些意動,傅氏和祁老夫人此時一致對外,兩人對視一眼,都怕黃家妯娌再出幺蛾子,小孩子看多了不好,便託了同來的祁滿枝帶這小猴兒一同跟着去。
滿枝姑娘今日穿戴一新,翠綠清爽的一件雲紋團花薄襖,月白的裙子,如春日裡剛抽枝的嫩葉一般動人。她牽着紅藥走在衆人後頭,這黃家花園極大,祁家三個院子加起來都比不上,進了園子後幾個女孩一下就走散了,三三兩兩的分頭玩耍。
祁滿枝帶着紅藥去了湖邊,碧草環抱中假山嶙峋,綠水清波里池魚潛躍,很得江南靈秀之氣。
“義州黃家果然名不虛傳,這纔是大家世族該有的樣子。”祁滿枝有些眼熱,她看上了一塊奇秀的太湖石,站在邊上絲毫不想挪動步子。
紅藥倒沒一點羨慕嫉妒之意,大家世族有什麼好的,姐姐你莫非忘了方纔那些丟人事了?一家人怪里怪氣的,黃昱那小子還挺可憐,怪不得他要跟着父親,說起來怎麼沒見到他。
“妹妹大約是不愛看這些的,不如去尋惜年妹妹她們?”祁滿枝見紅藥不以爲然的發着呆,想她是煩了,便提議到。
“姐姐是雅緻人,我就不行了,還是想玩鞦韆去,但我走了留下姐姐一個,不好不好。”紅藥也想找惜年去,素姑姑沒跟來,她倆正好敘一敘舊。
“妹妹又說笑了,我能有什麼不好的,快去吧。”祁滿枝掩嘴笑了笑,紅藥巴不得如此,兔子似的蹦開了。
此地山石花草環繞,路不好走,紅藥剛剛哼哧哼哧的繞過一片低矮的石頭,冷不防聽得身後有人說話。
“你怎麼來了?”
聽上去像是祁滿枝的聲音,她一人自言自語些什麼?紅藥一時好奇心大盛,便折返回來,躲在假山裡,縮着身子,捂着嘴,屏着息,透過石頭縫隙往外看,她個子矮小,又不敢擡頭,看到的僅有腿上一截,只見祁滿枝月白色的裙子邊上赫然立着一雙皁靴,分明就是個高大的男子。
“我猜想你也會來黃家慶賀,就求着大人也捎帶上我,不奢求別的,能見你一面就知足了。”
這男子嗓音溫和柔軟,但說起話來有些生硬,竟不像國朝人士。
“你我之間前路渺茫,還是少見爲好。”
祁滿枝音調平平,靜如止水。
“我知道,可我,我還是想見見你。”
男子等了好一會兒,不見滿枝答話,只得繼續說下去:“過幾日我就走了,要回去了,我想是再不回來了。”
“走了也好,昔日種種就當是夢一場,醒來便能忘了。”
“你做的到,我卻不行的,真就沒有分毫念想了不成?”
那男子語帶哭音,朝着祁滿枝走近了幾步。
“有沒有念想你心裡比我清楚,既要走了何苦再糾纏,你今日就不該來找我了,女兒家名節比命大,給人看到我擔待不起的。”
祁滿枝開始不耐,連連後退,那男子又說了句什麼,他聲音低沉,紅藥聽不清楚,只知道祁滿枝再無反應,兩人對峙起來,大約過了半炷香的時間,就見他越過祁滿枝往另一頭走遠了,視野中唯留月白裙襬,隨微風輕舞。
紅藥驚疑不定,心跳如鼓,滿枝堂姐果然有問題,只是不知這情郎最後說了句什麼,不會要相約私奔去吧。
她又犯起了愛瞎猜的毛病,構思了數個悲慘故事,正急的一頭汗,卻見一片綠裙子悠哉遊哉的走了過來。
“哈,瞧瞧我看見誰了,這不是祁家的滿枝姑娘麼?,嘖嘖嘖,沒想到祁家女兒這般厲害,先有賴上窮書生的,跟着又有找上番邦內附民的,你們還真是一個賽一個的好眼光啊。”那綠裙子緩緩走近,站到了祁滿枝對面。
紅藥瞪大了眼睛,暗地裡叫苦不迭,滿枝姐姐啊,你運道真不好,怎麼偏偏撞上了魏青然這個冤家,天地神佛在上,這下可難得善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