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老夫人並不善談,傅文穆初來乍到也不敢多語,絮叨完了家常,兩下里都不知如何接口,用過兩回茶,傅文穆尷尬的起身告退,祁老夫人有心留他,卻找不到話說,只能作罷。
待紅藥洗刷乾淨趕過來,早已是人去樓空,連祁老夫人都看孫子去了。
“日後多的是機會相見,您急個什麼。”素姑姑冷眼旁觀,嘴裡還說着風涼話,她見慣了女兒家對着這位舅爺想入非非,誰叫人家是出了名的鐘靈毓秀,他小時來過浙江一趟,差點沒被人看殺了去。
“姑姑又欺負我了,不過是瞧個稀罕嘛。”紅藥皺皺鼻子,抱住素姑姑鬧着要聽傅家故事。
“該用晚膳了,這杏兒怎麼一去廚房就不知道要回來了。”素姑姑不答應,扔下紅藥往梢間走。紅藥不依不饒,像條小尾巴追在她身後。
“既然姑姑不肯告訴我,那隻好問母親去。”跟了好一會也不見她迴轉,紅藥撒氣似的揹着身往炕上一坐,嘟起嘴不高興。
素姑姑伸手撼她,她虎着個臉,回瞪一眼。素姑姑拿她沒辦法,又怕她去鬧傅氏,便在她身邊坐下,凝神回想了片刻,理清了思緒,方纔斟酌着開口。
傅氏的父親傅老爺乃是京城人士,早年外派江南,做了多任浙江布政使司左參政,娶了當地姑娘,生養了一個女兒,本是安安穩穩,前途無量,卻遇上命中劫數,可嘆好景不長。十一年前,新皇登基,林太妃仗着從龍之功把持朝政,排除異己,太后甚爲忌憚,糾集言官上書諫言施壓於太妃,太妃震怒,挾持幼帝自禁宮中,太妃有禁軍支援,太后與諸臣萬般無奈,唯有讓步低頭,太妃不肯輕易就範,要拿言官出氣,首當其衝的便是任着右都御史的傅家老太爺。
傅家老太爺是儒林名宿,桃李遍地,輕易動不得,大兒子又是太后侄女婿,太后捨不得,就輪到二兒子傅老爺倒黴了,革職發配遼東,一家人剛哭哭啼啼的走到廣寧,傅老爺便染了時疫,急病不治,一命嗚呼,餘下孤兒寡母靠着一點微薄家底艱難度日,傅夫人帶着傅姑娘苦熬了三年,實在走投無路,只得將女兒匆匆嫁人,不到兩年也撒手人寰。
“頭兩年,太太求着老爺給京裡送過好幾次書信,可連個鬼影都沒送回來,漸漸也死心了,他們自有他們的算計,怕拖累了他那好官聲,索性就當咱們都死了。”素姑姑越說越氣,扯過手帕使勁擰鼻子,
從來雪中送碳難,紅藥心裡惻惻,又給素姑姑遞上條新的。
“好在小舅爺還算是個有良心的,真心實意尋我們來了,若是換做他人也就是囫圇過去。”素姑姑擦了擦臉,雙眼裡燃起希翼。
那必須的,你看他長的多好看啊,心底一定也是好的,紅藥暗道。
“說起舅爺,姑娘,今日您在後門做什麼?”
東窗事發,紅藥傻笑兩聲,家裡最讓她發怵的除了祁川和祁老夫人,就數素姑姑了,如今她算起賬來,紅藥頓覺屁股好疼,趕緊扯開話頭:“奶兄近來可好?想必個子又高了不少。”
素姑姑育有一子,今年已經八歲了,正在祁家木匠鋪子裡做學徒。
“他在鋪子裡好的很,不勞姑娘費心。”素姑姑橫了她一眼:“還跟我鬧脾氣,我都替你臊,不是說要看顧好兩個哥兒,這纔多久呢就沒耐性了,學個商戶家女兒漫山遍野跑。”
紅藥遭了數落,頭大如鬥,但爲了好姐妹,她還是大着膽子辯白了兩句:“魏家也不是商家,她哥哥也是有功名在身的。”
素姑姑睜圓了眼睛:“還不是商家,她家從根上算起就是做買賣放利錢的,您是官家小姐,少和她家來往罷。”
大姑娘年紀小沒見識過,太太當時病着也不清楚,但她卻是知道的,那時候傅夫人拿着上好的首飾古玩典當,正是被魏家人坑了一把,南珠當做魚眼賤賣,百八十年前的古玉成了新染的假貨,也就是缺了這筆錢,傅夫人才沒日沒夜的做針線,熬到了油盡燈枯。
素姑姑想起那段日子,心裡難受,傅夫人多好一個人,怕她們操勞,半夜起來點只小蠟燭頭趕工,燒出來的蠟珠子都捨不得丟,攏在一塊穿條線還能燒一會子,她本就嬌弱,家裡都是小的又沒人幫持,不到兩月就壞了眼睛,再後來病入膏肓,怎麼都救不回來。
“我說的你別聽不進去,他們家面上光鮮亮麗,背地裡淨是敗絮爛枝。”素姑姑不痛快,說起話來也狠利,一棒子打倒全家,紅藥不敢苟同,個把壞人肯定是有的,但淨是敗絮也不能夠,魏家聞名鄉里,靠的是誠信和謙和的名聲,也不知誰惹到了素姑姑,弄的她如此仇視魏家。
但她說的決絕,紅藥不敢掠其鋒芒,乖乖應了。正好杏兒回來,擺上了一桌熱飯熱菜,轉開了兩人注意。
祁川不在,傅文穆不便留宿,他記掛着扶靈之事,早早辭了堂姐,趕回客店。
店中兩個管事已等候許久,見小主子面色凝重,急忙問:“五爺今日可有收穫?”
傅文穆坐下長嘆了口氣:“找着三姐姐了,只是,二伯父他已亡故多年。”
這兩個管事都是傅老太爺的心腹,心心念念着老太爺的囑託,一聽這話不由大急:“這該怎生是好,老太爺還巴巴盼着。”
傅文穆自擰了熱帕子覆在臉上,深吸一口氣,悶聲道:“我答應了三姐姐,親自扶靈回京,至於祖父那邊,我看還是將三姐姐接去,好歹是二伯父血脈,祖父見了也是高興的。”
“您說的不錯,但大老爺他...”一個管事欲言又止,掀着眼皮看了眼小主子。
傅文穆一把扯下帕子摔在地上,兩道長眉緊鎖,面上怒意浮現,“大老爺怎麼了,我父親也不是那等絕情之人,二伯父同二伯母都不在了,三姐姐又嫁了人,他們二房還能帶累我們什麼?要是有事也是我擔待着,同你們絕無半點干係。”
他這麼一怒,兩人不敢吱聲,既有五爺頂着,那他們也沒甚麼可怕的了,事不宜遲,二人馬上告退出去打點事宜。
傅文穆鬱氣未散,站起身來回走動,他幼年多病,母親從宮裡打聽來浙江地界有神醫,便將他送去二伯父家裡求醫問藥,猶記得伯父溫文,伯母柔美,堂姐更是對他多加照拂,那段日子雖喝着苦藥卻過的比蜜甜。但他前腳剛回京城,就聽聞二伯家獲罪流放,輾轉送去的幾本詩集怕也是泥牛入海,再不能送到堂姐手上。
收不到也好,那些小兒女的心思,總掙不過歲月的傾軋,回頭再看更是可憐可笑。
傅文穆站在窗前,寂寥的廣寧自是比不上京城十萬煙火,寒風拂面,邊城蕭索,映出他心底的一片慘淡。
扶靈回京之事不能耽擱,但傅氏去留卻又掀起了紛爭。
“先哥兒和啓哥兒都還小,哪裡能離得開母親?再說川兒不在,我怎麼敢做主放你走,出了差池我可沒臉見他。”祁老夫人是滿肚子不情願。
“這麼多年了,好不容易能與親人相見,我自個孃家爲何就不能回了。”傅氏心嚮往之,只願插翅而去。
“你那算什麼親人,隔着一房呢,你不在京城長大,有什麼情誼可言。”祁老夫人冷笑連連。
“祖父病危,我做孫女的也想盡點孝心。”傅氏不願放棄。
“有小舅爺盡心就好,你不如也孝順孝順我罷。”祁老夫人不肯讓步。
紅藥夾在她們中間痛苦萬分,她私心是想母親去的,最好捎帶上她,見識見識帝都風光誰不樂意,但祖母說的不無道理,父親纔是一家之主,還得他回來定奪。
僵持了數日,誰都說服不了誰,一家人唯有苦盼祁川歸來,就連傅文穆都走動打聽起大軍歸程了。
“聽鄭夫人說是已回程了,騎兵行走又快,想來也不過三五日。”最後還是祁老夫人消息靈通,傲世全家,拔得頭籌。
紅藥狗腿的拍起手來,祁老夫人挺着了背,驕傲的笑了笑。
這時許媽媽拿着封拜帖走進來,小丫頭霞兒捧着只錦盒跟在後面。
“老夫人您看,這是隔壁新搬來的黃家太太送的。”
“黃家?什麼黃家?”祁老夫人一頭霧水的接過貼子,再打開錦盒,裡頭赫然盛着一隻雕工精湛,通透水靈的白玉如意,好闊綽的手筆,哪個黃家有這等排場?
紅藥福至心靈,快言快語的接上:“莫非是黃昱他們家。”
祁老夫人翻開貼子,那落款寫着的可不正是義州黃家,黃曹氏。
黃昱是去年秋天搬來的,她母親隔年春天才到,這位新鄰居手腳還真慢,看樣子不是家底太厚,就是人口太多。
叫祁家人沒想到的是,黃家可把這兩樣都佔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