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神像是一陣颶風,容不得人拒絕,容不得人反抗。颶風過後,到處都是他的信徒。由師尊忘川玄清領導的月神信仰和屠天率領的日神信仰形成了對峙局面,此外中原的君家、嶺南的公輸家,東境的小國貴族們還未喪失理智,依舊堅定的信仰着月神。可王公貴族畢竟是少數,是大海上的行船,而下層民衆則是船下的汪洋大海,這個汪洋大海里的水正在朝着日神傾斜。如果這種局勢一直持續下去,汪洋大海遲早會翻騰起來,不僅傾覆掉所有的船,屆時,日神的信仰將會一統整個大陸,再無敵手。
局勢很明瞭,消息不用刻意打聽,只要不是住在深山老林,都會一一知曉。寒夏抗拒着這些消息,不想去聽,可她不能堵住所有人的嘴。爲了避開這些消息,寒夏拉着蘇弋軒日日走那些只有野獸出沒的小徑,晚上也不去睡客棧,隨便在破屋或者山洞裡過夜。
對蘇弋軒來說,去哪裡住哪裡走哪裡都無所謂。可是寒夏的心並沒有隨着她的刻意躲避而安靜下來,她沉默,蘇弋軒看着她沉默,她晚上驚醒,蘇弋軒就抱着她,重新讓她入睡。蘇弋軒什麼都不說,可是他卻什麼都知道,這是心結,心魔,只能自己化解。他所做的就是陪着她,只要她一轉身,他就在。
這日,寒夏和蘇弋軒走到一個破屋前,剛好天快黑了,兩人就決定在這過夜。
等走進去,寒夏纔會知道這並不是破屋,而是一個破廟。天並未完全黑透,還可以清楚的看到裡面的月神塑像,這裡是月神廟。
寒夏真想立刻擡腳就走,這時,蘇弋軒剛好點亮了供案上剩下的半截蠟燭。昏黃的燈光並不很亮,卻正好照到月神娘娘的臉。即使廟宇已經坍塌,即使已經身軀破碎,落滿塵埃,即使已經無人朝拜,沒有香火信仰,那張臉依舊平和安靜。
眉眼低低的俯視,似是要看清這世間所有的悲哀痛苦。手掌輕輕的擡起,一如慈母的手,在每個安靜的夜裡,當所有人都昏昏入睡時,她悄然出現,撫平你所有的傷痕,揩乾你所有的淚水。她是窗外的月亮,在黑暗的夜裡,在最絕望的境地裡,溫柔的凝視着你,給予光明和力量,伴着你安然入夢。
寒夏的心莫名的安靜下來,她停下了步伐,久久的凝視着月神的塑像,那張和自己七分相像的臉。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去,想去觸碰她。這樣的一個人,真是那個每日在夢中糾纏自己不放的魔鬼嗎?寒夏不確定了!
“沒想到還有年輕人信仰月神娘娘!”黑暗的角落裡,一個蒼老嘶啞的聲音突然響起,嚇了人一跳。接着是不斷的咳嗽聲,一個老人拄着柺杖走出來。原本沒有任何生機的瞳孔在看見寒夏的那一刻竟然煥發出了難以言明的光彩。
“月神娘娘,是您!是您顯靈了嗎?”老人跪在地上,不斷地拜着。“對不起,我們沒有保護好您的廟宇,我甚至再也拿不出錢去一炷香來祭拜您,對不起,我不能阻止那些年輕人去信邪惡的神靈,我看着他們一步步走向迷途,卻阻止不了,我請求您的原諒……”
寒夏心裡最反感別人將她當做夕林,可是再這樣一個老人面前,她什麼也發作不出來。老人衣衫襤褸,在寒冷的冬夜裡甚至不能禦寒,面容枯槁,肯定已經多日沒有吃過飽飯,行動困難,應該身有傷疾。可是他在跪拜祈禱時,沒有請求賜他衣與食,連最簡單卑微的要求都沒有,只是一味的道歉,請求原諒。
腦海裡,那個聲音又響起——看到了嗎?看到了嗎?這就是你不作爲的結果,你連你自己的信徒都保護不了,卻還享受着這世上最純粹最真誠的信仰,你可內疚?寒夏第一次沒有反駁,沒有逃避,而是試着問她,我能阻止嗎?我真的的可以阻止嗎?那個聲音道:你不試試又怎會知道?難道你要永遠躲起來,用套子把自己裝起來嗎?逃避不是辦法,你越害怕,那東西越會緊緊抓着你不放。唯一的辦法就是面對他,然後將他狠狠撕碎!記住,你是寒夏,但你同時也是夕林,這是事實,你改變不了!你是夕林,就註定要承擔責任,那是——你的使命!
寒夏走過去,扶起老人,道:“謝謝你,謝謝你將這世上最純粹最真誠的信仰獻給月神娘娘。她看到了,也聽到了,你要堅信,你的神祗永遠不會背棄你們,哪怕只剩下一個信徒,她也會盡她所能保護你們。看見了嗎?天上有月亮,只要月亮還在,月神娘娘就永遠不會離開。”
寒夏站起來,對着身體裡的那個自己說,我是寒夏,我永遠都是寒夏。但這並不代表我在逃避,我也會去做夕林該做的事。
寒夏看着蘇弋軒,不知道怎麼向他描述自己這一連串曲折複雜的心裡變化。“蘇弋軒,我——”
蘇弋軒一副早已瞭然於胸的樣子,道:“不用說了,我明白,我相信你已經做出了正確的選擇。人活在世上,有很多東西是身不由己的,我們逃脫不了與生俱來的使命和責任。就像我,不管我想不想擁有這具身體,我都必須擁有。像你,你是寒夏,你不是夕林,可是你要是想完完全全的當寒夏,就必須先去完成夕林的使命。”
寒夏心下感動,那個默默陪在自己身邊的人一直都懂,道:“蘇弋軒,我從小和妖類生活在一起,知道你們天性散漫,不喜歡受拘束。既然我作出了這個選擇,接踵而來的勢必是數不清的牽絆,並且還是在忘川。你可以拿着櫻花墜去我們家,或者隨便去什麼別的地方。等事情完成後我就去找你。然後我們就去焦尾沙,去找火不思。”
蘇弋軒道:“你知道妖類天性散漫,不喜歡受拘束,難道不知道妖類還有很強的領土意識和佔有慾嗎?尤其不喜歡看着自己的獵物逃脫自己的手掌!”上次不過短短一別,就差點鑄成大錯,這次怎麼樣也不會放手。
“啊?”寒
夏不解的看着他,復又明白,氣惱的轉身就走。蘇弋軒壞笑着拉住她,擁她入懷,用只有他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道,不管發生什麼,我都會陪着你一起面對。
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哪怕那是難以揹負的重擔,寒夏的的心裡都安定了許多。寒夏看着蘇弋軒,如果不是他一直都在,恐怕自己會永遠都不會走出那個死衚衕。寒夏下意識的握緊了蘇弋軒的手。
兩人沒有耽擱,連夜趕往忘川。
玄清看到兩人並沒有驚訝,好像是早就料到某人會來一樣。
寒夏泄氣道:“你早就料到我們會回來?”
玄清道:“不管是我認識的夕林,還是我認識的寒夏,她們都不是自私的人,自己可以做到的事情總不會置之不理或輕言放棄。多謝你,寒夏。”
玄清這麼說,已經表明了自己的態度,寒夏是寒夏,夕林是夕林,不會再將兩人等同混淆,也就不會迫使着寒夏非去做某些事情。寒夏道:“玄清,多謝你。”
玄清對蘇弋軒道:“蘇弋軒,雖然你已經不再是我忘川弟子,但在天下蒼生的事情面前,是不分這些的。如果你願意,你仍是我忘川的弟子。”
蘇弋軒道:“多謝師尊美意,蘇弋軒感激不盡。現在這樣就很好。”
玄清像是早就料到這個回答,並不在意。
兩人已經多日沒有好好休息,玄清看出兩人面帶倦色,就命人帶兩人去休息。之後,再商議接下來的作戰戰略。
次日。兩人一起去找玄清,路上剛好有一個人迎面走來。
寒夏愣了一下,道:“宗嶽?你怎麼會——”
宗嶽看見面前的姑娘如此驚訝不解的表情,也是愣住了,道:“在下與姑娘相識嗎?”
蘇弋軒道:“不認識,她認錯人了!”
“在下還有事,先走了。”宗嶽頷首離開,
蘇弋軒道:“現在應該知道裂帛爲什麼會如此了。”
寒夏只覺得無限的悲哀,明明那麼相愛的兩個人,明明等了那麼久、經歷了那麼多苦難纔在一起的兩個人,卻不得不分開,因爲立場不同,因爲使命不同。就像是兩條相交的線,費了很大勁才走進對方的生命中,但這短暫的相交不過是爲了永不再會的別離。
宗嶽什麼都記不得了,所以感受不到痛苦。但裂帛卻還記得一切,她能做什麼,她只能裝作一切都不在意的樣子,默默的承受生別離的痛苦。她本也可以像宗嶽一樣,但她選擇了最痛苦的一種方式,她永不可能真正的放下,所以要永遠承受煎熬。
如果有一天不得不成爲夕林,那自己和蘇弋軒是不是也會是相同的結局?寒夏不敢再往下想,只能一遍遍的告訴着自己,我不是夕林,我是寒夏。
蘇弋軒明白寒夏的恐懼,緊緊的握住她的手。
蘇弋軒的手掌很溫暖,是寒夏在這寒冷的冬日清晨所能感受到的唯一且最明亮的火焰。
兩人過去的時候,只有玄清一個人在,他面前有一個用靈力幻化出來的大陸的地圖,城鎮山脈川流都標示的很清楚,紅白二色的劃分一目瞭然。他專注的看着地圖,認真的思索着,直到兩人走近才發現。
玄清道:“你們來了,看一看,這就是目前的形勢。”
紅色代表的是日神廟,也就是屠天已經攻佔的區域,白色則是月神信仰依舊佔主導的區域。地圖很明瞭,紅色區域佔大部分,並且呈壓境之勢朝着不大的白色區域逼近。
不多一會,忘川的長老和其他的一些人也陸續來了,商議着下一步的計劃。
蘇弋軒以前的師父玄一也在,不管後來發生了什麼,一日爲師終生爲父,蘇弋軒還是走過去拜了兩拜,玄一倒也很客氣的回了一禮,可見對這個徒弟也是有些感情在的。
可能是因爲玄清提前交代過,也可能是因爲師尊的地位太尊崇太霸道,大家對寒夏二人的到來沒有表現出一點不滿與震驚,好像他們本來就在這一樣。要知道在座的全都是名震大陸的前輩,而寒夏和蘇弋軒不過是兩個名不見經傳的小輩,怎容得他們在這指手畫腳?
不過後者的身份估計居多,師尊的決策容不得別人拒絕,有什麼意見也只需自己保留好了。活到他這個歲數,在他目前的這種地位境界,已經不需去在乎其他人微不足道的心思。
寒夏道:“中原這部分,由我們兩個帶人去守吧!”
立刻有人出聲反對道:“不行,中原已經是我們的最後一道防線了,位置何其重要,應該讓更有能力的人去才行。”
寒夏到:“如果您不放心,也可以派別人去,我們兩個去做輔助就好。”
寒夏如此退讓,他倒也不好說什麼。只聽玄清出聲道:“你們兩個去就好,我派玥辰門下的弟子宗嶽和你們一起去。”
沒人出聲反駁,那就如此說定了。
玄清讓玄一帶其門下的弟子去協助嶺南的守護,又吩咐了一些的守護防禦任務,然後紛紛領命而去。
寒夏和蘇弋軒走在後面,玄清叫住他們,又交代了一些事情。
寒夏打趣道:“真不知道你叫大家來商議什麼?你直接將任務分配下去就好了!”
玄清道:“形式還是要走一下的,不然帶會說我是獨裁的老頑固。”
“這樣就不說了嗎?”
“那些長老們會說,但下面的弟子們不會說。”
寒夏搖頭,“如此狡詐,太有心機。”
玄清笑。“你說的我都同意,這就是人老活成精。”
玄清很聰明,竟然派宗嶽和寒夏、蘇弋軒一起去。別人不清楚寒夏的重要性,甚至連寒夏自己也不知道,玄清卻是知道的一清二楚
。因爲夕林的血脈在寒夏的體內,可以說寒夏還是屠天唯一的死穴。他知道要是剛開始就強制寒夏留下來,寒夏勢必會有逆反心。倒不如讓她先離去,等她有一天自己願意回來。因爲寒夏、蘇弋軒在,屠天勢必會對中原更加上心。而因爲宗嶽在,裂帛肯定會在無形中更加關注中原。如此一來,就將所有的目光都吸引到中原,勢必會轉移其他地方的壓力。而忘川穀就可以趁這個間隙做很多事情,將已經完全被日神信仰蠱惑的地區收復回來。如果月神的信仰不斷增加,夕林的力量也會隨之強大,而屠天的死穴越發被抓得緊緊的。
寒夏可能會猜到玄清的心思,也可能永遠都不會知道,更不想去探究。在她看來,這就像是一項必須要完成的任務,不管她願不願,不管別人如何想,如何做,都改變不了她必須要來完成任務的事實。既然如此,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能早些完事。那樣,她就又是那個自由隨性、不受拘束的寒夏,可以和蘇弋軒一起去焦尾沙去尋火不思,隨便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可以安心的將體內的另一個人驅趕走。
次日,蘇弋軒、寒夏和宗嶽帶着一衆忘川弟子向着中原行去。
一行人馬不停蹄的向東走了三天,再有一天的路程就可以到中原的湟中城。雖然是大冬天,但一直走路也讓人熱的慌。剛好行至一條小河,大家就停下來稍作休息。
萬物蕭索,只有不遠處的兩棵松樹依舊長青長綠的矗立在那。河面結了一層薄冰,河水冰寒的刺骨。水落而石出,水倒是清亮的很。
寒夏把薄冰敲碎,掬了一捧水拍在臉上,冰的直咧嘴,透心涼,不過卻很舒爽。
一個石頭突然從後面落入河中,濺起的水花落了寒夏一臉。寒夏氣呼呼的轉身,竟然看見一個許久不見的人站在她身後。
寒夏抹了一把臉上的水,道:“東冶,這麼長時間不見,你皮癢了是吧?咦!你怎麼在這?”
蘇弋軒走過來,東冶叫道:“蘇師兄。”
寒夏氣惱,“你見了他倒是乖!小心我抽你!你還沒說,你怎麼在這?”
東冶道:“我在這很奇怪嗎?忘川弟子本來就應該在這!”
寒夏想起東冶對裂帛的迷戀,不禁笑了起來,當初像是着了魔一樣,不知道現在是否還惦記着?或者早已忘懷?
東冶道:“你笑什麼?”
寒夏道:“沒什麼,我愛笑就笑!就是想起了某人的一些好事情唄!”
東冶臉紅,寒夏笑的更厲害。蘇弋軒的眼睛裡也有笑意。東冶以前是他的小師弟,明明是很活潑的性子,卻對這個冷冰冰的師兄很有興趣。雖然還是剃頭擔子一頭熱,但蘇弋軒也不討厭這個這個小師弟。這蘇弋軒的世界裡,能有這樣一個位置,已經是相當不容易。
東冶不理寒夏,道:“蘇師兄——”
蘇弋軒冷冷的打斷:“我不是你師兄。”
看東冶碰了釘子,寒夏在一旁幸災樂禍的笑。東冶摸了摸腦袋,委屈的道:“啊?不叫你師兄,那叫你什麼?”
師弟碰見這麼一個師兄,師兄碰見這麼一個師弟,大家都應該挺無語的。
寒夏在一旁煽風點火,道:“不叫師兄,就直接叫名字唄!反正名字起來就是讓人叫的。”
東冶張口:“蘇—弋——”
寒夏道:“連蘇弋軒都不敢叫,就知道欺負我不是!”
東冶瞪寒夏:“從今以後,我叫蘇大哥。”
“蘇大哥!”寒夏學着東冶的語氣腔調,對着蘇弋軒拱手拜道。“承蒙關照。”
蘇弋軒用看傻子的眼光將兩位耍雜耍的冷冷一掃。
宗嶽走過來,道:“在說什麼?這麼開心!”
一個人明明大家都已經認識,或者說已經熟識,卻還要裝作初次認識的樣子。寒夏真是做不到。寒夏甚至想問問,爲什麼,你爲什麼那麼輕易就將一個深愛的人忘掉?想起裂帛冰冷無情的神色,寒夏對宗嶽沒來由的一股火氣。
寒夏不做聲,蘇弋軒不做聲。東冶是玄一門下的弟子,而宗嶽是玥辰門下的弟子,大家只是彼此認識而已,並不相熟,所以就說了幾句客套話。
宗嶽好脾氣,雖然感受到大家的冷淡,但還是客氣不失禮數。淺談了幾句之後,就去找別的師兄弟了。
一行人休息好之後,繼續向着湟中城進發。一天之後,終於到達湟中城。
湟中城是中原的第一大城市,中原出產糧食馬匹,最是富庶,所以湟中城可以說是整個焉支大陸上最繁華的城市。即使現在整個大陸局勢很是不穩,湟中城依舊繁華,由內而外的透出一股子雍容之氣。
城中有各地逃難而來的民衆,由於是寒冬,安置就變得特別不容易,衣物,飯食,住所,樣樣不可少。一旦處理不好,就很容易發生動亂。但中原有的是錢財,再加上君上推行的一系列措施,所以難民都得到了很好的安置。湟中城依舊歌舞昇平,店鋪林立,沒有一絲慌亂之氣。
因爲君上的安撫措施做得很到位,讓大家在動亂中感到了安寧,找到了主心骨。所以中原的民衆普遍堅守着自己的信仰,郊外的月神廟反而更加香火旺盛。
一路上看來,一切都井然有序。寒夏不禁在心中佩服君陵。和平時期維持繁榮安定,施展權謀之策可能不容易,但在動盪時期能夠主持大局、臨危不亂就更加難能可貴。玄清是危難時期的救世主,那君陵就是安定時期的統治者。在大部分時期,需要的是統治者。
君陵親出紫金宮迎接,師尊來的時候默認了寒夏和蘇弋軒爲領導者,但是這兩位領導者一個懶得講話,一個話講不到點子上,客套寒暄之語統統沒有。但,還好是熟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