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弋軒帶着寒夏飛起,半個時辰後,來到了白魚鎮。
白魚鎮的景況比剛纔那個小城好一些,大街上的人雖然不多,但至少開門的鋪子還多了幾家。
人常說害怕物是人非,殊不知,在很多時候,不是物是人非,而是人非物也非。寒夏曾經在這裡度過了一段很平和安靜的生活,所以不忍心看這裡面目全非。
寒夏絮絮叨叨的跟蘇弋軒說自己在這裡生活的事情,直接帶他來到了溫大娘家。推開後院的門,院子裡的白梅開了一樹,香遠益清。溫大娘聽到響動走出來,看到寒夏驚訝的手中的面盆都掉了下來。
寒夏走過去,道:“大娘,我來看你了。”
溫大娘抹淚,道:“丫頭,你這麼長時間沒有信,世道又不太平,我還以爲——我跑到官爺那裡去打聽,他們也說不清楚……”
寒夏不禁也落下淚來,在這億萬凡世中,還有人如此真心的惦念着自己。明明就該早早來探望大娘的,害得她白白擔心。一張嘴,只覺得所有的理由都是敷衍。只能一味的自責。“大娘,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寒夏只顧着自責,都忘記自己九死一生,差點活不下來。
溫大娘用衣袖擦了擦眼淚,道:“大家都好好的,應該開心纔是,瞧我,哭什麼啊!”溫大娘這纔看到院子裡還有一個俊朗的後生,“這位是——”
寒夏將蘇弋軒拉過來,道:“他叫蘇弋軒,他是——”寒夏一時間竟然詞窮,不知道該怎麼介紹蘇弋軒。
溫大娘看到寒夏害臊的樣子,心裡早已明白,笑着道:“好!好!好!女子家就應該早些有個歸宿!”溫大娘拉着蘇弋軒的手,問東問西,蘇弋軒這輩子恐怕從來沒有過和中年婦女拉家常的經歷,一臉的不自然。如此反而更引得溫大娘的好奇心,拉着他不放。
恐怕面對萬千妖魔,蘇弋軒都不會有這種不知所措的樣子!寒夏本來還有些害臊,但一看到蘇弋軒這個樣子,又忍不住笑起來。寒夏向他支招,“你只需要一直笑着點頭就好,她們會自問自答!”
寒夏替蘇弋軒解圍,問溫大娘:“嶽大哥呢?”
溫大娘終於放開蘇弋軒,道:“現在賣東西難,買東西也難。做糕點用的料用完了,我讓他出去買去了!”
正說着,嶽峙就提着一兜東西回來了。看見寒夏,好不驚訝。不過到底是男子,心寬一些,不像婦人問東問西,泣涕漣漣。看到有外人在,更不好發脾氣說寒夏。
嶽峙和寒夏打招呼,又和蘇弋軒見禮。
溫大娘道:“你再出去跑一趟,買些好酒好菜回來。”
寒夏道:“大娘,讓我和蘇弋軒去吧,我帶他看看我們的小鎮,順帶去看看白先生。”
溫大娘頷首同意,兩人走了出來。
寒夏問蘇弋軒:“是不是很煩?但是千萬要裝一下,不要冷着個臉,算我欠你一個人情,到時候我給你做足一個月的飯怎麼樣?”
蘇弋軒道:“我看起來很難相處的樣子嗎?”
寒夏想了一下,剛開始的時候蘇弋軒是有些不自然,可是後來就很好,溫大娘還貌似很喜歡他的樣子。“你不錯啊,我倒真是刮目相看!你剛纔就做得很好,繼續保持。”
蘇弋軒道:“某人已說要給我做一個月的飯。”
寒夏耍賴,“誰說的,我怎麼不知道?”
蘇弋軒笑。“某人的臉皮真是越來越厚了!”
寒夏拉着蘇弋軒的胳膊,道:“物以類聚人以羣分,要不是某人的臉皮很厚,我的臉皮怎麼會厚!不,我的臉皮一點也不厚,再薄不過了!”
寒夏先去江邊的竹屋找白先生。遠遠就看到一個人正在江邊垂釣,寒江獨釣客,好像這世間無數紛雜擾亂的事情,都與他無關。這周遭的景物全都不存在,只他一人遺世獨立。淡泊的樣子令人見之忘憂。
不忍心打破這幅寧靜致遠的畫面,兩人站了好久,才走過去。
寒夏道:“白先生,我回來了。”
白先生並不擡頭看兩人,仍舊專心於手上的釣竿,道:“怎麼站了那樣久?”
寒夏道:“寒江獨釣客,本就是一幅美景,自然要多欣賞一會。”將酒遞出去。“嚐嚐。”
白先生將釣竿隨意放在江邊,接過酒,看着兩人,對寒夏說道:“你的名字是什麼?”
“寒夏。寒冷的夏天。”
“寒夏。”白先生直接拔開酒壺塞子,飲了一口酒,道:“冰不思,比我釀的多了一股冷冽味。”
寒夏道:“這是在北冥釀出的酒。先生可飲過火不思?”
白先生道:“冰不思,火不思。冰火不相容,很少有人能飲過兩種酒。”
寒夏道:“溫大娘還在等着我們回去用飯,他日有時間再來看先生。”
“願他日你能帶着火不思來看我。”白先生坐下,復又執起釣竿,好像他剛纔一直保持着這個姿勢,從未動過。
寒夏和蘇弋軒離去。
小鎮上的生活平淡如水,一日日,簡直不曾留意到時間的離去。寒夏和蘇弋軒在白魚鎮住了好些天,每日起來,幫着溫大娘做糕點賣糕點,因爲寒夏的糕點不錯,溫大娘家的生意也有了起色。
半月後,兩人告辭,去嶺南。寒夏想起在自己還欠公輸祁茗一個諾言,現在就是踐諾的時候了。等把許諾別人的都還清,就可以專心的還蘇弋軒的債了!
因爲赤龍已死,所以嶺南的受到的破壞相對小一些。這肯定和公輸家的英明領導分不開。
公輸祁茗看見兩人也不
驚訝,淡淡的對寒夏道:“來踐諾嗎?”
寒夏點頭,“你倒是聰明。”
蘇弋軒知道這是寒夏自己的事,和公輸祁茗打過招呼之後,就自己先回屋去了。
公輸祁茗命人下去準備東西,和寒夏對坐在一張小几案前。
几案上什麼都沒有,寒夏看旁邊的桌子上有瓜果點心,就自己跑過去端來吃。
www•ttκa n•¢○ 公輸祁茗道:“我有件事想請教你。”
“什麼?”寒夏驚訝,“你竟然會有想要請教我的事!你確定你不知道,而我會知道?”
公輸祁茗神色認真,也不像往日一樣打趣寒夏,問道:“你覺得菡兒嫁給君陵怎麼樣?菡兒喜歡君聿,她想嫁給君聿,可我想來想去,覺得那個都有危險。”
看公輸祁茗神色認真,寒夏也認真的聽着。可是公輸祁茗的這幾句話實在是太有跳躍性,讓她一時拐不過彎來。
公輸祁茗也知道自己這話沒頭沒尾,就將自己上次的猜測和寒夏說了一遍。本來他是覺得小妹嫁給君陵好,是一國王后,有尊貴的身份。有公輸家做支撐,會讓她一世平靜安穩,永遠像在家裡一樣無憂無慮。可是因爲他想到了上次的那重重可能性,雖不一定是真,但他不能拿小妹的幸福去賭。他要的是萬無一失。
寒夏意識到,現在公輸祁茗是以一個哥哥的身份在跟她說話,關心的也只有妹妹的幸福。寒夏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哥哥,心裡有暖意。認真的想了想,鄭重的說道:“君聿不會爭王位。”
寒夏想起在百花鎮的那些日子,君聿的眼神很平靜,裡面沒有野心和憤懣不滿。也許他和自己一樣,壓根都不想要什麼王位,想要的是浪蕩不羈的灑脫自由,但知道血液裡的牽絆斬斷不了,就乾脆退一步,做一個富貴閒人。其實這又何嘗不是另一種自由!並不是說整天胡天海地的亂跑,就是自由,關鍵是一個人的心!心若不受羈絆,自然灑脫隨性!
“你如何知道?”
“我的感覺。我不是君聿,你不是君聿,就算我們現在把君聿抓來,逼問他,也得不出真正的答案。你問我,不就是我的看法嗎?”
如果真如公輸祁茗所說,阿陵身邊的兩個人愛的都是君聿。寒夏覺得,君聿應該也不會用他們去爭王位,也許他想要的只是一點小小的報復,就像是小孩子間一種隱隱比試,大人看起來幼稚可笑,但對小孩子卻很重要。如果他勝利了,就會有一種心裡優勢!或者他想看到阿陵痛苦,自己的妃子卻愛着別人,不過估計他看不到。阿陵雖然對自己很好,但因爲從小的經歷,他其實是一個冷心冷性的人。無論是他娶赫哲雅意,還是公輸沐菡,應該都是從大局利益考慮的。
公輸祁茗當然知道,但還是他必須抓到一點實在的證據讓他安心,光是感覺可不夠。公輸祁茗問道:“君陵可能是從中原的利益考慮,但我和父親只想從妹妹的幸福考慮。站在你的角度上看,你覺得菡兒是嫁給君陵好?還是君聿好?”
聽見這種問題,寒夏幾乎要笑出來,但是氣氛太嚴肅,她不能笑,也不敢笑。很認真的說着自己的意見:“君聿不想要王位,那麼阿陵還是王。不從你們在乎的地位權勢考慮,如果讓她嫁給阿陵,以我對阿陵的瞭解。阿陵也許會討厭她的刁蠻任性,但也會因爲她的天真無邪而善待她。如果她嫁給君聿,君聿也會善待她,至於他們會不會愛上她,我就不知道了!”公輸沐菡那麼討厭自己,要是知道自己在分析她嫁給誰好,會不會再和自己打一架?
公輸祁茗道:“照你這麼說,無論嫁給他們誰,菡兒面對的結果都是一樣的了?”
寒夏點頭,又搖頭。“從最壞的情況考慮,他們兩人都不會愛上你妹妹,但卻會善待她,不管是因爲公輸家,還是因爲沐菡本身。其實每杯美酒裡面都有黃連,現在就是要看你妹妹,是想要君陵的一分好,還是想要君聿的一分好。甲之熊掌,乙之砒!霜,不過是自己視若珍寶的東西,也許在別人眼裡一文不值。在我們看來,兩個人都是一分甜,但是沐菡愛的是君聿,她在君聿那裡,會覺得自己得到了兩分甜。”
公輸祁茗道:“那是應該讓菡兒嫁給君聿了?”
寒夏道:“既然兩個人都一樣,那就讓她嫁給君聿吧!至少我們看來兩個都是一分甜,她自己卻覺得是兩分甜。日子那麼長,一日多一分甜,積攢下來,應該也會甜吧!”
公輸祁茗道:“困擾我多日的難題,經你這麼一分析,好像變得很簡單!”
寒夏道:“一點也不簡單!以你這個妹妹的麻煩樣子,估計你要操心的路還長着呢!”
“哥哥本來就要爲小妹操心!”
”這倒也是,就像我哥哥一樣,他和我在一起,也總是要操心。因爲我只負責惹禍,他呢!就負責替我打掃乾淨!”
這還是公輸祁茗第一次聽寒夏提起她的家人,驚訝的問道:“你有哥哥?”
“你這是什麼語氣?好像我跟石頭縫裡蹦出來的一樣,有家人很奇怪!告訴你,我不僅有哥哥,還有妹妹,家裡還有個老頭子呢!”
公輸祁茗啞然失笑,起先他不是沒有好奇查過寒夏的來歷,結果根本無跡可查,她真像是從石頭裡突然蹦出來的一樣!
寒夏道:“其實,不管是你操心,還是我分析,都代表不了當事人。你最擔心的那些事不會發生,但你還是應該問問你小妹的意見。告訴她,這是她自己作出的選擇,就算日後真的變成了黃連,也只能嚥下去。”
公輸祁茗明白寒夏的意思,雖然菡兒是自己的小妹,但那終究是她自
己的人生,自己不可能永遠爲她打算好、計劃好。“好,多謝你。”
寒夏道:“不過我估計,要是你告訴她這些話是我說的,她應該壓根不會聽。”
公輸祁茗笑着搖了搖頭,似是對這場女人之間的戰爭很無奈。笑道:“其實怪不得菡兒厭惡你,她從小到大,估計就算以後,也不會有人敢那麼對她!”
面對一個寵愛妹妹的人,寒夏還能說什麼。不滿的大叫道:“你不是說讓我給你烹茶嗎?茶呢?茶呢?”
公輸祁茗拍了拍手,鉞衛將茶具端了進來。
茶湯碧綠,幽若寒潭。茉莉片片,潔若白雪。碧綠幽深的茶湯上面漂浮着如雪般的茉莉,杯子微動,花片輕浮。真可謂是寒潭飄雪!
寒夏神色專注,手腕輕揚,斟了兩杯茶。遞給公輸祁茗一杯,自己舉起一杯。
“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
寒夏和蘇弋軒辭別公輸祁茗,離開嶺南,向着赤地焦尾沙行去,看看能不能找到傳說中的火不思。
一月之後,嶺南和中原同時傳出消息,取消中原君上君陵和嶺南嫡系小姐公輸沐菡的婚事。大家還沒來得及爲這件事而震驚,不幾日,又傳出消息,中原六王君聿和嶺南公輸沐菡定親。
一石激起千層浪。大家議論紛紛的同時,又十分不解。中原想要和嶺南結盟,君上和公輸小姐成親不應該纔是最好的嗎?既然退親,那就表示不結盟了,那爲什麼中原六王又和公輸小姐定親了呢?
公輸沐菡是嶺南的嫡系小姐,是公輸族長的妹妹,分量很重。論身份地位,中原君上才和公輸小姐最相配。爲什麼公輸家情願將妹妹嫁給一個看似也有分量,但其實是閒人的王呢?要知道,如果公輸小姐嫁給君上,那可就是中原的王后!而君上也同意了這件事,難道說日後要重用六王?事情太過奇怪,撲朔迷離,中原和嶺南的這一招棋到底是什麼意思?大家顯然都不明白!
人心很複雜,但人心也很簡單!有時候,看似再複雜不過的事情,其實也再簡單不過!衆人眼中的權勢爭奪,撲朔迷離,不過是哥哥對妹妹的寵愛,順了她心意!哥哥對弟弟的一點成全,弟弟對哥哥的一點釋懷而已!
硯北城。君聿手中握着剛剛下達的文書,嘴角難得的帶着一絲苦笑!五哥,其實我放過了你,又何嘗不是放過了我自己!
這麼多年來,我們都是對方心中的一根刺,你介意着我霸佔了父親所有的愛,我介意着父親心中愛的是你。我明知道你根本不在乎,可是心中還是會有隱隱的勝利感,你身邊的女人愛的是我。就像小的時候,我知道你什麼都比我好,可我獨有父親的寵愛那樣的小小優越感。
其實這應該是父親的錯吧!我沒有得到父親的愛,但就算父親愛的是你,你其實也並未得到他的愛。如此說來,我們倒真的是難兄難弟!
我娶了沐菡很好,至少我還是被人愛着的,我會在她這得到最簡單純粹的開心幸福!而你愛着寒夏,你在她那,也得到這種簡單純粹的快樂。不管是被別人愛,還是愛別人,都是一件開心幸福的事,即使最後沒有得到!看來,我們倒真是兩兄弟!
寒夏和蘇弋軒很隨意的走着,並未刻意趕路。
現在整個大陸都在議論這件事,風頭甚至超過了日神和噬魂怪。茶館、酒肆、客棧都在討論,遊行歌者還編了歌謠,兩人想不聽到都難。蘇弋軒顯然對此不感興趣,巍巍高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這些和他無關的小事,他自然也不會在意。這件事情在一定程度上寒夏也插了一手,她很想找個人發表一下真知灼見,但蘇弋軒顯然不給面子,她又不能一個人討論,只能在心裡默默的感嘆一句,不管日後是福是禍,是甜是苦,都祝你們安好!
一路上所經過的地方几乎沒有不受日神影響的,到處是瘋魔的人們,聚在一處廟宇前,面上帶着異常的興奮表情,不停的跪拜禱告。
屠天很聰明,並沒有讓噬魂怪進行大肆的破壞,而是讓每個地方多了幾座日神廟宇。只有信徒自願,所產生的信仰才最純粹,力量最好。屠天並沒有威逼民衆做什麼,而是讓他們自己走進了日神廟。
因爲見到的不是美景,所以寒夏的心情很是不好,每晚睡夢中,寒夏都能聽到身體內的另一個人對自己說,你看到了嗎?看到了,還看得這麼清楚,難道卻什麼都不做嗎?寒夏氣惱,反問道,我能做些什麼?我不過是芸芸衆生中的一個,這樣的重擔還是交給那些救世主去承擔吧!那人說:看到了卻不作爲,和那些對着一個妖魔頂禮膜拜的人有什麼區別?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你心裡永遠只有你自己和那些微不足道的吃喝玩樂嗎?你安心嗎?安心嗎?你以爲自己逃得掉嗎?逃不掉!逃不掉……寒夏想反駁,想狠狠地反駁,可是那人的話像是魔音入耳,讓她只能捂着耳朵,大叫道,閉嘴!閉嘴!閉嘴!
蘇弋軒睡屏風外的牀上,突然聽到裡面有聲音,趕緊進來,才發現是寒夏在夢囈。看起來很是痛苦焦急的樣子。蘇弋軒扶起她,將她搖醒:“寒夏!寒夏!寒夏——”
寒夏睜開眼睛,看到蘇弋軒的臉,像是在大海中漂浮數日的人終於找到一個浮板,趕緊緊緊的抱着他。
窗外還是黑黑的,夜空陰沉沉的,什麼也沒有。
寒夏趴在蘇弋軒懷裡,道:“她不肯放過我!夕林,夕林她時時刻刻都在提醒我!可我不是夕林,我是寒夏,是寒夏!”
“你是寒夏,是寒夏,不是夕林!”蘇弋軒輕拍着寒夏的背,直到她又重新睡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