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弋軒——”
身邊人輕輕一動,蘇弋軒就清醒過來。再一看,身邊的人兒並沒有醒,只是在夢囈。蘇弋軒輕輕摩挲着寒夏的頭,道:“醒來!醒來吧!”
他起身倒水,等到轉過身去的時候,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正看着他,裡面有久別重逢的笑。
蘇弋軒扶起寒夏。寒夏坐起來,意念一動,某些東西像是開閘的洪水,一下子涌上腦子。
蘇弋軒看着寒夏呆呆的樣子,道:“怎麼了?”
寒夏的語氣裡帶着深深的恐懼,和對未知的迷茫害怕。“蘇弋軒,我好像不是我了!我……我想起了一些東西,一些本不屬於我的東西,是……夕林的記憶。”
蘇弋軒道:“想起夕林的事情又如何!就當是聽了個故事,沒事的!”
寒夏一想也是,心下稍安,一個人的記憶不就是一個故事嗎,記起一個故事,一個別人的故事,沒什麼的。
用不着什麼休養,寒夏就又和以前一樣,精力旺盛,生龍活虎。
白日裡還好,身邊有別人,寒夏可以儘量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可是一到晚上,那些記憶就像是開閘的洪水,擋也擋不住,奔涌咆哮,將人掩沒。寒夏知道,那是一個故事,那個故事太長太美又太悲慘,容不得她忽視遺忘。寒夏最恐懼的是,在潛意識裡,自己就好像是夕林。可是她知道自己不是夕林。另一個人住在自己的身體裡,那個人強大到可以把自己趕走,侵佔自己的意識,霸佔自己的身體,最後自己再也不是自己。
沒有盡頭的黑暗,一個由黑暗幻化成的龐然大物追來。寒夏拼命的跑,拼命地跑,可還是被無面者一把抓住,丟進了深不可測的萬丈深淵。萬丈深淵下是無數的鬼手,正嘶吼着等待着美味的降臨。寒夏眼睜睜的看着自己的身體無數的鬼手撕成碎片,看着他們大快朵頤。再一轉身,到處是無面者的臉……
寒夏從夢中驚醒,大口大口的喘着氣,已經很久沒有做過這個夢了,今天是怎麼回事?寒夏抹了一把額上的汗,然後披衣走了出去。清冽的寒風一吹,讓人頓時舒服起來。寒夏推開屋子,東窗未白,殘月如溝,別樣的淒冷景緻。
看着月亮,寒夏的心裡安定了許多。北冥的天不是一般的寒冷,寒夏的手腳幾乎僵掉,可還是不願意回去。望着天上那一彎殘月,直到它慢慢消逝於天際。
寒夏跺了跺腳,一邊往回走,一邊衝着凍僵的手哈着氣,一團團白色的霧氣噴出,寒夏笑,這是不是就是傳說中的吞雲吐霧?
寒夏洗漱完畢,小狐推門進來,來辭行。
北冥這裡什麼都沒有,就那麼幾個人還跟冰雕似的,幾天也說不出一句話。寒夏知道自己有心魔,要是安靜下來,更容易胡思亂想,倒不如去凡塵中尋尋熱鬧,說不定會好一些。就說要和小狐一起離去。
小狐和寒夏離開,九弒和蘇弋軒自然也不會留在這。幾人向青斷辭行,感謝他多日來的照顧。
雖然青斷曾經狠狠地折磨過寒夏,但是寒夏知道自己的這條小命是人家賠了老本救回來的。這麼說來,好像自己還賺了一樣。寒夏向青斷作揖,感謝他的救命之恩。
青斷不以爲意的擺了擺手,道:“再會!”
“後會有期。”
幾人離開北冥,落在一個小村鎮。
小狐道:“寒夏,我要回山上去了,知道你還有事情要做,多保重。”對蘇弋軒和九弒也道:“再會。”
小狐是家人,以後肯定還會經常在一起,可是寒夏還是有分離的傷感。寒夏道:“小狐,回去告訴哥哥和阿竹,讓他們多備些好吃的,我很快就回去。”
小狐笑,“好。”
小狐離去,九弒也隨後離去,不過就是卻和小狐是一個方向。
寒夏道:“世事變化太快,不知道他們兩個會怎樣!”
蘇弋軒道:“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其實他們兩個能再見就說明緣分未了。”
寒夏拍了拍手中的酒壺,道:“去忘川吧!你介不介意?”
蘇弋軒帶着寒夏飛起,聲音和清風混在一起,“介意只能證明在乎,沒什麼好介意的。”
兩人在忘川上空停下,並沒有去觸碰結界。寒夏和蘇弋軒將自己的劍在一起敲擊三聲,清脆的聲音響起,猶如玉碎。不一會,玄清就迎了出來,看見寒夏,眼裡是煥然的喜悅。
寒夏看見玄清,首先涌入腦海的不是寒夏對玄清的感覺,而是夕林對玄清的記憶。往事一幕幕的涌上心頭,寒夏愣神間,蘇弋軒的聲音在旁邊響起。寒夏真心覺得自己馬上就要分裂了,“玄清——”不對!不對!寒夏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強把那些紛亂的思緒壓下去,將酒壺扔給玄清,用寒夏的身份說道:“玄清,我是來給你送酒的!”
玄清接過酒,直接喝了一口,久久沒有說話,道:“是冰不思!”
寒夏道:“是冰不思!”
玄清揚了揚手中的酒壺,道:“多謝!”
寒夏道:“等我們找到火不思,再來給你送。告辭!”
“等一下!”寒夏和蘇弋軒轉身,玄清道:“可以以夕林的身份和我說句話嗎?”
玄清這麼說,寒夏倒看得更加清楚,道:“玄清,我不是夕林,我是寒夏,即便有了夕林的記憶,可我還是寒夏。我永遠都只會以寒夏的身份和你說話,而不是夕林。”
玄清啞然,看着寒夏和蘇弋軒的身影消失在天際。
寒夏拍了拍手中的另一壺酒,道:“還要你陪我去另一個地方,在中原最東的百花鎮,當時我什麼都不記得的時候,就是被那裡的一戶好心人家收留。在那裡我也喝到了冰不思,現在送他一壺酒去。”
“百花
鎮!”蘇弋軒想起自己找寒夏的時候,從最東邊開始,將東境找了個遍,接下來是中原,而中原的第一站就是白魚鎮。而當時君陵的消息一發出來,自己思索再三,就折道北上去了湟中城。若不是此,肯定會早些相見!
“怎麼了?”
蘇弋軒道:“沒事。”現在一切都好起來了,不是嗎?
空氣中有寒意,凜冬已至,不知道有多少人再也看不到明年的盎然春意。
兩人的頭髮實在太是耀眼,蘇弋軒可以輕鬆換成以前的身體,頭髮也會變成黑色。可是寒夏靈力不夠,只得討好的求蘇弋軒。最後以一頓飯作爲報酬,求得了蘇弋軒的幫忙。
兩人並不急着趕路,就在一片茂密的樹林中燃起了篝火,烤起了野雞。這個時節,本來是見不到這些活意的,但是有蘇弋軒這個妖王在,就可以發揮他那爲數不多的好處。
寒夏撒上香辛料,香味頓時四溢。寒夏抽了抽鼻子,道:“好香啊!你聞聞!”
蘇弋軒很是不屑的看她,直接拽下一塊肉放進嘴裡。
一道寒光乍現,蘇弋軒將寒夏撲倒,然後用腳勾起一根柴火飛了出去。
很熟悉的氣場!寒夏和蘇弋軒站起身來,警惕的打量四周。來人好像只是開一個玩笑,惡作劇之後就不見蹤影。可是寒夏和蘇弋軒都知道那人並沒有走,他只是藏匿起來了,在等待下一個更好的機會!
夜色如墨,一身玄衣的男子最終還是從黑夜中走了出來。
當看到來人的那一刻,寒夏驚訝的下巴都快掉下來了!“夜觴!你不是——”
夜觴陰惻惻地笑,道:“我沒有死,是不是讓你失望了?”
蘇弋軒說道:“你信了日神!”雖是詢問,但語氣卻很肯定。
夜觴道:“日神要見你們。”夜觴打了個響指,周圍的叢林中現出無數的吸血鬼來。
寒夏道:“你不怕我的積血藤了嗎?”
夜觴道:“你可以試試,現在吸血鬼一族已可以再日光下行走。你們兩個的靈力不錯,那我們就在這耗着。”
寒夏嘆氣,“夜觴,你究竟出賣了什麼,才換回了這些東西?”
夜觴道:“結果才重要,不是嗎?既然已經達到了目的,那又何必在乎過程!”夜觴做了個手勢,衆多吸血鬼立刻圍了上來。
這哪裡還是吸血鬼?明明就是吸血的吸血鬼加上打不死的噬魂怪!寒夏和蘇弋軒不敢大意,紛紛拔劍。不過這些戰鬥打下去也沒有什麼意思,兩人隨時準備溜之大吉。
夜觴站在樹梢,視線剛剛好,可以看到下面的這場激鬥。銀藍兩色劍芒輝映,在圍攻中並不減弱。看來這場戰鬥一時半刻是解決不了的!蘇弋軒揮劍斬開面前的三個吸血鬼,擁着寒夏的腰,兩人躍起,腳尖在吸血鬼的肩上頭上輕點,憑虛御風,飛躍而出。
夜觴冷冷的看着,也並不下令去追,目光交界處彷彿迎來一場臘月寒冬。
感到身後並沒有人追來,寒夏舒了一口氣。蘇弋軒並不停歇,帶着寒夏一直向東邊飛去。直至天明,才停了下來。落在了一個小城的郊外,距離百花鎮已經不遠。
城中的人稀稀落落,做生意的門店也沒有幾家開門。北風捲起落葉,無限的冷清淒涼,根本不像是一個小城該有的樣子。
一個老人顫巍巍的走在街上,兩人走過去,寒夏問道:“老大爺有禮,我們是外地來的,想請問一下這小城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許是寒夏的話觸動了老人的傷心事,老人久經滄桑的眼睛留下兩行濁淚。“哪裡還有人啊!大家都跑去信仰什麼勞什子日神去了,好好的生意也不做了,活也不幹了,每天就在廟裡祈禱,期待着天上掉餡餅!”
原來屠天的勢力擴張的這麼快!
蘇弋軒道:“日神廟在哪裡?”
老人規勸道:“年輕人,不要去信啊!那不是什麼好東西!他們是被豬油蒙了心,幻想着坐享其成,這世上根本不會有這樣的好事!只有自己動手,才能豐衣足食!月神娘娘都看着我們呢,那些人遲早會受到懲罰!”
寒夏到:“老人家,你放心,我們不會去信仰日神的!”
其實根本不用費力,兩人隨便在城中走走,看那裡有人語聲,有香燭味,就知道日神廟在哪裡。
廟宇是新修建的,地面的青磚上都畫着三足烏的圖樣,大殿的正中央供奉着日神的塑像。無數的信徒正在排隊向日神祈禱,將自己最真誠最純粹的信仰獻給面前的神。
一個年輕力壯的後生正向日神祈禱——日神啊!我向您祈禱。我想要做大官,擁有很多很多的金銀珠寶,我想要一身高深的靈力,將那些傷害欺負過我的人統統殺死!
一個年過半百的婦女祈禱——日神啊!我不想衰老,我想要永遠保持年輕的臉蛋,這樣我的丈夫就不會日日在外面尋花問柳。請賜予我一個孩子吧!一定要是兒子,有了兒子,一切就好了!
……
大家所想要的東西都差不多,男人想要高官厚祿,金銀財富,美貌女人。而女人們則想要不老的臉蛋,美麗的衣服首飾,英俊的男人。
寒夏和蘇弋軒站在旁邊看着,只覺得無限的悲哀。神的存在是爲了讓人們哪怕在最絕望的困境中,也可以堅守美好,在最凜冽的寒冬中,也會堅信春天的到來,而絕不是滿足人們貪婪慾望的工具。人是擁有獨立意志的生物,一個人怎麼可以將自己的所有可能交給別人,哪怕那是一個高高在上、無所不能的神!
只覺得一道眼神看過來,寒光如瀑,讓人如芒在背。寒夏和蘇弋軒同時擡頭,看見屠天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屋頂上,居高臨下,俯仰衆生,嘴角一抹譏嘲,看着那一衆虔誠的
信徒,卻也看着他們。
屠天朝他們招了招手,示意他們上來。
寒夏驚訝的看着屠天,“你怎麼在這?”
“有日神廟的地方我都在。”
屠天道:“你們可聽見了?那些人向我祈禱的什麼?”
寒夏向下看去,發現他們現在並不能聽見祈禱的那些人在講什麼。才意識到,那些人信徒的話是在心裡說的!想來也是,沒有人願意將自己內心最醜惡最貪婪的慾望說出來。但因爲是向日神祈禱的,所以屠天肯定能聽到他們說的什麼,不然連他們想要什麼都不知道,怎麼去滿足他們的願望。屠天不知道做了什麼,寒夏和蘇弋軒也可以順帶着聽到那些話。
屠天道:“聽到了嗎?這些人,一個比一個貪婪!那一個,昨天才向我祈禱要如山的財富,我給了他,今天卻又來祈禱大權在握的官職!那一個,他剛剛得到了三個美貌的侍妾,卻還是不知足。這一個。前幾天還是一個在街角凍得瑟瑟發抖的乞丐,只向我要一套可以禦寒的衣衫,不過三天,又來請求可以生活的錢財,再下一次呢,高官厚祿,女子財富,永永遠遠沒有盡頭……這就是人性,貪婪的人性,醜惡的人性!”
寒夏道:“我承認你說的很對,人性本來就醜惡貪婪。正是因爲這樣,人活在這世上,首先要學會的就是控制自己,控制自己的慾望。不然,人人皆從沒有底限的慾望出發,哪裡是個盡頭!比如那個開雜貨鋪子的人,寒冬臘月,他想在被窩裡多睡一會,可是要是他多睡一會,勢必店門會晚開,會少掙到錢。掙不到足夠的錢,家人的生活沒有着落,老婆肯定要和他爭吵,這樣原本安穩的小日子就變得雞飛狗跳。爲了不讓這樣的情況發生,他必須控制自己的慾望,讓自己勤快起來,而不是一個嗜吃嗜睡的懶漢,這樣一切也會隨之好起來。可是因爲你——日神的存在,你告訴他,不努力不辛苦也可以得到想要的,只要每天來這裡動動嘴皮子,上上香。這樣下去,他那原本微不足道的慾望就被你無限放大,反正一切來得很容易,慢慢的他肯定不會滿足於足夠家人生活的微薄錢財,接下來慾望就變成了無底的黑洞,最後他們全都變成了行屍走肉的噬魂怪!”
屠天笑起來,張狂肆意,魔化的面孔顯得有些可怕。道:“小友這麼說來,倒是我的錯了!”
寒夏沒好氣的道:“你自己知道就好!”
蘇弋軒道:“你來找我們幹什麼?”
屠天道:“我差點忘了!我來是爲了招攬你們爲我所用,或者,只要你們不插手我的事,大家就各自安好,井水不犯河水。”
這次輪到寒夏笑起來,道:“他們因爲有所需,所以將自己的信仰賣給你,向你祈禱跪拜,藉以換取自己想要的。可是你身上並沒有我們想要的,想要招攬我們,得提出更誘人的條件才行。”
屠天道:“你們想要什麼?說來聽聽!”
寒夏道:“你覺得我們想要什麼?”
屠天道:“我明白了!那就選擇後者吧,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各自安好。”
這時,裂帛從遠方走來,落在了屠天身邊,向屠天行了一禮。眼睛掃過寒夏和蘇弋軒,眼神冰冷,裡面是沒有任何感情的淡漠。
寒夏不解,“裂帛,你——”
裂帛看向兩人,等着寒夏的下文。
看到裂帛來了,寒夏本來滿是開心,故友重逢,沒有什麼理由不開心。可是裂帛那種神態,好像壓根不認識兩人一樣。寒夏一時間竟不知所措。
蘇弋軒對屠天道:“可以讓我們帶呆待一會嗎?”
屠天離開。
面對這樣的裂帛,寒夏突然不知道該說做些什麼。醞釀了好一會,寒夏才張口道:“裂帛,你怎麼了?宗嶽呢?”
裂帛冷冷的看過來,道:“我是裂帛,但我更是日神的大祭司,那些事情對我來說不過是在凡塵的一些歷練,過去了就過去了。如果你們沒有別的事,我就先告辭了!”
寒夏看着她,不知道還能再說些什麼。
一瞬後,裂帛轉身離開。恩易嘗,情難還!日神讓我去還清我欠的債,可是真的能還的清嗎?不過是剪不斷、理還亂罷了!再一次的償還,也就是再一次的虧欠。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我經歷了那麼多苦難,到頭來才明白,世上最大的苦難是莫過於生別離!猶如參商二星,明明都懸掛於天際,夜夜流光相皎潔,可是卻永不能相見!寒夏、蘇弋軒,祝你們安好。
寒夏突然意識到,不是裂帛變了,而是裂帛本來就是這樣的人,無情無慾,冰冷遙遠。因爲以前有宗嶽在,所以他們連帶着感受到了裂帛的溫暖的一面,就下意識的以爲裂帛就是那樣。其實自始至終,裂帛的那些溫情都是給的宗嶽,他們一直都是旁觀者,並且會錯了意,以爲大家經歷這麼多,好歹也稱得上一聲朋友!
寒夏看着裂帛離去,只覺得自己的世界觀在一瞬間天翻地覆。寒夏看向蘇弋軒,道:“你還是不是早就知道是這樣?”蘇弋軒一早就知道裂帛是怎樣的人,而他的那些幫忙是因爲宗嶽,因爲同在忘川的那份情誼。
其實蘇弋軒和裂帛是一樣的人,無情無慾,冰冷遙遠。即便站在人羣中,他們也自帶一身冷意,隔絕周圍的一切聲色。他們的眼裡根本容不下其他的人,從始至終都只有一個人。
蘇弋軒拍了拍她的背,道:“很多事情別人再怎樣說,自己都不可能真切的體會到,除非自己親身經歷。”
作爲裂帛的旁觀者,寒夏覺得很傷心難過。可是作爲蘇弋軒的參與者,寒夏又覺得無比開心。
寒夏笑起來,道:“我不會難過,因爲有一件開心的事壓過了這份難過。我們去百花鎮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