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晃得厲害,而他手上的血並無停止的跡象,反而越來越洶涌……我看着他的臉色幾近蒼白,心裡頓時慌了,雙手不知如何安放,唯有盯着他右手臂上的那支羽箭,嚇得六神無主。
“大、大人……”就連說話,舌頭也打結。
“無礙……這點小傷……無礙……”他說話已經不連貫,這也能叫沒事?
“怎麼會這樣……”我呢喃着,驚魂未定,他,怎麼中箭了……他原本靠在車壁上,不該會中箭,比較危險的人是我……當時他拉了我一把,難道是那時候……
莫名地,心裡充滿愧疚……
“外面沒了聲……該是安全了……”他氣若游絲地與我說,我回神,立馬掀開簾子去看,果真,我們已經離開了刺客的視線,我略鬆了口氣,然而看到馬車上插滿了羽箭後,心中又是一片驚悚,旋即坐了回來。
再瞧他右臂,鮮血汨淌,不行,這樣下去,還沒回府,他便可能失血過多而死!好歹他是因我而受傷,我此刻不能見死不救!
思及此,立馬掏出隨身攜帶的帕子,用力撕成一條條,首尾相連,連成一條繩子,在他中箭的右臂下方紮上幾圈,這樣可以先暫時替他止住血。至於拔出箭頭必須靠專業人士來做,否則一旦輕舉妄動,我怕血會流得更多,後果堪虞。
替他止了血後,我又朝駕車的九通喊道:“九通!大人受了傷,趕緊去醫館!”
鬼使神差的,我居然壓制住了驚恐,變得果敢而冷靜。
“別、別去醫館……會把那些人引來……”他拉住我,虛中帶力。
我愣了愣,卻把最重要的事給忘了,沒想到受了傷的他還是這般注重大局,“九通,別去醫館,加緊速度回府!”
看來只能趕緊回到令尹府,找七叔來幫忙。
“是!駕!”霎時,九通又加快了速度。
這時候,也顧不上是不是超速了,伯卿等不得……
“大人……”我回頭,只見他正睜着一雙眼瞅着我,目光深邃,彷彿與尋常無異,可他的臉色還是出賣了他,我知道,他肯定很痛。
“大人,您靠着休息下,很快便能回府了。”我說,語氣低轉,畢竟是我欠他人情。
誰知他固執地搖了搖頭,似乎不想休息,我正想再勸,不料他居然前傾一頭倒在我身上,我承受不住突如其來的壓力,雙手抱住了他,下一秒,我又驚呆了,瞳孔放大。
天哪……他不止中了一箭!右臂後方的背部居然還插着一支箭!
爲什麼會這樣……
恐懼再次席捲全身……僵着身子不敢再動,鼻頭也跟着泛酸。我開始懊悔,那時自己爲何要發呆,如果安安靜靜坐在他邊上,他就不會來拉我,也不會發生這種事。
他中了兩箭,流了那麼多血,他會不會死……
分明他死了我就可以獲得自由,可我非但沒有慶幸,反而覺得有些不舒服,甚至還有--愧疚!此事,皆因我而起!
“對不起……”我的話裡有些哽咽。
“別說話……此事與你無關……”我本以爲他暈了,沒想到他還能撐住與我對話,莫名地,心中一喜,還好,他還醒着……
“對不起……”我不聽他的,復又說了一遍。
“……”這一回,他沒再回我。
我的心又沉了下去。
“花姬,到了!”馬車停了下來,九通急促地說,我想去拉簾子,而他靠着我,我動彈不得。
“九通,大人暈了過去,你來幫一下忙,把大人扶下車。”
“是!”
過了一會兒,我與九通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纔將伯卿扶下車,一進門,所有人便慌亂起來,尤其是徐娘。
“我的娘啊!這是怎麼一回事!?”徐娘驚愕地問我。
我垂下眼瞼,說:“我們在路上遇到了刺客,大人他……”
“罷了罷了,這事晚些時候再說,先扶大人回屋!九通,你趕緊去把伯醫師請來!”徐娘打斷我,又朝九通匆匆說道。
九通聽了話便撒腿就跑,而我則與徐娘一同將伯卿扶進了屋裡,因他背後中了箭,無法平躺,只能靠在牀柱上,爲了防止他倒下,我坐在邊上扶住他。
一屋子的人,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卻沒一個手忙腳亂,個個井然有序,只等七叔到來。
約莫半個時辰後,七叔終於風塵僕僕地來了。
一進屋,他便迅速走進內室,放下藥箱,尚未歇氣,便說:“熱水是否備好?”
“都好了!”我回道。
“好,那丫頭你去取熱水來!”他看我一眼,隨後徑自上前查看伯卿的傷勢。
“嗯!”我正要起身,不料自己的手的還在伯卿的掌中,上頭還沾着血,觸目驚心。
我欲掙脫,哪知他緊緊攥着,如同用強力膠粘着一般。
“唉!也罷,讓別人去弄吧。”七叔嘆氣道。
“水來了!水來了!”恰巧這時,小嫚和幾個府裡的丫頭提了熱水來。
“把水放進銅盆端過來。”七叔吩咐道,“除了花姬,其餘人都去屋外候着!”
瞬間,手腳麻利的幾個姑娘把一切安置妥當,退了出去,只留下我幫七叔一起爲他療傷。
“丫頭,你好好扶住他。”七叔鄭重與我說。
我坐下來,按照他的吩咐辦事。隨後,七叔打開藥箱,拿了一個布袋出來,展開來,上頭插着許多銀針,他在伯卿身上紮了幾針。
我屏氣凝神,一步步看着,終於,到了拔箭頭的時刻,七叔先拿出一把剪刀剪開了周邊的布料,隨後又拿起一把小刀,在房裡的燭火上燙了燙,我眉頭緊鎖,意識到了接下來要發生的事。
“丫頭,替我按住他。”
我點頭,七叔拿起小刀慢慢靠近伯卿右臂的傷口,我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兒,在沒有麻藥的情況下,這一刀紮下去,那該是多疼!
麻藥……這個時代還沒有麻藥……【1】
原本是他緊攥着我的手,此刻反而是我用力抓着他的,不敢呼吸。
驀地,我感到他渾身一顫,繼而漸漸發抖,我用力抱住他,儘量能使他減輕疼痛。他抖得愈發厲害,我知道,七叔那一刀已然紮了下去,而我不敢去看,不敢看到血肉模糊的傷口。
不知過了多久,聽到“叮”的一聲,纔敢把視線移到七叔身上,只見他已把箭頭拔了出來,扔在一邊,與其他金屬物相碰。
“幸矣,箭上沒有淬毒。”聽七叔一說,我也略微鬆了口氣,可是事情還沒完,他的背上還有一支箭。
我擔憂地看去,七叔又說:“背上那箭較爲棘手,丫頭,你將伯卿衣物褪下,讓他趴下,我好動手。”
我也不顧任何避忌,照他的話去做,小心翼翼地替伯卿除去上衣。
不料,他的衣衫早已溼透,我就知道,他一定強忍着疼痛,再瞧他臉色,蒼白如紙,眉頭緊皺,不知道是疼痛使他昏迷,還是昏迷着依舊能感知疼痛,他雙眼緊閉,沒有醒來的跡象。
將他正面朝下安放於榻上,我蹲坐在一旁,而我與他的手掌依舊連在一起。
我看着他,拎起另一隻袖子替他抹去臉頰邊上的汗水,頃刻間,忘了過去與他所有的過節。驀地,在我收回袖子之際,他忽然睜大眼睛,張口便咬住了我的虎口,吃痛之下,我又倒吸一口冷氣,他把疼痛傳遞給了我,我感到我的眼角已經溼潤。
我緊抿雙脣,縮着脖子,並未把手抽回來,眼見着手上滲出血絲,從他脣邊一直流向牀單,久而久之,我便麻木了。
直到七叔說:“好了!再差一點怕是要傷到肺部,幸矣!幸矣!”頓時,他也鬆了口,我把手收了回來,垂在一邊,嘴角不禁上揚,太好了,他沒事了。
我欲站起來,而他仍舊拉着我,一雙眸子深深地看着我,卻比往日溫和,我心中一顫,不安地別過頭,和七叔說話:“是不是沒事了?”
七叔擦了擦汗,說:“這小子命大,中了兩箭都沒射中要害,往後換藥養一段日子便無大礙了。”頓了頓,他又說:“來,扶起他,我再給他纏些繃帶即可。”
我顧不得手上的疼痛,立即照做,七叔又在他身上纏了幾圈繃帶,完了以後,七叔又說:“丫頭,你留下來照顧他,替他擦擦身,我出去煎個藥。”
我微微頷首,想起身將那一盆子的血水倒掉,再換新的,可他仍不放手,吃力地開口:“七叔……看一下她的手……”
七叔看向我,隨後將視線落到我方纔被伯卿咬出血的虎口上,我低下頭,心裡一陣亂,他,是在關心我?
我怔愣着,不知七叔何時給我上了藥,又包紮了傷口,直到聽他說:“丫頭,這幾日你這手也不能碰水,擦身這事還是讓其他人來做吧。”
我回過神來點了點頭,七叔隨即便離開了。
七叔才走,我便把七叔的吩咐給忘了,也忘了稱呼,而直接說:“我去取水給你擦身。”
然而才抽動手掌,他便用力握緊,微睜着眼,虛弱道:“你忘了方纔伯醫師的吩咐了?讓她們來。”我愣了愣,才意識到他說的“她們”是指屋外那羣丫頭,也想起了七叔的吩咐,我的手被他咬傷了,暫時碰不得水,可是他一直這麼抓着我也不是辦法啊。
“那我去取件衣裳給你披上,你這樣會着涼的。”他原先的衣服已然毀了,如今光着上身,着實不大好。而且,我坐在他邊上也不夠自在。
“無礙,讓她們來。”又是這句,我無奈一笑,又不敢強行掙脫,只怕扯開了他的傷口,唯有乖乖坐在他邊上。
須臾,屋外來了人,送了新的熱水來,是阿英。她擰了一把布巾,走上前,給他擦身,擦到我與他交握的雙手邊時,阿英手一頓,看了我一眼,眼神似乎不善,我又是無奈一笑,再去瞧那始作俑者,他皺了皺眉,終是放開了我。
得到釋放後,我心下也略鬆了口氣,更自在了些。
又過了一陣,阿英替他擦拭完後,便欠身離開了,接着,又只剩我和他兩個人,頓時有些手足無措。
“阿嚏!”
看到他仍是光着上身,想必是有些着涼了,我立即彈跳起身,說:“我還是去給你拿件衣裳來!”
不等他應聲,我便徑自打開櫃子,從裡頭拿了件乾淨的衣裳,正要替他穿上的時候,他又抓住了我的手,說:“倘若我今日死了,你是否會難過?”我手上一頓,心中一緊,沒有料到他會這般問我,也不知他問了我該如何回答。
死……我如今不敢去想,也不知道他的命運,我不懂歷史,不知道歷史上的他會不會在這一天消失,也不知心裡堵着的感覺是不是叫“難過”。
這一切對我來說,過於突如其來,可與他相處了這麼多年,即便我一直防着他,假如他真出了事,我也一定會難過的吧,只爲惻隱之心。
思及此,我微微點了點頭,下一刻,他將我用力拉向他,單手勾住我的肩膀,我落入他懷中,臉頰貼着他的胸膛,能聽到他有力的心跳,撲通撲通,頻率漸漸加快。
而我心口那塊地方,似乎也與他不相上下。這種感覺似乎已經很久沒有出現了……不覺間,竟是有些害怕。
我在害怕,卻不清楚在害怕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