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迪的左小腿上也中了一槍,是被流彈擊中的,他看着那個長着大鬍子的人用手指頭****彈孔裡摳子彈,竟然面不改色,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看。看樣子,他不是個普通的黑市商人,普通的商人都怕死,哪兒有像他這樣見死不懼的。
我撩起他的褲腿,看他的傷,發現他厚棉褲裡面套着的是一件軍褲,他腳上穿的是軍靴,看樣子,他應該曾經是名軍人。我知道他聽得懂漢語,就直接問他:“你,當過兵?”
阿迪不理我,裝啞巴,看也不看我們一眼,瘸着腿去跟志願者們要創傷藥和紗布。他看上去對這一行很老練。因爲醫療用品少得可憐,志願者們不肯給他,他就直接搶,搶到了轉身就跑,受傷的志願者們忙着搶救重傷人員,也沒有工夫來追他。
阿迪搶到了一小瓶創傷藥和一卷紗布,他沒有刀,就直接去拿扎西頓珠的刀。對藏族同胞來說,被人搶去佩刀,那是一個極大的侮辱。扎西頓珠反手一把揪住了阿迪的衣服,按住阿迪就要給他一頓暴打。我怕扎西頓珠打失了手,會把阿迪打死,就上前阻止,這時竟發現從阿迪衣服裡面露出一截軍裝的領子。
三十六、遭阿迪槍隊追擊
出於對周青的感激,才嘎次仁叫開了扎西頓珠。我扒下阿迪的外套,發現裡面竟是一件尼泊爾陸軍制式軍服,這一發現着實令我吃驚不小,我不相信一位軍官竟會參與到藏羚羊絨的非法買賣中。
阿迪忽然看了我兩眼,擺出一副很和氣的面孔,和我套近乎:“你,中人?”
我沒回答他的問題,而是指了指他身上的軍裝,問他:“你是名軍人,爲什麼幹這一行?”
阿迪哈哈一笑,狡猾地看了我一眼,湊到我耳邊,說:“秘密!”
說了等於沒說,想起可可西里遍地藏羚羊的白骨和殘屍,我恨不得給阿迪一個耳刮子,但我最後還是忍住了,問他:“叫什麼名字?”
“迪南德拉,大家都叫我阿迪。”阿迪這次沒有隱瞞,他一邊回答,一邊問我要刀子。我把褲腿上的尖刀拔下來遞給他,他接過去,雙手合十答謝,然後就用刀尖挑開彈孔外的皮肉,把裡面的彈頭挑出來,最後上藥,裹紗布。他手法很是熟練。
我把刀子上的血擦乾淨,插回靴中,問阿迪:“知不知道這是犯法?”
阿迪哈哈一笑,神情古怪地反問我:“知道又怎麼樣?那只是你們中國的法律!”
聽到這句話,何濤氣憤地衝過來,揪住阿迪的衣領子,照着他臉上“啪啪”就是兩個耳光,阿迪瘦瘦的臉頰上立即浮上兩個漲紅的巴掌印。
突然,有人大喊起來:“不好了,那些人追上來了!”
阿迪被抓,他手下的槍手們當然不樂意,逼着牛頭和丹巴一起來營救阿迪。盜獵者和尼泊爾的槍手重新組成了一個槍隊,尾隨着一路撤退的志願者,追到了“暴風”和“藏羚羊”在山腳下臨時駐紮的營地。說是營地,其實就只有幾輛吉普。
因爲志願者傷員過多,人手不足,火力相對薄弱,所以在交戰中,吃虧不小。我們只得繼續後退,盜獵者卻一路窮追不捨。在才嘎次仁的隊伍中,一些重傷員因行走不便,被落下,我們又來不及回去營救,他們便被尼泊爾槍手抓住照着腦袋上就是一槍。才嘎次仁的衝動和野蠻作風在此時得到了懲罰,但代爲受過的卻是那些不應該死的志願者,我不由得爲“藏羚羊”隊的前途感到可悲。
“不行,照這樣退下去,咱們遲早會被追上,車子油已經不多了,這麼多傷員,咱們走不了,如果上山,或許還可以據險制勝。”周青說。她一邊咳嗽,一邊攙扶着一個傷員往前走。因爲傷員拖累了進行速度,才嘎次仁也不得不同意周青的提議,一行人且戰且退,藉着兩側山勢的掩護,往山上退。
我心裡有種不好的預感,一旦上了山,我們就有可能被徹底地困在山上,斷水還可以吃雪塊,斷糧怎麼辦?而且山上氣候寒冷,要不了多久,我們就會被凍死,我本來想阻止這樣做,但隊伍已經開始往山上退。
但就眼前的情況來看,我們也只有往山上退才能暫時阻住對方槍手的進攻,然後再尋找脫身的機會。我想起與先巴父子一起攀登天子峰時的情景,都還彷彿歷歷在目,於是心中燃起了一絲僥倖的希望,就揪着阿迪往山上退。(注:我與先巴父子的故事請參見本人拙著《藏獒筆記》。)
因爲山勢險要,可以行走的山道又較窄,山上佈滿積雪,以高制低,據險制勝。牛頭和丹巴也知道眼前形勢對自己不利,便暫時停止了進攻,同時極力勸說阿迪的手下向後退,他們只是要救回阿迪,拿到自己應得的錢,並不想搭上自己的命。
牛頭和丹巴一夥人就在我們曾經的駐紮地建起了臨時帳篷,守在山腳下。阿迪的槍手們在山腳下用山石搭起了幾個掩體,安排槍手執崗,二十四小時監視着山上的動靜,只要一有人從山道上冒頭,立即就是一槍。
我們被逼進了小半腰裡兩山間的一個峽谷,後面也是山,峰巒險峻,沒有退路,絕不可能翻山而過,我們只有往前或是下山。在峽谷裡,氣候寒冷,我們又沒有足夠的醫療物資,有兩個重傷的志願者死去,其餘人也是凍得打哆嗦,抱成了一團。
這個時候,何濤實在忍不住了,開始埋怨起才嘎次仁來。他不停地和周青說,如果不是才嘎次仁,“暴風”也不會走到這一步。說着說着,他臉上的神情又是氣憤又是無奈,還有一些絕望。周青的神色有些不對勁,她沒有接何濤的話,只是不停地咳,瘦弱的肩膀在冷得刺骨的空氣中顫抖着。我有點兒擔心她的身體,不知道她還能不能堅持到下山的時候。
楊欽在幫志願者處理傷勢,我和馬帥還有刀疤隱伏在峽谷前山道兩側的山石後面,依據險要地勢,守護着整個山谷。中午已經過去,眼看着到了下午,很快地,天色就要擦黑,沒有棉被也沒有火堆,許多人只能抱成一團取暖。在上山的途中,我們被迫丟棄了車子,許多食物和資源還留在車上,山上出現了危機,我們斷糧了。
大家的肚子都很餓,不知是誰從混亂的人羣中發現了一條老黃狗,就歡喜地驚叫起來。那是黃豆,它顯得很是驚慌失措,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無助地站在那裡左右張望,可憐巴巴地尋找着它昔日熟悉的那些身影。馬帥提議,宰了黃豆充飢,雖然沒多少肉,也夠大家稍微填下肚子,有了力氣纔好想辦法下山,再說黃豆也老了,就算不吃它,它也會被凍死在山上。
馬帥話沒說完,就被楊欽的一頓臭罵給堵了回去。周青不同意,何濤和我也不同意。雖然黃豆老了,但它在“暴風”中卻比我們任何一個人都有地位,它是個元老;雖然它拿不起一條槍,說不了一句話,但它在“暴風”中所發揮的作用卻不可忽視;雖然它只不過是條狗,而且是條老狗,但我們應該尊重它,而不是需要的時候呼來喝去,不需要了就宰了充飢,這不是我們“暴風”的作風,也不是一個善良的人會做的事情。
馬帥被楊欽罵了一頓,不敢再吭聲。其實,馬帥並不是不善良,只是他太過於理智,過分的理智令他喪失了某些人情味,令他整個人都變得乾巴巴的,堅硬而且冰冷。對於人類來說,理智固然是個好東西,但有時理智過了頭,就會變成殘酷,它不會對你的人生有任何改變,而只會令殘酷的現實變得更加殘酷而已。
眼看到了傍晚,我真正體會到了喜馬拉雅山上的風雪交加。峽谷裡面的風雪還小一些,山道上的風卻大得出奇,這又令我不由得想起了曾經攀爬天子峰時的情景——風捲着雪片肆無忌憚地往你臉上吹,就像是有人在不停地往你臉上扇耳刮子。
我和馬帥一前一後守在山道的左邊,刀疤在右邊,我想和刀疤換回我那條老式步槍,但刀疤卻堅持把他那條M98A送給我。揹着馬帥,刀疤小聲地告訴我:“以前,我用這條槍打死了不少志願者,現在送你吧,去打那些盜獵的人,如果你還能走得出去,這條槍算是送給你留個紀念……”
“肖兵,不好了,周青她……”楊欽慌慌張張地從峽谷裡跑出來,他剛從山道上冒了個頭,還沒湊到我身邊——“嗒嗒嗒嗒……”山下就響起了一串槍聲。我急忙一把拉住楊欽,把他拽到了山石後面,問:“咋了?”
“周青,她咯血了!還流鼻血!”楊欽慌慌張張地說,他急得五官都變了形,手足無措,又緊張又害怕,他連聲問我,“怎麼辦?怎麼辦?才嘎說,是肺水腫!沒有藥,現在要是不下山,挺不過兩天了!怎麼辦啊?……你說話呀!”楊欽抓住我的肩膀,不停地搖晃着。
我被楊欽給搞暈了,聽到“肺水腫”三個字,腦袋裡就像爆開了一顆炸彈。我聽說過肺水腫這種病,是高原病症的一種,海拔高、氣候寒冷、缺氧,再加上沒有水喝,就很容易患上這種病,並且病症會迅速擴散,如果不及時治療或送往低海拔地區,在極短時間內就可以令人送命。
我把槍交給楊欽,叫他暫時代替我監視山下。當我潛回到峽谷裡的時候,周青正靠在一塊雪壁上劇烈地喘息着,黃豆就湊在她的身邊,他們緊緊地挨着,互相取暖。我不知道在混亂中,黃豆是如何跟着人羣一起上的山,它很老了,體力也不行,比周青哆嗦得還要厲害,神情可憐地四處張望着。
扎西頓珠押着阿迪,才嘎次仁正在用刀子砸山壁上的雪塊,但是雪凍得堅硬,原本想過渴了可以吃雪水,現在看來完全是不切實際的想法。零下二十攝氏度的氣溫把雪塊凍得像鐵一樣硬,就是放在嘴裡也一時難以融化,反會把你凍得牙齦出血。守着滿山的冰雪,水源反倒成了個大問題。
沒有水喝,只會讓周青的肺水腫病症迅速向深部擴散,我看見又有一個重傷的志願者死去了,山上倖存的人現在不過十個人了。“如果再不下山,估計周青撐不到後天早上。”才嘎次仁用刀子砸着硬邦邦的雪塊對我說。
“吃的都還留在山下,咱們必須得下山,天黑就動手,你的兄弟們還挺得住嗎?”我狠下了心,問才嘎次仁。
“挺得住!”才嘎次仁說着,回頭望了一眼自己的隊伍。眼前的“藏羚羊”隊早已沒有了昔日在可可西里草原上叱吒風雲的氣勢——七零八散,形勢困窘,但才嘎次仁的雄心不滅,只要能把隊伍再聚起來,就有希望。
我和才嘎次仁商量了一下,決定趁天黑時先發制人,先用狙擊手幹掉阿迪的手下,儘可能地擴大戰果效應。牛頭和丹巴的手下倒好應付,烏合之衆,不懂戰術,也不會臨機應便,一衝即散。我們只要下了山,再奪取資源和牛頭等人的車輛,就可以勝利開出大雪山,或許還可以趁亂抓住牛頭和丹巴。
設想是好的,但具體行動起來卻是困難重重,人手不夠、火力不足,怎麼辦?我和才嘎次仁還在商量如何安排人手,以最少的有生力量來換取最大的戰果時,突然聽到山道上傳來一陣槍響,山下的槍聲也響了起來,噼裡啪啦打成一片。
“天還沒黑,怎麼現在就打起來了?”才嘎次仁吃驚地擡起頭來,往峽谷口望去。
“我去瞧瞧!”我彎低身子,潛回到隱伏位置,發現楊欽正抱着那支M98A往山下瞄準,“怎麼打起來了?誰先動的手?”我問他。
“刀疤先動的手,他打中了山下的一個槍手,爆頭,山下就向山上開火,刀疤也受了傷!”楊欽說着,用力把受過傷的肩膀挺起來,托起M98A準備再次射擊。
“先別開火!”我按住了楊欽的手,現在開火還不是時候,必須得等到天黑,才更有利於我們行動。
楊欽停了手,可馬帥還在不停地向山下射擊,我只得再次潛伏到馬帥身邊,叫他住手,節省子彈。從背後望過去,我看見對面山道上的刀疤潛伏在山石後面,已經停了手。他用的是我之前曾用過的那條老式“五六”,子彈已經用完了,他正在換彈匣。我發現,他換彈匣時用的是左手,他的右臂中了彈,子彈是從他的後方射入的,血溼透了大半截袖子。
“你開的槍?”我瞪了馬帥一眼。我知道馬帥一直想找機會幹掉刀疤,只是刀疤一直沒把這事放在心上。如果刀疤懷恨在心,他也不會把M98A送給我,馬帥也早就被他給先幹掉了,而且,如果刀疤的手裡還有M98A,可能牛頭和丹巴也早被他打死了,他大概也知道我是想抓活的,所以在思考了許多遍之後,還是把M98A送給了我。
“不小心射偏了……”馬帥有點支吾,眼神閃爍着,忽然又轉移話題,問我周青怎麼樣了。
不用說,我也猜得出馬帥的心思,只是我不想明說,以免令他難堪,就故意看了他一眼,說:“天黑就下山,不過,現在刀疤受了傷,晚上下山就有點兒困難,如果衝不出去,大家都得死在山上。”
大概馬帥也聽出我話裡的意思,都是聰明人,他也不傻,他不敢正視我,眼神閃閃躲躲的,最後低聲說:“是我失手,我本來不是要打他的手,我是……”
“打他的頭?你現在打死他,對我們又有什麼好處?”我不再看馬帥,也沒有再聽他辯解。爲了不影響心情,保持士氣,我只是拍拍他的肩,叫他多留點兒意,等天黑就下山。
藉着風雪,我潛伏到刀疤身邊,搶過他懷裡的槍,叫他先回峽谷裹傷。誰知刀疤又把槍搶了回去,小聲說:“看樣子,牛頭和丹巴不準備來救阿迪了,他們分了阿迪的錢,而且手裡還拿着阿迪的貨……貪婪的人總是會在生死關頭背信棄義……本來我是想打死丹巴,給阿尼報仇,可槍不大好使,打中的是旁邊的槍手。”
我告訴刀疤,天黑之前行動,刀疤點點頭,沒說什麼。忽然他告訴我,要小心馬帥。我微微一驚,問他爲什麼。刀疤揚起眉毛,臉上的刀疤也隨着抖動了一下,平淡地說:“他的素質,不配做一名軍人。”
因爲馬帥那一槍,偏偏打中了一個奇巧的地方,刀疤右手的手筋被打斷,已經完全廢掉,他只能用左手持槍。我想他可能就是因爲這一槍而對馬帥不滿,他似乎也很想幹掉馬帥,所以纔會這樣說。我一直以爲這只是刀疤和馬帥之間的仇恨,出於對馬帥更多的信任,我沒有再往深處追究,誰知竟因此差點兒釀成了大禍。
我們一直在等天黑,而山下的牛頭和丹巴也似乎在等待着夜晚的到來,他們不打算再浪費力氣和精力去營救阿迪了。原本撕裂臉皮的牛頭和丹巴此時又結成了友好同盟,他們分掉了阿迪的錢,拿了阿迪的貨。牛頭熟悉尼泊爾境內的情況,重新尋找一個接貨運貨的人並不難,難的是如何甩脫阿迪手下的這些槍手。
牛頭和丹巴被阿迪的槍手控制着,如果阿迪救不出來,那些槍手是不會放過牛頭和丹巴的,牛頭和丹巴準備趁天黑混亂時逃離,而且,看樣子他們似乎也準備好了,只是在等待着天色黑下來。
天還沒有黑,何濤過來傳話,說阿迪要見我,有重要情報。我纔不相信阿迪會把什麼重要情報告訴我,他只不過是想尋找逃離的機會,這個人很滑頭,與他交往越多,越容易上當。我警告何濤,不要再搭理那個迪南德拉,看緊他,別讓他和其他人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