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好,馬帥一開始找了個絕佳的藏身地點。這塊山石很大,像是從山上滾下來的,曾經斷裂的地方有一大塊剝落了,現出一個凹面,我和馬帥就藏在那個凹面裡。藉着夜色,再加上外面那具屍體的遮擋,應該可以逃過那些槍手們的眼睛。
牛頭的手下疏忽大意,他們似乎有些怕冷,一下也不想多動彈,放了幾槍之後,就又重新聚在一起聊起天來,看着尼泊爾的槍手們忙活。牛頭和尼泊爾商人警覺地跑出來問話,幾個槍手回答了些什麼後,被牛頭臭罵了一頓,他們便急匆匆地跑過來拖屍體。
一路搜查過來的是那個尼泊爾商人的手下,他的槍手十分謹慎,一具一具屍體搜過來,並且在每具屍體的腦袋上都補上一槍。看樣子,這些槍手不是普通的槍手,倒像是曾經在部隊裡服過役的人,不光警覺,疑心也很大,我和馬帥更加不敢隨意動彈。
槍手們越走越近,我聽見牛頭的手下操着濃重的青海口音在說話,幾個人一邊發牢騷,一邊拖拉着屍體。他們是要拖屍體回去給牛頭查看,一個人嘀咕着說:“媽的,老子都快被凍死了!咱們在這兒搬屍體,那幫鳥人大搖大擺的,倒像個甩手老闆,真清閒啊!”
話裡罵的是那羣從尼泊爾境內來的槍手,他們只負責開槍,不負責搬屍體。牛頭的手下看不過眼,心裡不服氣,就罵那羣尼泊爾槍手,有人就說:“小心點兒,少罵兩句,被他們聽到了,告訴阿迪,回去牛頭一知道,準沒咱們好事,說不定,這次的‘獎金’就泡湯啦!”
“怕啥?反正這羣鳥人又聽不懂!除非那個叫迪什麼拉的鳥人,哈哈!”牛頭的槍手們說笑着,嘲笑那羣從尼泊爾境內來的槍手。我猜測,槍手們口中所說的迪什麼拉的人應該就是那個尼泊爾商人,他們直接喊他叫阿迪,看來與牛頭的關係很不一般。
阿迪的槍手已經搜到我和馬帥藏身的地方了,其中一個用腳踢了下山石邊的屍體,擡起槍,按例照着腦袋上再補一槍。牛頭的槍手們拖了兩具屍體,已經返回。牛頭站在帳篷前破口大罵,因爲氣憤,嗓門也似乎提高了八度,聲音順着風傳過來,我聽到他罵的是丹巴,把丹巴的祖宗八代都給罵了。
阿迪的槍手們已經原路返回,我和馬帥剛鬆下一口氣,忽然一個槍手猛地轉過身來,朝着我和馬帥藏身的山石走來。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兒,我把槍緊緊地抱在懷裡,馬帥已經緊張地把手指扣在了扳機上,隨時準備射擊。
槍手走到山石邊上,在屍體的腰眼上踢了一下,彎下腰去,把手伸到屍體的口袋裡摸了一會兒,卻什麼也沒摸到。他嘰咕着說了兩句什麼,狠狠地踢了屍體一腳,前面的槍手已經回頭在喊他,他這才匆匆離去。
我和馬帥鬆了口氣,剛把心放下來,就聽“哐”的一聲響,一大塊東西落在我們藏身的山石上,無數碎裂的雪塊從頭頂落下來,幾乎埋住了我和馬帥的半截身體。從山上掉落下來的是一大塊積雪,可能是被剛纔密集的槍聲給震裂,又被山上強勁的風吹落下來的。如果沒有那塊山石擋着,我和馬帥早被砸變了形。
聽到聲響,阿迪的槍手們嘩啦一下子拉開了槍栓,轉身喝問。牛頭的幾個手下站在一邊哈哈大笑,他們在這裡待了好多天了,比較熟悉這裡的情況,聽聲音就知道是雪塊斷裂,他們嘲笑阿迪的槍手像驚弓之鳥,笑了一通之後,幾個人又聚在一起閒聊起來。
等那羣槍手走遠,我緩了口氣,搓了搓凍麻的手,小聲和馬帥說:“瞧,牛頭的手下太好對付了,倒是那羣尼泊爾來的槍手,他們不像是平常的槍手,倒像是正規軍,在部隊裡受過專業訓練的人,特別是那個叫迪什麼鳥拉的人,看那架勢,原來肯定在部隊裡幹過!”
馬帥點點頭,說:“要不,咱們潛過去看看?”
我悄悄伸出半個頭去,看了一看,又把頭飛快地縮了回去,搖搖頭,說:“不行,阿迪的槍手太警惕了。你看他們是分散陣形,又各自相距不遠,而且是全方位分佈,不管我們從哪個方向潛過去,都會被他們發覺。這羣人就像是上緊了發條的機器,一刻也不鬆懈,咱們這次算是遇上麻煩了。”
“那怎麼辦?咱們就這麼放棄?好不容易纔走到這裡……”馬帥很不甘心地看着我。
“誰說放棄?再等等看,總有出現漏洞的時候,就算他們再警惕,也總歸是人,是人就會有弱點!”我小聲說,再次觀察那羣從尼泊爾境內出來的槍手,他們的一舉一動都萬分小心,我暫時還不能找到機會,只好耐心等待。窩在雪山腳下,那挨凍的滋味實在不好受,我想,如果刀疤在這兒,就是窩上幾天也不成問題。
夜色漸漸褪去,馬帥有點兒着急,他小聲說:“天快亮了,咱們再不走,就會被他們發現,要不咱們先退回去,晚上再來?”
“那個時候估計就晚了,那時阿迪的人已經把貨運出了境,阿迪一出境,咱們可就再沒辦法去抓住他了!”我說着,自己心裡也有點兒不安。天色漸漸放亮,如果藉着夜色,我和馬帥還好撤離,但天色一旦放亮,我們就寸步也不能移動,藉着雪光的映照,就是稍微動一下,也會馬上被對方發覺。
這個時候,說什麼也不能猶豫,我把心一橫,咬牙說:“再等會兒!”
馬帥不吭聲,把身子縮回山石下面,抱了抱懷裡的槍,他的雙手因爲暴露在寒冷的空氣中,已經凍得烏青了。我測算了一下距離,我們離牛頭的大帳篷有一千二百米左右,雖然在M98A的有效射程之內,但作爲狙擊槍支,打一槍就得換個地方,現在的地形和條件根本不容許這樣做,阿迪和牛頭也一直沒有出來,我伸出頭去望了一望,只好又縮回了身子。
天色已經放亮,山上的積雪開始反射出刺眼的光線,我和馬帥窩在山石下一動也不能動,看上去就像是成爲了石頭的一部分。我突然冒出一個想法,丹巴到哪裡去了?他派出的手下被牛頭打死了,他能不來找牛頭算賬?
我正想着這個問題,馬帥忽然拉了拉我的衣袖,小聲說:“有人來了!”
聲音是從山腳下遠遠傳過來的,馬帥悄悄地伸頭看了一看,驚喜地說:“是丹巴,大搖大擺地帶着一羣人過來了!”
“咱們總算沒白等。”我稍微直了下身子,一直弓着脊背窩在那裡,曾經有過舊疾的腰實在受不住,開始痠痛起來。
丹巴一行人還沒有走到大帳篷面前,就被阿迪的槍手們用槍逼住,用丹巴聽不懂的尼泊爾話喝問着。丹巴也故意用對方聽不懂的藏語叫嚷着,牛頭的手下當然認識丹巴,見情形不對,便馬上去通報牛頭。
阿迪那邊已經上完貨,因爲是越境,不是直接從海關過,所以牛頭連僞裝羊絨也懶得做了,他們直接把羊絨裝進袋子,交易給阿迪。阿迪不認識丹巴,問牛頭:“帶頭的那人是誰?”
牛頭的臉色一下變了,他咬着牙,轉頭跟阿迪說了幾句話。阿迪面不改色,命令自己的一部分手下押運犛牛隊先出境,另一部分槍手留下來,等牛頭的事辦完了,再緊跟着出境。
雖然離得較遠,我也聽不清他們在說些什麼,但見阿迪這樣分派自己的手下,我感覺到事情不太對勁,看樣子阿迪把丹巴當成了搶羊絨的人,一場火併在所難免,不知道牛頭是怎麼和阿迪解釋的。
阿迪和牛頭的話我聽不清楚,但丹巴離我們的距離要稍近一點兒。我聽見丹巴用藏語臭罵了牛頭一通,他也十分機靈,一見情形不大對勁,馬上又改用對方聽得懂的漢語來交流。他不敢貿然走進牛頭的領地,只是站在稍遠一些的地方,指責牛頭如何如何的不仁不義。
牛頭當然不理丹巴這一套,卜世仁被丹巴打死後,逃走的槍手和工人們爲了謀個長期飯票,便不畏千辛萬苦地找到了這裡,將消息報告給了牛頭。牛頭雖然不在乎卜世仁的死,但他心裡也清楚,自己和丹巴的關係從此算是撕裂了,再沒有什麼協議可談。
阿迪已經準備帶着一批手下押着犛牛出境,牛頭連一句廢話也懶得和丹巴解釋,他抽出一支雪茄點上,揮了揮手,旁邊的槍手們“譁”地一下舉起了槍。
丹巴看見阿迪要押着羊絨出境,牛頭又命令槍手向自己舉槍,當下是既眼紅又氣憤,不待牛頭的人先動手,丹巴就迅速地撤退,並命令自己的槍手向牛頭等人射擊。
本來丹巴的人手和牛頭的一批人對戰,應該是兩邊相持不下,但丹巴沒有料到越境的阿迪帶來了一批槍手,他忽視了這個因素,所以槍戰一開始,他就明顯吃了大虧。丹巴一行人被對面密集的槍彈壓制得無法前進,只能一路撤退,他們中不斷有人中彈倒地,血流得到處都是。
我抓住機會,擡起M98A的槍管,準備趁混亂時機先打傷阿迪再打傷牛頭,打斷他們的計劃,以此來擾亂他們的進一步行動,爲“暴風”進一步爭取有利的條件和更多的行動時間。我還沒有瞄準阿迪,馬帥忽然扯了我一下,神情有些緊張地說:“先別動!你聽!”
後面傳來一片嘈雜聲,像是忽然間從地底下冒出來一樣,丹巴的隊伍突然壯大了許多,一大羣人呼喝着,向着牛頭的地盤衝過來。
我急忙扭頭一瞧,不對,後來的那一羣不是丹巴的人,丹巴是被那羣人給逼了回來。一邊是牛頭,一邊是一羣來歷不明的傢伙,丹巴被兩邊的猛烈射擊給逼在了中間,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媽的,是誰?”我感覺到事情越來越麻煩了。場面已經混亂,等到那羣人漸漸追近,丹巴已經被逼到了距離牛頭不到五百米的地方,他着急地大聲喊叫起來:“牛頭,你他媽再開槍,咱們兩個都要完蛋!”
終於瞧了個清楚,後面追來的那羣人是“藏羚羊”隊才嘎次仁帶領的志願者隊伍。最前面是一批勇往直前的志願者;中間是才嘎次仁,他就像是突然從凍土下面冒出來的土地公公一樣,神奇般地就出現了,意氣風發地帶領着自己的隊伍向前衝擊;墊後的是扎西頓珠,他是神槍手,他所要執行的任務就是找準時機幹掉盜獵者團伙中最具有領導力量的核心人物。
“他們怎麼來了?”馬帥很吃驚,他擔心地看了我一眼,神情很是無奈地聳聳肩,“完了,所有人都要被打死,咱們想抓活的,我看是做夢了,‘暴風’最後一次計劃也要被打亂了!”
“未必,我看才嘎次仁這次討不到什麼大便宜,咱們不能再等,得趁亂去抓活口,擒賊先擒王。”我一邊安慰馬帥,一邊尋找動手的時機。
其實還在可可西里的時候,馬帥告訴我才嘎次仁好心地送了他很長一段路時,我就感覺到這中間有問題。才嘎次仁是追着我們的蹤跡跟過來的,他那時剛從管理局回來,不知又受到了什麼獎勵,一心想着要立大功,他也知道“暴風”一直在籌劃的目標,所以就利用了馬帥。
我沒有直接在馬帥面前這樣說,不想他爲此而分心。才嘎次仁帶領的隊伍在可可西里披荊斬棘,橫衝直撞,一向以出手狠辣而出名,而此次的出手卻似乎並不十分順利。他也預感到其中的一批槍手不大好對付——不僅槍法準,而且知道藉助物體隱蔽並轉移目標。
才嘎次仁只得轉變以往的作風,藉着兩邊的山石指揮自己的隊伍。而此時的牛頭爲了保命,不得不放棄前嫌,和丹巴暫時又團結在一起。可可西里的盜獵者厚顏無恥的程度非一般人所能及,他們可以爲了利益而大打出手,也可以爲了利益再次結合爲一個整體。
我和馬帥趁着混亂,衝出掩體,直奔牛頭的大營而去,我負責抓阿迪,馬帥負責抓牛頭。丹巴是個狡猾的人,他只是爲了保命,並不是真心和牛頭合作,大難臨頭之際,只顧着自己四處躲藏,連自己的一幫手下是生是死也顧不得了。
當我從丹巴旁邊衝過去的時候,突然從半空中射來一顆子彈,打在了丹巴腳邊的地上,子彈本來是要打彈巴的,但是沒打中,偏了一點兒。丹巴趁亂在人羣中四處亂閃,僥倖躲過了一劫。
我擡頭一瞧,看見帳篷後面的雪坡子上似乎潛伏着一個人,有點兒像刀疤,他的胸前露出一小截槍管,是我那條老式步槍。原來昨晚我和馬帥走了以後,刀疤不放心,最後還是跟了過來,他不怕冷,也不畏風,趁着夜裡槍手們開槍混戰的時候隱伏到了後面的雪坡上。這是刀疤最慣用的手法,他非常懂得利用周圍的地形、天氣以及聲音。
那條老式步槍,刀疤用得很不順手,因爲離得較遠,更比不上M98A的穿透力和精準度。第一槍沒射中,刀疤只好再次尋找機會。子彈不長眼,混亂中,才嘎次仁的隊伍第一次吃了盜獵者的虧,人員傷亡慘重。丹巴爲了保命,抱着槍回身亂射,無意中竟然打中了才嘎次仁的左腿。
扎西頓珠找不到合適的射擊位置,只好脫離隊伍,向山坡上移動,準備從上面射擊,但正因爲如此,暴露得更加厲害,加大了他的射擊難度。扎西頓珠的潛伏能力比不上刀疤,半天也沒機會開出一槍,他只要一露頭,就有槍手向他射擊。
我趁亂衝到了阿迪的身邊,即使在部隊裡,除了搞演習,也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真刀真槍的大場面混戰,這讓人不由得熱血沸騰,不知道實情的人很難相信這是真的。其實,在無人區或是邊境線上,即使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如果沒有人去揭發,就永遠也不會有人知道。
看樣子,阿迪是個久經沙場的老手了,他的狡猾程度一點兒也不比丹巴差,別人打得如此不可開交,他卻根本不在乎,而是自顧自地帶着幾個槍手,牽着裝滿貨物的犛牛,開始趁着混亂撤離。我趁亂混近了阿迪身邊,用槍逼住了他的後腦勺,說:“別動!”
阿迪聽得懂一些漢語,一動也不敢動,他旁邊的槍手們立即向我舉槍,就聽呯一聲響,一個槍手額頭中彈倒地。開槍的人是刀疤,這個時候,他可算是幫了我的大忙。我抓住了阿迪,用槍逼着他,喝令槍手們後退,混亂中,幾顆子彈不長眼地飛奔過來,兩個槍手被打死,阿迪的腿上也中了一槍,另一顆子彈擦着我的頭髮飛過。
我壓低身子,開始押着阿迪後撤。馬帥沒能抓住牛頭,在危險面前,大腹便便的牛頭竟然也像泥鰍一樣滑溜。此時混戰雙方都各有損傷,爲了保存實力,才嘎次仁不得不帶着自己的隊伍撤退。牛頭和丹巴也不敢戀戰,一路向後撤退,退到了雪山腳下,才嘎次仁不敢追擊,帶領隊伍退回。
雖然沒有抓住牛頭和丹巴,但抓住阿迪,也算是小有收穫,只是付出的代價太大,我和馬帥都沒有出事,才嘎次仁的隊伍卻損傷了一大半,死亡十人,重傷四個,輕傷十六個,未負傷者只有一個,那就是扎西頓珠。
因爲地形限限制,扎西頓珠未打中一槍,這對他來說幾乎是持槍史上從未有過的,算是個不小的恥辱,尤其在看到我押着阿迪之後,他的臉就更加鐵青得難看。
我們一路撤退,回到周青等人的臨時營地。才嘎次仁的隊伍是一路追蹤而來的,還沒有尋找合適的駐紮點,就跟着我們一起退回,輕傷的擡着重傷的。當我們回到營地時,周青被嚇了一跳,她沒有責問才嘎次仁的到來,而是着急地問楊欽和何濤:“我們還有多少醫療用品?”
楊欽看了才嘎次仁一眼,說:“少得可憐,只有一些消炎藥和創傷藥,還有點兒紗布。”
“全部拿出來,給他們!”周青一邊說着,一邊劇烈地咳嗽,她的臉色很難看。她似乎還想多做點兒什麼,但逐漸透支的體力讓她不得不放棄了這些想法,她艱難地靠在一邊,喘着粗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