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的心沒淡,只是太容易相信人,我是被那些人騙來的,所以,我現在再也不會去輕易地相信別人了。太容易相信別人,就是斷了自己的後路!”大馬說着,忽然又轉過頭來,笑着對我說,“壯哥,你除外,我相信你是個好人!”他一笑,臉上的淤傷就在痛,痛得他擠眉弄眼。
我笑着問他:“你怎麼就知道我是個好人?其實我很壞,我害苦了不少人呢!”我說着,想起許小樂,想起馬帥,想起現在還不知下落的周青他們,心裡像抽了筋一樣的痛。
“不!你是好人,肯替窮人出氣的都是好人!”大馬肯定地說着,平靜地仰起頭,望着頭上的帳篷頂子。
我扭過頭去看他:年輕的臉,健康的體魄,雖然讓人覺得有些五大三粗,但骨子裡不失爲一個有志氣的好男兒,可惜,卻被生活無情地淹沒在這個渺無人煙的地方。我輕聲地問他:“想出去嗎?”
“想!當然想!做夢都在想!”大馬猛地坐起來看我,“你有機會?一定要帶上我啊!”
我示意他躺下,嘆了口氣,說:“就是想想,這兒這麼森嚴,連條路都沒有,哪兒來的機會?”
“有路,山夾道里就有條路,平時就兩個人在守,運水車不好爬坡,就從那裡走。”大馬說。
“運水車?”我驚奇地問,“這兒的水是從那兒運來的?”
二十六、成爲丹巴的貼身保鏢
大馬告訴我,水是從山外面運進來的。外面有條小河,每個星期運水車都要去運一次水,不過那條小河離得很遠,每次運趟水,都要一整天。這兒人多,一車水吃不了多久,所以運回來的水都只是供吃喝用。平時這兒沒人洗臉刷牙,都是長年累月不洗澡、不洗頭,所以個個看起來都像土匪一樣,就丹巴還像點兒模樣,平時可以有水洗臉。
我問他:“那個腦袋長得大大的,臉盤子很長的人就是丹巴?”
大馬點點頭。我又問他:“丹巴平時在這兒都幹些啥?”
大馬說:“不知道,因爲天天在工房裡幹活,很少見到丹巴,看到他的時候,他要麼是在外面轉悠,要麼就是站在山坡子上往遠處看。”
我想了一下,又問:“最近生意怎麼樣,能賺多少錢?”
大馬似乎很信任我,老老實實地回答:“跟往年比起來,今年是稍差了點兒,反正錢賺得再多,也沒咱們的份兒……”
話還沒聊完,突然帳篷簾子被人掀開了,兩個槍手站在帳篷門口,朝着我一指,說:“你!出來!”這兩個槍手就是白天在帳篷裡被我揍的那兩個,估計現在是公報私仇來了。我一點兒也沒放在心上,站起來就往外走。大馬悄悄地拉了我一把,示意我不要出去,但不出去是不可能的,兩個槍手的懷裡都抱着槍,看樣子他們是狠下心來要教訓我一頓。
我走到帳篷外面去,看到中間的空地上燒着一堆篝火,上面支起個燒烤架子,正串着一隻小野驢在烤着。一羣槍手圍着篝火說笑,有幾個人坐在一邊打牌,那兩個槍手把我往火堆邊一推,說:“媽的,好好烤,烤焦了,老子就要你好看!”
我忍辱負重,憋着氣幫他們烤驢肉,俗話說“天上龍肉,地上驢肉”,可見驢肉有多香,更何況還是野驢肉。小野驢的肉比老驢肉更要嫩許多,稍微烤一下,就能聞到一股撲鼻的香味。這幫傢伙整天在這山窩窩裡,吃的肉是哪兒來的,當然是打附近的野生動物,一想起來我就恨得牙癢癢。趁他們不注意,我轉過身去,往驢肉上吐了口口水,心裡想:媽的!讓你們吃,老子還想在上面撒泡尿呢!我心裡這麼想着,又使勁挖了挖鼻孔,抹了把鼻涕在驢肉上面,一邊烤,一邊不停地往上面加着各種“調味料”。
大半個鐘頭過去,幾圈牌打完,驢肉也烤得香氣四溢,一羣槍手都圍了過來,饞得直流口水。那兩個槍手命令我先割幾塊兒最好的肉下來,送到丹巴帳篷裡去。我早就想見識見識丹巴了,正是求之不得,便迅速地割下了幾塊兒肉。正準備轉身,一個槍手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腕子,皮笑肉不笑地說:“小子刀法挺快啊!”
我靈機一動,馬上回答:“家裡以前是殺豬的,我老爹刀法還要快,想見識見識不?”
那個槍手放鬆了我的手,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轉身往那頂大帳篷裡送烤驢肉,心裡捏了一把汗,這幫槍手還真不是瞎混的,看來在這兒有些年頭了。可惜的是,可可西里的許多志願者,只是抓抓外面那些打散獵的,卻沒能深究下去找到這個盜獵的源頭啊!這致使盜獵者越來越猖狂,勢力也越來越大。
大帳篷裡亮着燈光,阿尼和丹巴正坐在帳篷裡覈對賬本。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看清了丹巴的模樣——他骨骼很粗壯,眼珠帶着種異域的灰色,大大的鷹鉤鼻子,扁寬的嘴巴,模樣有些兇惡。看見我走進來,他指了指旁邊的几案,示意我把肉放下,忽然擡頭問我:“新來的?”
我還沒吭聲,阿尼就搶着先開了腔:“就是我說的那個大壯,傻了吧唧的,力氣倒是有一把。”說着,又把頭轉向我,“沒你的事兒了,出去吧!”
我轉身的時候,看見我的那支“九五”正放在丹巴身邊隨手可及的地方。看來丹巴無時無刻不在保持着警惕——哪怕是在和自己的老闆談生意的時候。
我走出帳篷,槍手們已經在用刀子分吃着烤驢肉。幾個槍手誇讚我的手藝好,那兩個槍手還說:“你小子不但會殺豬,還會烤驢啊!媽的,竟然能烤出鹹味來,這塊兒是打賞你的!”說着,把一截啃得半殘的驢蹄子扔到我面前的地上。我肺都要氣炸了,說:“我不餓!”
“爺賞你的,你敢不吃?”那兩個槍手走了過來,這兩個人早就想找碴兒教訓我了,一個按背,一個按脖子,使勁把我的頭往地上按。我脖子一使勁,兩條胳膊運力一掙,兩個槍手被我甩出去好幾米遠,跌了個屁股墩。他們爬起來,衝到我面前就要揍我,又被我一邊一個撂倒在地上。
周圍的槍手並不過來幫忙,而是站在一邊鬨然大笑,互相取樂。那兩個槍手更加惱火,刷地拔出刀子,朝着我迎面扎來。我只是輕輕地往旁邊一閃,就躲了過去。兩個槍手一撲空,又反過身來,想用刀子扎我的背,又被我一個旋轉飛踢,踢飛了他們手中的刀子。站在一邊看熱鬧的槍手們非但不過來幫忙,反而一迭聲地爲我鼓掌叫好。
“外面吵什麼吵?”丹巴不耐煩地從帳篷裡露出個腦袋,看見兩個槍手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正抹鼻子下面的血,就急忙問,“發生了什麼事?”
可能是這些槍手們之間平時也會有不少矛盾,有幾個槍手走出來替我說話,告訴丹巴事情的原委,又誇讚我身手好。丹巴不大相信地看了我兩眼,說:“你,練一套給我看看!”我不大清楚丹巴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哪兒敢顯露自己的真功夫,就亂打了一氣,看起來倒也是虎虎生風,槍手們又是鼓掌叫好。
丹巴點點頭,用手朝我一指,說:“你,從明天起跟着我。”說完,又把頭縮回了帳篷裡。我不太清楚丹巴是什麼意思,生怕他懷疑我,難道他是在給我佈下一個陷阱?可旁邊的一羣槍手們卻圍過來,開始向我道喜,我問他們:“丹巴是什麼意思?”
槍手們說:“壯哥,你可好啦!剛來就一步登天了,老大正愁着找不到一個好幫手呢!你這麼能打,將來肯定能混得出人頭地,發了財,別忘了兄弟們啊!”
我這才明白,丹巴是讓我給他當保鏢,來保證他自己的人身安全,牛頭就有個刀疤在身邊,他當然也要爲自己找個可靠的人。可能就是因爲我表現得傻氣,又會打,有股子蠻力,所以丹巴就挑中了我。不管如何,我終於有了個接近丹巴的機會,心裡也是暗自欣喜。
晚上,我暫時還是回工房裡休息,大馬問我外面發生了什麼事,我說沒什麼。第二天,我就被丹巴喊了過去,他竟然把那支“九五”還給了我,又專門從槍手裡挑了個槍法好的人,教我打槍,還說光功夫好不行,槍法也得練練。我知道是阿尼告訴他的,我槍法爛。其實這樣也好,更容易讓他們對我放鬆警惕。
在山窩窩裡面的時候,丹巴並不需要貼身的保護,只有出去的時候纔會叫我跟着,但這些天丹巴都沒什麼動靜,也沒有要出去的意思,只是和阿尼窩在帳篷裡面。車上的貨已經裝好,丹巴手上已經沒有現存的羊絨了,但阿尼卻遲遲沒有動身,好像還在等些什麼,我猜想,他們可能是在等牛頭,等牛頭把新摘的羊絨送過來。
我想着這些,伸手抹了把臉——頭髮長了,長得可以紮根辮子,鬍子也長了,有些扎手,因爲長期不洗臉,也不洗澡,外表看起來就很邋遢,灰頭土臉的,年紀也像是忽然老了十歲。估計,現在就算是周青站在我面前,也不會馬上就認出我來。我閒着沒事兒幹,像只猴子一樣蹲在最高處的一塊石頭上,看槍手們開着車出去轉悠,看山窩裡的每一處地方,把角角落落的情況都摸了個透。
這天大清早,我又蹲在石頭上往下看,琢磨着這裡的地形。這裡四周都是山坡,就一條小路,做個窩點倒是不錯,隱蔽性很好,出去不容易,進來也不容易。如果我們要給這個窩點來個一鍋端,那就要堵住那條小路,從四面包圍,或者先包圍,留下條小路,欲擒故縱,再來個半路截殺,人手少了可不行啊!
我正琢磨這些事情時,看見一輛大車正準備往小路上開,這是運水車,每個星期五,就會定時出去運水。我現在過得都不知道是哪年哪月了,如果不是看到運水車,我連今天是星期幾都不知道。我跑下山坡子,笑着過去打招呼:“哥們兒,運水?”
“喲,壯哥!怎麼着,一起出去遛遛?”兩個槍手背上挎着槍,滿臉是笑地和我套近乎。因爲丹巴的緣故,這些槍手不但對我越來越客氣,還開始巴結起我來了。
我一拍車門,擡頭看了看天上的雲,大大咧咧地說:“行!遛遛?”
“遛遛!哈哈!”兩個槍手打着哈哈,搶着開車門,給我讓位。一個槍手遞煙給我抽,我隨手接過來,火早已經打着,遞到我嘴巴邊上。我點上煙,裝模作樣地抽上一口,說:“這日子過得舒坦啊!比殺豬強多啦!有肉吃,有錢賺,可惜,就是少了口酒!”
“壯哥,你還少說了一樣!”一個槍手臉上露出古怪的笑容,有點兒淫穢地說,“女人啊!”
兩個人一起大笑起來,我只好跟着笑,儘量讓自己和他們一樣,表現得很庸俗、很下流,我要暫時忘記自己的身份,我要記住自己現在就是一個渾蛋,就是一個流氓、一個惡棍。我往下拉了拉衣領子,讓脖子舒舒服服地透了口氣,使勁捏了捏那個槍手的臉蛋子,咬着牙說:“你小子還真會享受!嗯?”
“哪敢,哪敢?當然是壯哥你第一啊……”
大馬說得沒錯,出去運水的車子要開很遠,從山窩窩裡開出去,車子駛上了一望無際的荒灘。我望着遠處,想起馬帥,不知道現在他的病好了沒有?找到周青了嗎?
運水車停在一條小河邊上,這條河很窄,水流細得可憐,淺淺地從沙土裡流過去。但就是這樣一條小河,供養着一個幾十人的盜獵窩點長年的飲水,如果沒有了這條河,我想,那個窩點可能也就不存在了。車子順着河邊往下開,開到水較深些的地方後,兩個槍手跳下車,用一臺小水泵往車廂裡抽水。
我跳下車去,故意想捉弄他們一下,走到河邊,把褲鏈子往下一拉,準備撒尿,兩個槍手急忙大叫起來:“壯哥,你可不能在這兒尿啊!兄弟們可不是要吃你的尿?”
我哈哈大笑起來,說:“跟你們開個玩笑,老子又不是腎虧,哪兒那麼多尿啊?”說着,把褲鏈子往上拉,正拉到一半,忽然聽到遠處似乎有車子開過的聲音,兩個槍手也警惕地轉過身去,一邊仔細地聽,一邊握緊懷裡的槍,慢慢地舉了起來。
過了一會兒,兩個人噓了口氣,放下了手裡的槍,說:“沒事兒,自己人,可能是牛哥他們來了。”
我拉好褲子,問他們:“你們怎麼知道是牛哥來了?萬一是保護站的人呢?”
“聽唄!”一個槍手得意地說,“咱們盜獵的人開車都不走直線的,聽聲音,繞彎的聲音多,車開得急,要麼是自己人,要麼是同行。保護站的車都是走直線,他們知道盜獵的車會繞彎子,所以常常是一條直線從中間插過去,他們要省油也要省時間,我們光聽聲音就聽出來了,剛纔過的車隊是自己人。你想想啊,阿尼在咱們這兒等了這麼久,等的不就是牛頭嗎?來的不是牛哥還會是誰?”
我這時才徹底明白,盜獵者平時喜歡在荒灘上繞彎子開車,不光是爲了干擾志願者的視線和判斷,還是爲了製造一個判斷敵友的依據。怪不得很多時候,我們的車大老遠地就盯上了盜獵者的車,可後來不知怎麼還是讓盜獵者給溜掉了。盜獵者打藏羚羊賺的是黑心錢,不在乎那點兒油料費,可保護站資金緊張,恨不得一滴油能當一桶使。
這些盜獵者真他媽鬼靈精啊!
我把槍往後背上一挎,走過去照着小水泵就踢了一腳,旁邊的槍手立即喊起來:“壯哥,千萬別踢,咱可就這一臺水泵,踢壞了,那可就得用桶挑啦!”
我哈哈大笑起來,說:“那怕啥?弟兄們可都悶壞了,剛好都出來遛遛,你還怕沒人手?”
兩個槍手就賠着笑,雖然還是怕我踢壞了水泵,卻不再阻攔我,由着我又踢了兩腳。過了會兒,他們走過來,討好地說:“壯哥,你猜,等阿尼走了,結完了賬,咱們這次能發多少錢?有沒這個數?”說着,把右手的五根手指揸開,伸到我眼皮下面晃了晃。
不知道他這個意思是指五千還是五萬,我故意裝着不明白,問他:“咋啦?手癢?”
“哪呢?壯哥,你看,兄弟們見到丹巴的時候少,你天天跟丹巴那麼近,那頂大帳篷也就你才進出自由,你就透個消息,讓兄弟們心裡也舒坦舒坦!”一個槍手涎着臉,堆滿了笑。
我照他們腦袋上各敲了一個爆慄,煞有介事地說:“丹巴說了,要我從兄弟們中間再選兩個人,以後跟着他混……哎,內部消息啊!可先別往外泄,機會可是給你們倆了,就看你們倆會不會把握,平時機靈點兒,有點兒眼色行不?多做事,少說話,別老惦記錢的事,嗯?去,看看水箱滿了沒!”我故意說得有板有眼,話還沒說完,兩個人就搶着站了起來,去看水箱,告訴我說水箱還沒滿,大概還得半個鐘頭。
兩個人都要討好我,就表現得特別勤快,一直看着水箱。我得空走了一圈,觀察四周的地形。地形倒是很開闊,附近很寬的一大片地方都是荒灘,沒有草,也沒有水,一個槍手討好地告訴我一些內情:
“就是因爲這附近荒涼,又沒有水,所以保護站的人一般追到荒灘的邊上,就不再往裡追了。他們都認爲這裡面根本住不了人,而且這附近又沒有羊子打,其實,我們纔不在這兒打羊子,打羊子的隊伍早派出去了,他們定期往這兒送羊子皮。咱們這裡的隊伍負責的就是出去半路上接貨,有時貨不夠,就再多轉兩圈,看見有打散獵的,就直接開槍把人打死了,搶他們的皮子……”
我聽得頭髮根都豎了起來,原來上次孔仕林所說的搶他們羊子皮並開槍打死他們一隊人的不是牛頭的隊伍,而是丹巴派出去的接應隊。可憐的孔仕林當初就是受了丹巴等人的唆使纔來到可可西里,到頭來,他的親人和朋友卻又死在丹巴的手上,而他自己卻不知情,還把丹巴當成給他指引了一條光明大道的指路財神。
“壯哥,水箱滿了,咱們回吧?”兩個槍手一邊問我,一邊把水泵收起來。
我點點頭。運水車按原路返回,因爲路程較遠,我們回到山窩窩裡的時候,天都黑下來了。今天顯得有些熱鬧,與往日不同,中間的空地上又多出來幾輛吉普車,槍手也多了幾個,他們都擠在一起說笑。工人們正把一捆捆的藏羚羊皮從車上往下搬,要運進工房裡進行再加工。牛頭的那輛超豪華型大切諾基正停在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