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們走!”幾個人帶着阿尼往山下走,我卻被一羣槍手押着,被他們帶到了一頂帳篷裡。我像犯人一樣被看押了起來,但可能是阿尼的原因,那些槍手們沒再爲難我,也不再看我,更不和我說一句話,倒是送了些吃的東西進來,還有一壺水,讓我省着點兒喝。看來在這個山窩窩裡,水是個很珍貴的東西,吃的倒還是不缺。
我在帳篷裡待了一晚,到第二天天大亮,帳篷外面人聲四起時,還是沒有阿尼的消息,不知道他見到了丹巴沒有?爲什麼到現在還不來看我?當初用得着我的時候,在我面前拍着胸脯信誓旦旦,說得吐沫橫飛,現在卻把我給拋到腦瓜子後面十萬八千里去了。
早上的時候,聽到外面似乎很熱鬧,車聲、人聲響成一片,好像在搬運着什麼東西。我悄悄地從帳篷裡伸出半個腦袋去看,剛看見很多人正在往車上搬些牀墊、枕頭之類的東西,守在外面的一個槍手就衝我大吼:“媽的,不想活了!滾進去!”他拿槍管子在我眼前晃悠,威嚇我,我忍着氣,縮回腦袋,心裡在想:爲什麼他們搬運的不是藏羚羊皮或者是羊絨?但又明顯能感覺到那些牀墊和枕頭裡面有鬼。
一個早上沒人送東西給我吃,我餓了一上午肚子。到中午時分,外面的喧鬧聲漸漸平息了下來。一個槍手走進來,把一個裝滿飯的大飯盒子往我面前一扔,我抓住機會,問他:“阿尼呢?”那個槍手理都沒理我,徑直走了出去。
其實,要從這麼一頂看守嚴密的帳篷裡走出去,對我來說不費吹灰之力,只是,我既然花了這麼大心思才找到這裡,那麼在所有真相沒弄明白之前就不能打草驚蛇。我不能只在這兒待一天或是兩天,而是要待上很長一段時間,把這些人的運作規律摸清楚,找到他們的致命弱點,蒐集犯罪證據,然後將他們從中分裂,各個擊破。不然,光憑我們幾個志願者,要和這些人對抗,數量和火力上都明顯處於劣勢。
我希望馬帥在清醒之後,能夠找到周青,然後再與各保護站或是相關管理部門取得聯繫,這樣我們勝算的把握纔會更大,最好是能給這些可可西里的盜獵者來個“一鍋端”。
吃完東西,我決定無論如何也得走出帳篷去瞧瞧,就謊稱尿憋得厲害,要出去方便一下,沒想到丹巴手下的人竟然如此警惕,兩個槍手押着我往外走,我又問他們:“阿尼呢?”
兩個槍手對看了一眼,一個槍手就用槍管子捅我的後背,不耐煩地說:“哪兒那麼多廢話?快點兒尿!”
另一個槍手就說:“誰認得你是誰?媽的,你小子命快不長啦!”
我一愣,問他:“什麼意思?”
那個槍手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說:“你當我們不知道?你一個人揹着把槍在可可西里晃悠,恐怕找的不是羊子吧?”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假裝憤怒地大罵起來:“媽的!叫阿尼出來見我!你個狗日的阿尼,老子救你一命,送你到這裡,你利用完了,就把老子給甩了!還他媽的說要報答我!你他媽就是個小人!你給我滾出來……”
我這邊話還沒罵完,兩個槍手衝過來,照着我後背就是一腳猛踹,然後一個掐脖子一個拽腿,把我往回拖。我裝出一副不敵他們的樣子,一邊使勁地掙扎,一邊聲嘶力竭地大喊大叫,儘量把影響範圍擴大。
旁邊的人都站在一邊看熱鬧,並不過來干涉,忽然一頂帳篷簾子被掀開了,一個大大的腦袋伸了出來,問:“外面嚷什麼?”
兩個槍手立即站住,規規矩矩地回答:“老大,是昨晚那個傢伙,非要見阿尼不可!”
大腦袋的傢伙“哦”了一聲,回頭往帳篷裡面問道:“阿尼,找你的?”
阿尼終於從帳篷裡鑽出了半個身子,看見我被兩個槍手拖着,卻明知故問地問那兩個槍手:“拖的是誰?一大早上在外面鬼嚎個啥?”
兩個槍手還沒張口說話,我就扯着嗓子大喊起來,故意罵得粗俗不堪:“你他媽生的小人!老子搭着條命把你送到這裡,你狗日的非但不報答老子,竟然還他媽的翻臉不認人了!你個沒心沒肺的東西,老子真他媽瞎了眼!早知道就該把你扔到荒灘上喂狼!老子就是救條狗,狗還知道給老子舔舔屁股……”
阿尼笑眯眯地聽我罵着,等我罵得沒有力氣了,才慢吞吞地從帳篷裡踱出來,走到我面前,伸出兩根手指,使勁捏了捏我臉上的肉,笑着說:“喲,我當是誰呢!這不是大壯嗎?”
我罵得口都幹了,喘息着說:“還當你腦殼子裡裝了屎,原來才裝了一半!你他媽還認得老子啊?昨天在荒灘上的時候,還拍着胸脯說要報答老子,帶老子一起賺大錢。這就是你給老子的報答?”
阿尼哈哈大笑起來,吩咐拖着我的兩個槍手把我放開。兩個槍手立即放開了我,乖乖地站在一邊。不光這兩個槍手對阿尼的態度十分恭敬,旁邊所有的槍手對待阿尼的態度也都與昨晚截然不同,好像現在的阿尼就是他們的衣食父母,是他們的上帝。
阿尼一臉的肉都在笑,他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說:“小兄弟,別怨老哥哥啊?這不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嘛!最近這附近的風聲太緊,幹咱們這行生意的,不得不小心爲是啊!人家主人家都沒吭聲,我又能對你怎麼樣?你忍忍不就行了?”
我故意把頭轉向那頂帳篷,氣憤地大喊:“管他個鳥!風聲緊,那也要吃飯!老子纔不管那一套,餓了吃,困了睡,你欠老子的情就得還!不然老子搭着條命幫你,圖的個啥?”
“行,那我說說去啊!你站着別動!”阿尼笑眯眯地,又使勁捏了捏我的臉,往帳篷裡走去。
他一走進去,就半天沒有出來,所有的人都站在外面等他。不知道又過了多久,大概半個鐘頭,阿尼才慢慢悠悠地從帳篷裡探出半個身子,一看見我還站着,就是一愣,問兩個槍手:“怎麼不帶走?還站在那兒幹嗎?”
“是!”兩個槍手答應一聲,一左一右拽住我的胳膊就往外拖,拖出去兩步,又回過身來,問,“帶去哪兒?”
“豬啊!”阿尼不滿地嚷嚷起來,“沒見他長得粗手大腳的嘛,腦瓜子不機靈,就去幹點兒粗活,你們自己安排安排!”他不耐煩地嚷嚷了兩句,又把頭縮回了帳篷裡。那頂帳篷前面左右各站着兩名槍手,而那頂大帳篷的簾子也很少打開,不知道里面住的是些什麼人?我猜想,阿尼也在帳篷裡,那個大腦袋的傢伙可能就是丹巴,他面孔長得粗壯,臉盤有些長,看眉骨是個藏族人,不是丹巴又會是誰?
我死死地盯着那頂大帳篷看,還沒看出什麼玄機,就被兩個槍手帶到了另一個帳篷裡面,我一走進去,就被滿地的藏羚羊絨給驚呆了!
帳篷裡堆滿了膠織袋,裝着滿滿的藏羚羊絨,幾名工人正把袋子裡的羊絨倒進一個筐裡,仔細地挑揀着,把裡面摻雜的粗毛和雜物挑出去,然後旁邊的工人再對羊絨進行僞裝加工:他們把羊絨縫進一個個的枕芯裡面,再在外面罩上枕頭套子,從外觀上看起來,就和商場裡賣的太空棉枕頭相似;另外一些工人正把牀墊折開,往牀墊中心的彈簧中間塞羊絨,塞滿之後,再重新將牀墊縫合起來,搬到另一頂帳篷裡一個一個地擺好。
可可西里的盜獵者獵殺藏羚羊摘下羊絨後,就是這樣進行僞裝加工的,加工完後再堂而皇之地從海關運出去,或是從邊境缺口上偷運出境,然後從尼泊爾境內轉運到位於印度的羊絨加工工廠,在那裡織成沙圖仕披肩,最後銷往歐美市場。如今一些國家野生動物保護組織已經對沙圖仕披肩的生產和銷售提出了質疑,並且有些國家也頒佈了法令限制沙圖仕披肩的買賣和銷售,然而黑市交易卻依然沒有停止。尤其是在印度,政府竟然將藏羚羊絨的加工和沙圖仕披肩的生產視爲合法,並公開進行生產、銷售活動,這令人無比氣憤。
我把牙關咬得咯嘣響,腮幫子鼓得硬邦邦的,瞪着眼,盯着筐裡的羊絨。一個槍手推了我一把,說:“瞪什麼眼珠子?跟牛眼一樣!”
我一愣,腦子裡立即清醒過來,放鬆了臉上繃緊的肌肉,吞了口口水,說:“他媽的,真沒見過這麼多羊絨,老子要發了!”
“發?發你個球!”一個槍手照着我的後腦勺就是一巴掌,把我往地上一推,大笑起來,說,“瞧你那傻樣,還想發財?有錢都不是給你賺的!老老實實幹你的活,別他媽抱着個糞球子,還當是個金豬仔!你就是一打下手的雜種,還想發財?幹活!”說着,走過來,又要踢我的屁股。
我火了,一下子站了起來,一把揪住了那個槍手的衣領子。另一個槍手一愣,趕過來,使勁用槍托子砸我的頭,又被我一把抓住,兩個槍手就喊:“喲,小子還有把蠻力,快放開!”
我火冒三丈,咬着牙問:“誰是雜種?說!”
“你他媽還想混不?快放開……”兩個槍手使勁掙扎,卻被我緊緊地抓住,無法掙脫。旁邊一個揀羊絨的老工人一看情形不對,馬上跑過來,拉開了我,小聲地勸着:“算啦,別和這幫狗腿子計較,咱們這些打下手的,常常被他們罵成雜種,可罵就罵了,誰會跟錢過不去呢?算啦!別在這兒惹事了。”
兩個槍手恨恨地瞪着我,交頭接耳了一會兒,最後指着我的鼻子說:“你小子有種,等着!”我本想衝上去,狠揍他們一拳,但是被那個老人給拉住了。看着兩個槍手轉身走出帳篷,老人把一筐羊絨搬到我面前,說:“把裡面的雜物揀出來,送給那邊的人裝枕頭。”
聽老人的口音像是青海附近人,他年齡有些大了,滿臉的皺紋像用鑿子刻上去的一樣,昏暗的眼睛被皺紋擠得只剩一條縫。他的手很皺,但卻非常熟練,不一會兒就揀好了一筐羊絨。
我一邊揀羊絨,一邊仔細打量着帳篷裡的角角落落,忽然對面一個高個子的青年人走過來,照着我屁股踢了一腳,說:“喂,你叫什麼名字?”
我想多認識幾個工人,也好以後套話,就立即很熱情地回答:“我叫大壯……”剛想問“你呢”,那個年輕人沒等我把話說完,就命令我把牀墊子搬到隔壁的帳篷裡擺好,再回來裝牀墊,羊絨由他來揀。我馬上明白過來,這是老工人期負新工人啊!媽的,看老子新來的,好欺負是不?我馬上把眼一瞪,反問他:“你怎麼不去搬?”
“喲,新來的就想橫?”大高個子把袖子一捋,擺出一副準備幹架的姿態,說,“小子想捱揍是吧?再跟老子橫,老子就把你眼珠子挖出來!”
我剛要準備動手揍他,旁邊一個工人拉了拉我的褲腿,提醒我說:“別跟大馬頂,他是咱們這兒的頭頭!”
“頭頭?誰的頭頭?有種的纔是頭頭!”我知道像大馬這種人,就是仗着身板壯、個子高、拳頭硬,欺壓自己的工友,所謂的“頭頭”也只不過是他自己靠着霸蠻使橫得到的一種地位,但僅限於這些工人範圍內。我纔不理他那一套,爲了給這些受氣的工人們“除害”,沒等大馬先動手,我用一隻手就扭住了他的兩隻手腕子,把他的手反擰過去,揪住他的頭髮,把他按到地上,讓他先給土地公公敬了幾個響頭。
大馬可能是第一次吃這樣的虧,他惱怒地喊叫起來:“媽的,你小子敢揍老子,你……”趁他說話的時候,我使勁按着他的頭往地上一撞,就聽見一聲響,大馬的門牙被撞斷了一顆,再把他的頭揪起來的時候,他嘴皮子上沾的都是血,卻依然口齒不清地喊着,“有種的就幹一架,老子才服你!”
“還想充英雄?行,我就給你個機會。”我放開了大馬,挑釁地衝他鉤了鉤手指頭,故意激怒他。
大馬才真是那種有股子蠻力卻頭腦簡單的人,雖然頭腦簡單,卻似乎又有點兒“英雄氣概”。他擺出了一個劇中黃飛鴻的招牌姿勢來準備和我單挑,我照面門一拳,打了他一個趔趄。大馬吃了虧,就喊:“媽的,還沒準備好,你怎麼就動手?”
我說:“行,等你,來吧!”衝他招招手。
大馬先是擺了個馬步,然後運氣,大喊一聲,揮拳衝我砸來。可能他小時候習過武,招式倒是會一點兒,可惜是個空架子,根基扎得不穩不說,發拳也無力,下手不狠,攻擊點也不明確,頭腦混亂,只有一副好身板和一把蠻力。他的拳頭還沒到我面前,就被我一伸手捉住了,他沒站穩,往前一衝,又被我一腳踏在後背上,踩着他不能翻身。
大馬不服,還要再來,四五個回合下來,大馬已經被我揍得鼻青臉腫,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大口地喘氣,工房裡的工人們都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們倆。這時一個槍手伸進頭來,大喊着:“把裝好的先搬出去,那邊要點數了!”說完,忽然像發現了什麼可笑的事情,笑着問,“大馬,上茅坑摔倒了?”大馬沒吭聲,坐在地上,抹了把鼻涕。
我彎下腰,準備去搬牀墊,借個機會好去外面看看。腰剛彎下去,大馬就衝了過來,搶着把牀墊扛在背上,說:“我來,我來!”
看樣子,他好像已經服了我,而且是服得五體投地。我只好搬起另一個裝好的牀墊,跟着他一起往外走,大馬悄悄地說:“以後我就跟你混了,你就是我大哥!重活都由我來幹好了!”他好像很講義氣,就像武俠小說裡寫的那種所謂的混世俠客,十分講道義。
我忍着心裡的笑,一邊搬牀墊,一邊小聲問他:“看你不像個窮人家的孩子,怎麼來這裡做事,還要受那些人的氣?”
大馬衝我“噓”了一聲,示意我小聲,把牀墊搬到隔壁的帳篷裡擺好。帳篷裡已經堆了一些牀墊,旁邊碼放着一排排的枕頭,兩個人正在點數,往賬本上記錄着。我們走出帳篷,大馬這才小聲地告訴我,說:“農村人,我娘死的早,爹在一家小學校裡當老師,是家武術學校,我小時候跟着爹學了點兒功夫。就是爹不爭氣,想發財,幹了件渾事,後來被槍決了。我在老家待不下去,就跑出來混,是被人給騙到這裡來的,誰知來了,就再也出不去了,唉……”
“這裡的人都是被騙過來的?”我小聲地問他。
“也不全是,有些是被騙過來的,有些是自己來的,都想來賺錢唄,可拿了錢,卻沒命出去花,誰知道哪天就會死在這裡。前幾天有個病死的,半夜裡被拖出去扔了,連埋都沒埋,後來就聽見狼叫喚,第二天聽人說,被啃得就剩副骨頭架!”大馬說着,眼睛裡流露出一種對生活的無奈,那一刻,我覺得大馬其實是個骨子裡很善良的人。
晚上,我們就擠在工房裡睡。工人們在這裡是地位最低下的,連牀都沒有,往地上鋪一層破棉被子,把筐筐簍簍往旁邊挪一挪,穿着衣服往被子上一躺,就算是睡覺了。我覺得大馬不像是壞心眼兒的人,爲了表示歉意,就趁睡前跟外面的人要了點兒藥油,幫他擦臉上的淤傷。大馬感動得不行,幾乎要涕淚交流,一再表示以後死也要跟着我混,還把旁邊的人都往一邊擠,給我挪出一片地方來,好讓我休息。
晚上,旁邊的工人都睡着了,我睡不着,大馬也沒睡,躺着跟我找話說。他問我是怎麼到這裡來的。我告訴他:“家裡窮唄,到哪兒混不都是一樣,只要有錢賺就行。”
“那可不一樣!”大馬小聲地說着,嘴巴里咬着根草棒子,把手枕在腦後,望着上面的帳篷頂子,嘆了口氣,說,“我小時候想過學武,好好學,將來再去少林寺,學成了出來,就去當個武行。我喜歡武行這個職業,我想好好幹,憑真本事賺錢養家,唉……”
沒想到大馬竟然還能說出“武行”這麼個專業的職業名稱來,我問他,是誰告訴他的。大馬說:“我老爹,他年輕時就想幹這行,後來娶了我媽,生了我,雄心壯志就淡了。再後來,我媽出車禍死了,老頭子的心也就跟着死了,再後來犯了法,失手打死了人,被槍決了……”
“所以,你的心也淡了,纔會來到這裡?”我問他,心裡很是同情—又是一個被生活戲弄的不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