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離別愛愛,和馬帥陷入困境
第二天清晨,我們早早地起了牀,走到帳篷外面,零亂的場景再一次衝入眼簾。我望望遠處雪山在晨霧中縹緲的影子,周邊的一切既空曠又廣漠,讓人覺得從心底裡透出一種孤寂和悲愴。馬帥把昨晚撿到的兩包方便麪遞了一包給我,說:“填填肚子,走吧!”
我跳上車,發動車子,問:“先去哪裡?”
馬帥說:“在附近走走,看能不能找到周青他們。”
我還是猶豫了一下,說:“如果找不到,汽油又耗光了,怎麼辦?咱們可就只有兩支槍,還有槍裡剩下的那點兒少得可憐的子彈。”
“也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了,聽天由命吧!”馬帥說着,無奈地望了望遠處蒼茫的天空,早上的天氣還很冷,讓人的心裡油然生出一種悲傷。
可可西里的天有着讓人從未感受過的遼闊,但就是這樣的遼闊更讓人覺得無比孤獨和渺小。幸好我和馬帥還能相依爲伴,如果只剩下我或者馬帥一個人,那心頭又會是怎樣的蒼涼和無助?天太大了,地太寬了,失去了隊友和朋友,渺小的一個人站在這天地之間,會有一種無所適從的茫然。
我發動了車子,緩緩地沿着我們曾經走的路往太陽湖畔開去,我想這幾天周青他們一定去巡過山,說不定在那裡還能找到什麼線索。車子緩緩地往前開,突然,我聽到車子後面隱隱地傳來藏羚羊孤獨的叫聲,我急忙回頭看去,發現一隻藏羚羊正孤零零地站在後面的荒原上,望着我們的背影叫喚。
“是愛愛!它還活着!”我驚喜地叫起來,急忙掉轉車頭往回開。愛愛發現車子急速地向它奔馳過去,開始有點兒閃躲,後來看清了是我們,反倒衝我們快速地跑過來。它的兩條後腿上還夾着矯形的木板條,跑起來時一蹦一蹦的,像是在跳舞,但我能明顯地看出,它的腿傷已經快好了,跑起來時很有力,也很健康。
我剛把車子停下,愛愛就衝到車門邊,用它那柔軟的小嘴巴不停地拱着車門。我跳下車,把愛愛緊緊地抱在懷裡,它親熱地用小舌頭舔我的臉和嘴巴,在我的嘴巴里面找吃的,一邊拱一邊叫喚,把小小的身子緊緊地靠在我懷裡。
“它餓了!”馬帥說,連忙把嘴巴里的方便麪嚼得稀巴爛,吐在掌心裡,餵給愛愛吃。愛愛可能是不適應方便麪的那股味道,不肯吃,用嘴巴拱馬帥的手背,又用身子往我身上蹭,蹭一會兒,又來舔我的嘴,要吃的。
看它如此飢餓,我猜想,在槍戰發生的時候,愛愛聽到了槍聲,就嚇跑了。它跑得很遠,等到它自己覺得安全的時候,又慢慢地踱了回來。雖然槍聲令它恐懼,但它已經把營地當成了自己的家,而我們在它的眼裡就是它的親人,它離不開親人、離不開家,所以又回到了這裡。可惜的是,它的家已經被盜獵者打得稀巴爛,它的親人也早已被迫離開。如果不是我和馬帥回來一趟,遇到了它,在這樣廣漠荒涼的地方,孤獨的愛愛熬不過多長時間,不是餓死,就是被禿鷹啄死後吃掉。
可眼下,我們自己都沒有吃的東西,又拿什麼來餵養愛愛?我們餓的時候還可以吃老鼠肉,愛愛吃什麼?它現在還太小,還是個吃奶的娃子。“要不,送去‘藏羚羊’隊吧?託他們轉道送到保護站去。”馬帥試探性地說。
我當然不同意,才嘎次仁的隊伍正急着追打這片湖區的盜獵者,他們哪有工夫來管這件事?當初他們就說過這隻小藏羚羊是養不活的,帶回去也是個死。我考慮了很久,最後決定帶着愛愛一起走。現在還是6月,有些產期較晚的藏羚羊還正聚集在各個湖畔邊上產崽,我們可以把愛愛放回到產崽的母藏羚羊羣中。藏羚羊是一種互幫互助極有愛心的野生動物,雖然愛愛的親生母親已經不在了,但它的“阿姨們”會擔負起餵養的責任,那樣愛愛就可以吃到富有營養的藏羚羊乳汁,可以健康地活下來,直至長大。
“好吧,那就帶上吧!”馬帥看起來有些心煩意亂,但他還是答應先幫愛愛找到它的族羣。我把愛愛往車上抱,愛愛忽然意識到我們是要帶它走,它開始強烈地掙扎起來,不肯離開這個地方。
我怕弄傷了它的腿,不敢使勁抱它,它卻拼命地反抗。忽然它跳出了我的懷抱,拼命地往回跑,我不知道它要跑去哪裡,但是它跑到帳篷外面就站住了,回過頭來看我們,嘴裡低低地叫喚着,不停地在帳篷外面徘徊。我忽然明白了,它是留戀這個地方,它離不開這個家啊!這裡有它熟悉的氣味,有它深刻的記憶,有它曾經最親的人,有它的愛,有它的未來,有它所有的生命!
愛愛還在帳篷外面徘徊着,它不肯離開,不停地衝我們叫喚。我走過去,它就跑過來用頭蹭我的腿,擡起頭,用那雙楚楚可憐的漂亮的大眼睛看着我,看得我心裡發酸。我一伸手抱它,它就飛快地往後躲,躲一會兒,又跑出來看我,衝我叫喚,聲音聽起來很可憐,像是個離不開媽媽的孩子。它在哭,大眼睛裡亮晶晶的像是淚水;它在叫,聲音裡充滿了無辜、委屈和不幸的哀傷。
馬帥嘆了口氣,把車子熄了火,靜靜地坐在車上等我們。他的心情也很低落,畢竟愛愛和我們在一起生活了一段時間,可以說我們就像它的爹孃一樣,給它治傷,嘴對嘴地餵食,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着。馬帥這個鐵石心腸的大男人也覺得心裡不是滋味,他又嘆口氣,用袖子擦了擦發紅的眼睛。
我費盡了力氣,才終於安撫了愛愛警惕的情緒,趁着它走過來和我親熱的機會,我抓住它,把它帶上了車。我們開始向太陽湖畔前進,一路上,愛愛仍然在不停地掙扎着,用可憐的大眼睛瞪着我,但最後,對我的信任戰勝了它心中的不安和恐懼。愛愛終於安靜下來,靜靜地偎在我懷裡,它不再叫喚,而是轉頭看四周的山、荒原、湖泊,這裡是它還沒有來過的地方,也是它將來生命中必定會走過的地方。
太陽湖畔靜悄悄的,除了那些被剝去皮子的藏羚羊的屍體被野獸瓜分得稀巴爛,我看不見一隻活着的藏羚羊。看着那些鮮紅的殘肉和森森白骨,愛愛嚇得往我懷裡躲,我摸摸它的臉,安慰它,卻發現摸了滿手的淚水。車子繞了個彎,繼續往前開。
月亮湖比太陽湖要小許多,但兩者距離不是太遠,有小部分藏羚羊也會來這裡產崽。可能因爲湖泊比較小,而在這裡產崽的藏羚羊數量相比較來說要少一些,所以急於暴富的盜獵者都選擇了較大的湖泊作爲獵殺藏羚羊的據點,這使得月亮湖畔的藏羚羊生存概率大一些。
我們繞了半天,終於在月亮湖邊發現了一小羣正在產崽的母藏羚羊。母藏羚羊先是找一處合適的地方刨個坑,把屁股對着坑裡,然後進行產崽。小藏羚羊在剛生下來的最初幾分鐘裡是站不起來的,十多分鐘之後,就可以健跑如飛,基本上能與大隊伍裡的藏羚羊母親們趕個齊平。
我想把愛愛送過去,但是母藏羚羊的警惕性很高,看到我們的車子後,就轟地都跑散開了,過了很久,發現我們沒有動靜,急於產崽的母藏羚羊們才大着膽子又踱了回來。
我只好把愛愛後腿上綁着的木板條取下來,鼓勵它自己走回羣裡去。看着剛出生的小藏羚羊擠在媽媽的肚皮下面吃奶,愛愛伸出舌頭,舔了舔自己的嘴巴,又來拱我的嘴要吃的。我把它送下車,往前推,它卻十分懼怕地往後縮屁股,一掉頭,又衝進了我懷裡。我狠着心把它推出去,再次鼓勵它過去,給它加勁兒,安慰它:“去吧!可可西里是屬於你的!”如此重複了十多次之後,愛愛終於大着膽子往藏羚羊羣走去了。它一邊走,一邊回過頭來看我們,眼睛裡流露出依依不捨的神情,很哀傷,讓人看得心碎。
一隻剛生完小藏羚羊的新媽媽接受了愛愛,畢竟愛愛也纔出生沒多長時間,還很小,後腿還是有些不大利索,走起來一拐一拐的,像個外八字,看着很可憐。那隻母藏羚羊接納它成爲自己家庭的一員,愛愛終於吃上了新鮮的藏羚羊奶。我想,只要營養充足,愛愛的腿一定會很快好起來的。
我和馬帥悄悄地往後退,悄悄地發動了車子,緩緩地往回開。藏羚羊羣聽到車聲,有一些騷動。愛愛看見我們要拋下它獨自離去,它很慌張,像個被拋棄的孤兒,着急地朝我們衝來,要跟我們走。我急忙喊馬帥開快點兒,愛愛慌慌張張地在後面追,它兩條後腿像打了絆子,一個跟頭摔倒在地,嘴巴磕在了土坑裡,但它又飛快地爬了起來,看見車子開出了很遠,知道追不上我們了,就可憐地站在後面哀叫。那叫聲很悽慘,叫得天邊的雲都碎成了一條一條。
我捂緊了耳朵不敢聽,叫馬帥開快點兒,我們像犯了大錯似的,倉皇地逃離了那個地方。當身後的一切都越去越遠,愛愛從我們的視線中消失,再也聽不到它哀怨的叫聲時,我望着遠處的山峰,眼眶一熱,鼻子酸了!一隻還在吃奶的羊娃子都知道念恩,盜獵者是人啊!咋就沒一點兒良心呢?被他孃的狗吃了?!
我們在太陽湖畔附近沒有發現周青他們的蹤跡,找了一圈之後,天黑時分回到營地。周青他們依然沒有回來。看來,他們確確實實是離開了,只是我有些不太明白,是什麼事情如此緊急,讓他們在我和馬帥還沒有回來時,就徹底地走了呢?
馬帥晃了晃汽油桶,把桶底最後一點兒油加進吉普車的油箱,說:“就這麼點兒了,明天開不了多遠的路,再找不到周青的話,咱哥兒倆就得趕‘11路車’,你的腳……有信心不?”
我馬上說:“當然有,只是……”我舔了舔嘴脣,就早上吃了塊兒方便麪,現在肚子裡面又餓又渴。營地附近不遠處還有條淺淺的小河水,還可以喝上兩口,但明天真要趕路,這一路上是沒有水喝的。可可西里雖然有很多湖泊,但都是鹹水湖,河流卻又不是到處都有,而且因爲氣候的原因,一些河牀變得越來越淺,直至後來幹掉,變成了黃土。
想起肚子裡很餓,我轉身去掏老鼠,可可西里鼠害嚴重,平均每平方米土地上至少也有十個老鼠洞。掏鼠洞不是難事,但要抓住機警亂竄的老鼠,就不是很容易了。在我和馬帥的圍追堵截之下,抓到了三隻老鼠,很肥大。過了藏羚羊的產崽期,差不多也就要越來越冷,老鼠們都在拼命地往身上貯存脂肪。
我們剝着老鼠,不知怎麼就想起了許小樂,彷彿他現在就蹲在我們面前,微笑着看我們扒老鼠皮,然後笑嘻嘻地衝我和馬帥說:“你倆丫的就是倆屠夫!”我心裡一酸,眼眶一陣潮熱,趕緊擡頭看深邃的天空,天上竟然有星光,一閃一閃的,我不知道哪一顆上面附着許小樂的英魂——正眨着眼睛看着我們。
馬帥忽然伸手摸了摸我的臉,我連忙伸袖子抹了一下,低聲說:“媽的,下雨了……”聲音哽咽,我低着頭,把鼠肉割成小塊兒,塞進嘴裡。
馬帥低低地嘆了口氣,說:“可可西里下的是雪、是雹子,不是雨,唉……這鼠子肥,咱倆吃一隻,留兩隻晾乾了,明天路上吃。”
我和馬帥陷入了困境,我們實在找不到周青,我不敢想象他們已經像許小樂一樣遇了難。我們決定只好先回駐地去,至少木薩和阿依古麗還在那裡,還有黃豆,說不定,周青他們也正往駐地趕。可不幸的是,我們的車子沒有開出多遠,油就用光了,我們只好扔下車子,一路步行往南。
沒有了車子,我才真正地體會到中國第一大無人區的無邊無際。放眼望去,直到地平面天與地連成一線的地方,都沒有一絲人煙,有的只是空曠、孤獨和讓人心裡耐不住的寂寞。還好有馬帥相陪,我們還可以偶爾說說話,但爲了保住嘴巴里那點兒水分,一路上我們也說得越來越少了。
雖然夜裡很冷,但中午的氣溫還是有些高。我和馬帥走得冒汗,又各自揹着十多斤重的槍,吃着腥臊的生鼠肉,路上沒有一口水喝。看着那波光粼粼的湖水,我真想跳進去,把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泡個飽脹,但是湖岸邊上光芒爍爍的鹽花又令人望而生畏。一天下來,我和馬帥的嘴脣就乾裂得脫了皮。晚上我們找了個土坑子躺下來休息,地爲牀,天爲被。兩個人一邊緊緊地擠着打哆嗦,一邊想着周青他們,懷念着許小樂,咬牙切齒地咒罵那些盜獵者。
這段時間以來,我們都沒有剪頭髮,本來頭髮就長得有些長,現在這麼風餐露宿地一折騰,頭髮被可可西里猛勁的風揉得一團糟,再加上滿身的灰土和一臉狼狽相,我們哪兒還像志願者,倒像是兩個逃犯或是來盜獵的傢伙。幾天之後,我們到了一條小河邊,空曠的一片河灘,河水無情地往前流。除了我和馬帥,沒有別的人,也沒有一隻藏羚羊,連天上的禿鷹都沒有一隻,它們都一路追隨着盜獵者的蹤跡,趕着飛去北邊了。
爲了補充身體流失的水分,免得在未來的幾天裡被晾成肉乾,我和馬帥像兩隻藏羚羊一樣,跪在河岸邊上拼命地喝水。我喝得一個勁兒打飽嗝,馬帥喝到反胃,用手一按肚子,水就從喉嚨裡往外冒。我們倆從清清的河水裡各自看見自己現在的模樣,都大笑起來——下巴上的鬍子茬都長出來了,邋邋遢遢的,看起來不光狼狽,還有幾分猥瑣。
過了河,我想起了才達一家,可到達那個地方,還要走很遠的路。我擔心的事情終於來了。第二天的下午時分,天氣開始變得陰冷,幾分鐘之後,雪花就飄落了下來,可可西里的路本來就不好走,我們又急着趕路,就不小心踩進了一片沼澤地裡。天氣漸冷,沼澤地在慢慢地凍結。馬帥站在邊上被我推了出去,沒陷住,我的左腳卻深深地踩了進去,用力拔出來的時候,還好把靴子拉了出來,但是裡面已經灌滿了泥漿。
天上的雪在紛紛揚揚地下,風無情地嘶吼着,把雪片吹打在我們的頭上、臉上。我們兩個冷得雙手打戰,我的左腳前段時間受過傷,中趾部位被槍彈崩爛了一小塊骨頭,現在一從靴子裡脫出來,裹着泥漿的腳就像是塞進了冰窟,什麼感覺也沒有了。
馬帥解開自己的外套,把我的左腳塞進他懷裡暖着,然後幫我清理靴子裡的泥漿。他渾身抖個不停,吸着鼻子,臉上青一片紫一片。我更是蜷縮得像個球。在這個時候,我們倆除了互相幫助、互相安慰、互相取暖之外,沒有任何的外援。
周圍的一切是那麼荒涼,無情的風雪呼號着抽打我們的臉,我心裡一陣酸楚,卻同時涌起一股暖意,兄弟就是兄弟啊!比什麼關係都要鐵、都要硬!當身邊所有一切都成爲虛妄的時候,也只有兄弟能與你同生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