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意外和明天

陳可美跟着叔叔嬸嬸一起來到災區,看到滿目瘡痍的廢墟之中,救援隊伍們正努力搜尋着生命的跡象,不時傳來痛苦的哀嚎,一具具血淋淋的遺體被擔架一走,倖存者們面目全非,親歷這地獄般的現場,這種震撼的感覺,隔着電視屏幕永遠無法體會得到的。陳可美頓時感到了生命的脆弱,大自然的殘酷,人類永遠都要學會敬畏生命,敬畏自然。

在現場,她看到一個十來歲的少年,他的一條手臂已經斷了,纏着厚厚的繃帶,他渾身都是塵土,但他不哭不鬧,他的目光,透露出一種堅強。陳可美遞給他一瓶水,他說了聲謝謝姐姐,然後又繼續沉默,聽旁邊的護士阿姨說,這個小男孩全家都在這場地震中不幸遇難了,他媽媽臨死前還死死用身軀撐出一小塊空間,保護自己的孩子,是他最親愛的家人救了他,給了他繼續生存下去的機會。

聽聞這個悲傷而又偉大的事蹟,陳可美已經淚流滿面,她從這位母親的身上感受到了母愛的偉大,令她更加想念自己的爸媽。她穿梭在一個又一個救助站,翻遍了一本又一本登記冊,走訪了一羣又一羣倖存者,依然沒有得到任何關於爸媽的消息,陳可美近似絕望地癱倒在地,掩面哭泣。

不知什麼時候,陳可美站了起來,衝出救助站,跑向廢墟之中。她發了瘋似的徒手翻着一塊塊石頭,不斷地呼喊着爸媽,手上劃破了皮,她也渾然不知,一個勁地挖着喊着,直到鮮血染紅了雙手,染紅了石頭。

叔叔嬸嬸衝上去拉住她,以免她受傷,看着她破損的雙手,嬸嬸心疼得用布去擦拭,很快白布上也被染紅。叔叔拉起陳可美的手,對她喊道:“小美,快回去!”

陳可美不肯離開,“我不走,我要找爸爸媽媽,我不走…”她掙脫了叔叔的手,想繼續往前跑,叔叔快速地衝上去,緊緊抱住陳可美,並勸道:“早已經過了72小時黃金救援時間了,小美!”雖然不肯承認,但叔叔已經明白,自己的哥哥嫂子如果還埋在廢墟下面,幾乎沒有了生存的希望,他的內心也是萬分的傷痛,他也痛哭得不能自已。

“放棄吧小美,剩下的事情交給救援人員好嗎?”當說出“放棄”二字的時候,叔叔是有多麼地絕望,但在這個時候,他還能做的就是照顧好陳可美,不能讓她出什麼事情了。

“我不放棄,不放棄……”陳可美蹲在殘缺的瓦礫上,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廢墟,令她感到深深的絕望,她抱着麻木的腦袋,失聲痛哭起來。撕心裂肺的哭聲,在場的所有人都爲之動容。

叔叔和嬸嬸站在陳可美背後,看着她顫抖的背影,眼淚也止不住往外涌來。

突然,陳可美“嘭”地一聲,重重地倒在了廢墟上,她暈了過去,叔叔嬸嬸連忙將她送到就近的救助站進行治療。

醫生和護士不斷地忙碌着,觀察陳可美的身體狀況,隨時準備進行緊急救治措施。萬幸,陳可美的脈象十分穩定,體徵也一切正常,護士說,她是因爲太傷心太疲勞導致的暫時性休克,休息一會兒就會醒來的,叔叔嬸嬸終於放心了。

後面的幾天,陳可美去到了很多災區現場,她沒有像剛來的時候那樣不停地挖不停地跑,雖然她不願相信父母遇難的事實,但她也慢慢接受了這個沒有答案的結果。傷亡名單上的名字越來越多,卻始終沒有看到爸媽的名字,她的內心仍存着一絲幻想,爸媽沒有遇難,可能只是去到了一個沒有人找得到的地方,不然爲什麼一直找不到呢。

她來到了每一處,都努力地搜索着爸媽的身影,她對叔叔嬸嬸說,她不想錯過任何一個爸媽可能存在的地方,不管是活着也好,遇難也罷,都要看一看,看一看這塊埋葬自己幸福的土地。

5月19日14時28分,舉國哀悼在這場大地震中不幸的遇難同胞,陳可美和叔叔嬸嬸在現場爲遇難同胞默哀,也爲自己的親人默哀。

離開四川災區的那一天,陳可美用一個杯子裝了一杯泥土,叔叔嬸嬸很不解地問道:“小美,你幹嘛裝一杯泥土回去啊?”在他們印象中,人們會在離家的時候裝一些家鄉的泥土用來作紀念。

陳可美低下頭,輕輕地聞了聞這杯泥土的氣息,“這些泥土,有爸爸媽媽的味道。”叔叔嬸嬸聽了她的話,感到深深的欣慰。

他們一邊一個,牽着陳可美的手,踏上回家的路。此時的晚霞彷彿也跟着傷感起來,哭紅了悠悠半邊天。

在返程的飛機上,幾夜沒睡的陳可美,沉睡在安靜的座位上,看着滿臉疲倦的陳可美,嬸嬸伸手輕輕地撫摸了她的臉,並脫下自己的外套,給陳可美蓋上。

到了家裡已是晚上20點多,叔叔嬸嬸要陳可美搬到他們家去住,但陳可美提出自己想在家裡再待一晚,看陳可美哀求的眼神,叔叔不忍心拒絕,答應了她的要求,嬸嬸還幫陳可美準備好了晚上洗漱要用到的東西,臨走時候,他倆囑咐陳可美:“小美,晚上早點休息,你在家有什麼事,隨時跟我們聯繫,知道嗎?明天一早我們過來接你。”陳可美點點頭,目送叔叔嬸嬸離開。

孤獨是傷感的催化劑,坐在空蕩蕩的沙發上,強烈的孤獨感再一次令陳可美淚如雨下。就在前幾天,家裡人還坐在一起吃飯,媽媽不停地往陳可美碗裡夾菜,爸爸和她說着年輕時候的糗事,再平常不過的一頓晚餐,如今卻成爲了一種奢望。很少和爸媽坐下來一塊聊天的陳可美,現在才發現,心裡竟有那麼多的話想對爸媽說,曾經那麼不以爲然的畫面,才覺得是多麼地幸福和珍貴。陳可美拿出僅有的一本相冊,記錄了從小到大和爸媽一起遊玩的記憶。

看到那個光着屁股的自己,坐在爸媽挨在一起的肩上,一臉呆呆地望着鏡頭,陳可美不禁笑了起來,呵呵,這個小屁孩就是我啊。

在煙雨朦朧的小湖邊,那個站在爸媽中間的小女孩,咧着缺牙的嘴,已經長到爸媽的腰間了。

戴着太陽帽的女生站在蹲下來的爸媽後面,擺着勝利的手勢,爸爸戴着墨鏡,頭髮隨風飄揚,異域風情的寬邊帽下,媽媽緋紅的臉蛋洋溢着幸福的笑容,這是三年前去巴厘島遊玩的時候照的,那年暑假,陳可美剛剛初中畢業。

陳可美翻着照片上熟悉的模樣,忍不住再次失聲痛哭起來,淚水拍打着塑封膜,也拍打着她的心頭,孤獨和無助充斥着她的整個身體,溶着血液流遍全身,錐心的疼痛撕扯着她的身體,彷彿要死去一般。

她不敢打開電視,那些殘忍的畫面她不敢再多看一眼,她抱着媽媽親手編織而成的抱枕,聞着淡淡的媽媽的味道,緊緊閉上眼睛,她知道在夢中,她可以見到她的爸爸媽媽。

第二天一大早,叔叔嬸嬸就敲響了門,陳可美從睡夢中驚醒,紅腫的雙眼讓她看上去更加的憔悴。

叔叔嬸嬸的身影將陳可美再次拉回到現實中,抽離現實畢竟只是一時徒勞,該面對的還是要面對,陳可美準備起身去給叔叔嬸嬸泡茶。

叔叔見狀,忙阻止道:“小美,別泡茶了,快過來吃點東西。”

嬸嬸打開飯盒,滿滿一碗餃子,“小美,這些餃子是我早上剛包起來煮的,快過來趁熱吃了,啊。”

陳可美坐在嬸嬸邊上,端起熱騰騰的水餃,夾起一隻放嘴邊咬了一口,還是原來的味道,陳可美一口將剩下的塞進嘴裡,狠地吞了下去,不小心嗆到了。

嬸嬸忙伸手拍了拍陳可美的背,“慢點吃,喝點湯,別一口吞,小心噎着了。”

陳可美突然想起了曾經媽媽也是這樣輕拍着自己的背,囑咐自己慢點吃,最不堪回首的往往是那些不經意的瞬間,那些自己不曾好好珍惜的時刻,陳可美吃着吃着,眼淚忍不住又流了下來,沿着已經風乾的淚痕。

吃完餃子,叔叔嬸嬸幫忙一起收拾東西,帶上一些換洗的衣服,臨走的時候,陳可美說了句“等一下”,然後飛快地跑進爸媽的房間,看到牀頭櫃的那張一家三口的合影孤獨地站立在那裡,無聲無息,冰冰涼涼。陳可美拿起照片,放在胸口捂了一會兒,塞進了自己的書包。

在車上,叔叔問道:“小美,你這幾天就別去學校了,看你這個樣子我實在放心不下,我給你們班主任打過電話了,幫你請了假。”

“對啊,小美,這段時間我就在照顧你,學習上的事情,咱可以延後,我跟你叔叔想過了,如果今年不行,咱就復讀一年,最重要的是你的身體一定要照顧好。”嬸嬸接着叔叔的話繼續往下說着。

“當然,還得看你的意思,你做任何決定我們都支持。”

雖然現在爸媽不在身邊,但叔叔嬸嬸的關心讓她冰冷的心感受到了濃濃的親情,逐漸溫熱起來。

以前爸媽爲了更好地照顧自己,去學校給我辦理轉通校手續,幫我請假,學習上,生活上,遇到什麼困難他們都會擋在我前面幫我解決,陳可美很後悔也很遺憾,自己對於他們的愛,回報得太少,一個月前爸爸生日,自己什麼禮物也沒送,甚至連句生日快樂都沒祝福。

很多人都會這樣,對於自己身邊的幸福,往往會視而不見,甚至漸漸麻木,他們的頭總是高昂着,他們的眼睛總是望向不屬於自己的風景。他們肆意揮霍別人給予的愛和關心,他們以爲一切理所當然,直到有一天,意外先於明天到來,他們纔會痛恨那個自私的自己。心有多痛,恨有多深。

現在的陳可美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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