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額(我)說,那個從首都來的小傢伙呢?咋地就又看不見人咧?”防沙林種植大隊的大隊長,五十多歲的老宋在晚上清點人數。本該是三十人的隊伍,現在卻只有二十九人。數來數去都只有那個剛從首都調來沒多久的小宋,宋仁杰不在。
這可把老宋給急壞了,因爲自己這個隊伍目前所在的地方方圓三十里可是沒有人煙居住的,周圍都是一片荒漠。要是那個小宋走丟了怎麼辦?
“你們開大車回來的時候就木有看有木有少帶一個銀(人)?”老宋對着卡車司機憤怒的吼了一聲。
卡車司機老陸有些委屈:“那小子明明上來了。俺看的清清楚楚的,怎麼現在一眨眼就不見了呢?”
老宋拍了拍大腿:“那你們站幹什麼呀!趕緊的去找啊,小宋要是走丟嘍,晚上颳大風迷路就死在外面嘍!”
防沙林種植大隊的成員們忙碌了起來,都在尋找走丟了的小宋。而正在被衆人尋找的小宋宋仁杰卻在十里外的一處荒灘岩石上坐着,他是趁着卡車運送大家回來的時候,車上所有人都睡着了的時機跳下了車。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總之那個時候他就是不想要在車上多待,就是想要下車。於是沒有多想,他就跳車出來了。
宋仁杰看着漫漫黃沙無邊荒漠,還有遠處種植的防沙帶。這些防沙帶還不是防沙林,而是一種極爲抗旱抗風沙的草。以口字型的方式不斷的種植排列,密密麻麻的把大地編織成一張巨大的草網。
因爲這片地區的飛沙現象特別嚴重,降水量也少。直接種植防沙林的話,樹木是很難存活下來的。需要先用防沙帶來穩固水土流失,讓土地能聚積的住水之後,才能種植防沙林。
看着這張巨大的草網把風沙牢牢的穩固在土地上,宋仁杰覺得自己的一生怕是也被牢牢的鎖定在這個地方了。
“我學了這一身本事不是爲了幹這個的啊!”宋仁杰瘋狂的朝着灰濛濛的天空咆哮着:“我的理想可不是來西北種樹啊!我還有更大的用武之地啊!就因爲我的性取向問題,我就要被這樣排擠嗎?!”
“我cnmb!”宋仁杰心懷怨憤,其實這還真的不難理解。原本在首都有着大好前程在等待着他,宋仁杰的理想是能夠以後成爲高層。不是爲了想要當大官什麼的,而是有着一腔熱血的報國理念而已。
他覺得自己應該有更大的用處,而不是在西北種樹。這是讓他的一身所學白白浪費啊!
宋仁杰發着狂,他裝在口袋裡的防沙草種子撒落一地。他有些瘋狂的抓起一塊大石頭丟了出去。而散落在地上的野草種子也在瘋長,瞬間長出了幾人高的高度。接着這些野草如同靈蛇一樣的將宋仁杰剛剛扔出去的石頭捆住,然後野草鎖緊,就如同巨蟒纏身一樣。
這塊土石居然被野草碾的粉身碎骨。看着石塊粉碎,宋仁杰的心情纔好了一點。
等到他走回營地的時候,老宋都快急瘋了。看着宋仁杰就一把抓住他問道:“你去哪咧?!”
“心煩,出去轉轉。”宋仁杰無所謂的說道。
“出去轉轉?!你出去轉轉!”老宋一下就來火了,他使勁的抽了一下宋仁杰:“你出去轉轉,知不知道額們找你找滴多幸苦?老陸以爲你是坐車的時候被他拋下車了。他晚上找你的時候你摔傷了你知道不?!”
宋仁杰臉皮動了動,但是嘴巴卻還是說道:“我這麼大的人了,難道出去轉轉的權利都沒有了?”
“你知不知道什麼叫做紀律?你還是警察學校出來滴捏,在這大戈壁上人不見了就找不到咧,你知不知道?!”老宋一種恨鐵不成鋼的語氣教訓着宋仁杰:“額知道你不喜歡這個地方。”
“這裡窮山惡水滴,什麼都木有。除了咱們這幫人,也就是大風和沙子咧。連打電話的信號都是斷斷續續的,一颳風就徹底沒信號咧。這裡比不得首都,木得大城市。我們這裡吃的就是這些。”
老宋把今晚隊員們吃的伙食的蓋子揭開:“額們這就是土豆,洋蔥,胡蘿蔔一起亂燉一鍋肉。木有魚,木有綠葉菜,也木有新鮮水果。”
“你剛來的時候我可高興咧,你的本事好啊!有你在,咱們防沙林種的更快咧,成活率也更高。但是你要是吃不了這個苦,那麼以後還是不要來咧!滾回首都去!”
宋仁杰心想:你說的倒是輕巧,我還想要回首都呢。問題是我回得去嗎?
宋仁杰和防沙林種植隊的其他隊員不同,他從大城市來,也沒有吃過這麼多的苦。在這裡一個月不洗澡是常態,只能是拿毛巾沾水抹一下身體。吃的也不好,就是老三樣,胡蘿蔔土豆和洋蔥。睡的也不好,晚上隔壁的風呼呼的吹着,犀利的就像是鬼哭狼嚎一樣。
現在唯一還讓宋仁杰堅持在這的就是他現在還是體制內的這個身份。並不是多麼迷戀這個身份,而是宋仁杰覺得自己是一個可以幹大事的人,不會一輩子蹉跎在西北種樹。
他覺得自己缺乏的就是一個機會而已,只要機會到了就能一飛沖天了。不過沖天之前,他還需要在西北蟄伏。只是這一蟄伏就已經過去六個多月了。
他和老宋的關係也緩和了一些,沒有一開始的那麼激烈了。
之前和老宋他們在一處荒灘的工作暫時的告一段落。防沙林種植隊要轉移陣地,他們要去之前種植的防沙林去巡查看樹木的成活率,而且有必要的話還要補種一些樹木。
因爲有一點距離,所以他們需要在中間休息一晚。宋仁杰他們落腳的地方是一個名叫盤水中學的地方。因爲西北
校長把樓上一間空着的教室交給了宋仁杰他們睡覺用。不過宋仁杰的覺睡的並不踏實,早上五點多的時候就已經被吵醒了。其他的同伴還在睡覺,宋仁杰卻站了起來,朝着走廊走去。
西北的早上五點半,天色還是一片漆黑的。雖然說中國全部使用北京時間,但是中國的地域非常大,實際上西北地區和北京地區在時區上差距了一到兩個小時左右。北京時間的五點半,只相當於西北的三四點。
宋仁杰也不知道是誰在大清早就弄出很大的響動,他從樓頂的走廊向下看去。盤水中學的學生們居然已經起牀了。因爲西北地區不少地方地廣人稀,學校可能距離住家很遠,尤其是鄉村小鎮,很多學生都是要住校的。
宋仁杰看了看錶,現在才早上五點半,學生們就已經起牀了。最底下一樓的教室的燈也亮了起來。令人驚訝,盤水中學有一千多名學生,除了附近剛好在鎮上的學生以外,差不多八成的學生都是住校的。
而現在這八百多名學生種的高年級學生都已經起牀了,在這樣漆黑一團的天色下,他們已經用着一樓教室的燈光開始早讀。
這不是學校要求的,也不是老師要求的。而是一羣人自發的行爲。宋仁杰揉了揉眼睛,他走下了樓。看着學校的操場上至少有三百多四百名的學生在就着教室的燈光念書。
爲什麼不在自己的寢室早讀?因爲潘水中學的一間寢室要住三十名以上的學生。如果是低年級的學生很可能要睡五十名。大家都是一溜排開的大通鋪。有的學生還在睡覺,如果在寢室早讀的話會吵到其他同學的。
一樓的教室有限,容納不下所有早讀的學生,有的學生就站在走廊裡藉着燈光在看書。不是那些同齡人愛看的各種課外書籍和小說,而是各種課本。語文,英語,地理。大家都在小聲的背誦,這麼多人的聲音集合在一起就像一大羣孜孜不倦在辛勤工作的蜜蜂一樣。
宋仁杰看到有個高三的學生(因爲他手裡拿着高三的課本)站在走廊裡,一隻手拿着英語課本在默唸,一隻手拿着車輪一樣大的死麪餅子啃着。這種車輪大餅宋仁杰吃過不少了,因爲這是他們外出時候會帶的主要乾糧。
沒什麼水分,吃起來就像啃木屑,吃完嘴巴乾的不得了。唯一值得稱道的地方就是這玩意兒耐放,在西北這種地方,常溫下放一個月都不會壞。
宋仁杰在走過去聽了聽這名學生的唸誦。很多英語的讀音都有很大的問題,非常的不標準。如果是把這個當成標準音標的話,那麼高考時候放的聽力題怕是得不到幾分。
“這裡的t要發爆破音,你這個音的讀法要改一改。”宋仁杰最後忍不住上前糾正學生的發音。畢竟人家這麼努力了,最後因爲這些小失誤而葬送前程那可就太不值了。
宋仁杰的英語不說特別好,但是好歹也是過了六級,也能和外國人日常溝通的水準。他糾正了一下這名學生的發音,高三學生非常感謝。還很熱情的邀請宋仁杰吃早飯。
其實就是那個車輪大的死麪餅子,還有他放在走廊窗臺上的一小碟鹹菜。
“王斌你早飯就吃這個?”宋仁杰拒絕了學生王斌的好意,說真的他很嫌棄這種大餅。
“我天天吃這個。”宋仁杰不吃,小王到是吃的很香。雖然只是十八歲的高三學生,但是因爲西北鄉村的風沙大,水土不富,十八歲的少年已經有了一些老相。
“天天吃?一天三餐?”
“嗯,學校食堂太貴,打一份洋芋擦擦要一塊五毛錢。一天吃兩頓要三塊錢,太貴了。而且一份洋芋擦擦我吃不飽,至少要吃兩份。這一個星期就要三十多塊了。”王斌啃了口死麪餅子說道:“我星期天回家帶一個自己家做的大餅子和鹹菜回來,花不到十塊錢。”
王斌計算的很精明,精明的一時間讓宋仁杰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其實昨天晚上宋仁杰他們來學校的時候也吃了學校食堂做的洋芋擦擦,雖然沒什麼油水,但是一塊五毛錢怎麼說也是不貴的。在淮海買這麼一份洋芋擦擦最少六塊錢。
宋仁杰看着這些努力的學生,回想起自己求學的時候有沒有這麼認真過。他忍不住對着王斌問道:“你們每天都這麼早起唸書?”
“是啊。”
“老師要求的?”
“不是,我們自發的。”王斌很若無其事的這麼說道。
宋仁杰的臉頰有些起雞皮疙瘩,那是因爲九月份西北的早上五點,天氣已經覺得有些冷了。在這麼冷的天大家不躲在被窩裡睡覺,而是爬起來在寒風種唸書,並且還是自覺自發的。宋仁杰忽然覺得自己高三的突擊學習和這些連續三年都這麼幸苦的學生不算什麼了。
“你們很努力啊。”宋仁杰有些感慨。
“老師說,知識改變命運。如果能考上好的大學,我們就能走出這個山溝溝了。”王斌一邊吃着餅子,一邊回答宋仁杰的問題。
“你不想待在這?”
“我不想,不光我不想,我的這些同學都不想。待在這裡活不了命。老師說了,我們這裡土地沙化鹽鹼化的太厲害了。種什麼都很難活,以後這裡會越來越不適合人住的。也不會有人來這裡開廠,我們在這裡也找不到工作。”
“我家裡種田可太難了,我爸只能出去打工,在福建的工廠給人洗新出廠的牛仔褲。洗牛仔褲要加各種藥水消毒,我爸的手都爛的沒法看了。我不想以後種不了田餓死,也不想以後去洗牛仔褲。我要好好的讀書,這是唯一的出路。”
“我們老師說了,就算考不上好大學。好好讀書,以後打工也能學一門技術,當一個藍領技術工。我們縣裡每年高考沒考到大學的高中生,縣裡都會組織去沿海地區打工。縣裡聯繫那邊的廠家,這樣能省下我們的路費。我不想去工廠做流水線的螺絲釘,要做也要做有技術的工人。現在不好好讀書,以後學技術也學不會,圖紙都看不懂。公式都不會算。”
王斌簡單的一段話讓宋仁杰覺得突如其來的受到震撼。
這些年輕的面龐後面是藏着多少的堅毅,在許多人學習還只是單純的爲了學習的年紀,他們就已經懂得了學習是爲了生活的道理。宋仁杰看向教室,一間教授後面的黑板報寫着一行大字【今天吃死麪餅子喝涼水還要努力學習,是爲了明天不再吃死麪餅子喝涼水的活着!】
這個學校的老師們很務實,他們知道自己的師資力量有限。很難培養出什麼優秀的人才,學校也很難考出多少好大學的學生。
他們捨棄了大學錄取率,以一種最樸實無華的教育理念教導着學生。要想以後幾十年不在每天吃死麪餅子就鹹菜,那麼現在就要拼命學。哪怕學會這些基礎知識,以後再學技術當一名有技術的藍領工人也行。如果連這些知識都學不會的話,以後怕是連技術工人都當不了。
這些年輕人如此廢寢忘食的學習,這不是生活的抉擇,而是生存的選擇!
宋仁杰和自己的隊友們離開盤水中學的時候心情很複雜,說不上是沉重還是有其他的因素。在車上,宋仁杰第一次找老宋主動聊天。
“這邊窮的讓人待不下去啊。”
老宋聽了這話看了宋仁杰一眼,然後說道:“是咧,土地沙化的厲害。種田都木法種了。我們一路上看到了好幾座廢棄的村莊了吧,都是土地沙化活不下去了,只能全村搬走。你知道盤水中學爲啥叫盤水中學不?”
宋仁杰搖了搖頭。
“因爲那裡曾經有一條大河在那邊轉過彎,所以叫盤水,學校也就叫了盤水中學。四十年前,我在盤水讀書的時候還去河裡洗過澡咧。現在那兒就剩下一條幹涸的河牀了,水都木有了。”老宋有點心疼的說道。
“老宋,你說這裡的人都要走了。我們種樹還有意義嗎?”宋仁杰忽然這麼說道。
老宋聽到這話就起火了:“咋個木有意義咧!人是爲什麼走滴?因爲土地沙漠化!額們種樹防沙,人進沙退。額們要把從前的樹林再種出來!荒漠變綠洲,以後大家可以在額們種滴防沙林後面種果樹,種沙棗。”
“把這片黃色的大荒漠變成一片綠色的大草原,人們就自然回來咧。大家也不用背井離鄉滴苦苦求存咧。”老宋拍了拍宋仁杰的肩膀。
“額知道你有很多的想法,你是首都來滴,和額們這些老農民不一樣。但是額跟你說,在荒漠也能幹出大事業!你有本事,但是不一定要在首都才能展現你的本事。這裡一樣!有能耐的人在那裡都有能耐,一片荒漠能困得住你嘛?”
宋仁杰聽到老宋講的話,想起了盤水中學那些年輕的學生們,還有一路走來自己見過的荒漠戈壁與廢棄的村莊。一直橫亙在宋仁杰心頭的心結突然之間被打開。男兒本該多壯志,敢爲天地換新顏!
從今天起,宋仁杰決定要給這世上帶來更多的綠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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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着宋仁杰輕鬆簡單的說完了自己在西北的經歷,張桐長嘆一聲,不知該如何回話,他只是轉過頭去叮囑了肖瀟一聲:“等下不要吃的太多了,大家都不容易。”
肖瀟有些面露難色,她的內心很糾結,過了好半天之後肖瀟眨吧了一下自己的眼睛,用一種可憐兮兮的語氣說道:“那老闆,等一下我吃半飽可以嗎?”這是肖瀟最後的請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