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0日,離開學還有10天。
下午2點,太陽像個火球炙熱的烤着大地,水泥地面上冒着熱氣,花草樹木都無精打采的垂着頭,沒有一絲風,空氣裡都是悶熱的氣息,連知了都喘不過氣來,不停地叫喚着。
平房在烈日的暴曬下,成了個大烤爐。吊頂上的電風扇開到最大檔,超負荷不停運轉讓它發出吱呀吱呀的吟唱聲。奶奶躺在躺椅上半眯着眼睛,手裡的蒲扇有一下沒一下的搖着。荏苒坐在小低桌旁邊看着報紙,知道荏苒愛看書,周忱安把家裡所有爺爺看過的報紙蒐集了兩大摞送了過來。
“刺啦”一聲,一輛轎車就那麼毫無防備的出現並停在周忱安家門口,接着從車裡下來兩人,急急忙忙地進了周家。是周華礦上的同事,當週忱安看到門口車子的時候,他就心頭一緊,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只聽那人對趙麗瓊說:“礦上出事了,挺嚴重的。”接着趙麗瓊便神情恍惚,沒了意識。
周家老頭子表情嚴肅地說:“走,上礦上。”
周忱安冷冷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身後跟着的周忱悅,看着大人們嚴肅的臉,嚇的大氣都不敢出。
“礦上來人了,周家出事了。”任立婷從門裡進來對荏苒和奶奶說着。荏苒聽到姑姑這麼說,急忙跑了出來,她看到周忱安扶着周老爺子往轎車上走去,接着所有人都上了車。
荏苒追了上去,眼看着車子發動疾馳而去,她站在路上看着轎車消失在遠處,小周子撒歡了的跟着車子後面跑,荏苒內心充滿了不安與擔憂。
整個下午,她都沒摘多少花椒,手卻被樹上的刺紮了幾十下。她煩躁又苦惱極了,乾脆坐在樹蔭下讓自己冷靜一下。荏苒撫摸着小周子光滑的毛髮,看它溫順的躺在自己身邊,小周子你怎麼也悶悶不樂啊?和你的小主人是心有靈犀嗎?那這一切一定是虛驚一場,一定是的,對嗎?周忱安的父親是副礦長,他平時又不用下礦井,應該不是什麼大事,她極力自我安慰着。
“這次老頭子都出動了,估計事不小。”聽到那頭姑父跟姑姑在議論着,荏苒心裡又煩躁極了。
周華所在的煤礦是一家國營企業礦廠,周華是副礦長。
前一天正在進行一月兩次的礦下巡檢時,發生了衝擊地壓事故,共5人被困於井下,生死未卜。事故發生至此已經29個小時了,井下營救工作正竭盡全力地開展着,井面上,事故負責人在旁邊緊張忙碌地指揮着營救工作,並時不時的傳來井下消息。有焦急的家屬在煎熬的等着,他們不斷祈禱着,周圍也圍了不少看熱鬧的礦民。
周忱安看着人來人往悲悲慼慼的人羣,他的內心再次充滿恐懼和不安。閉上眼,7歲那年經歷的事情又一次涌上心頭。
清冷的醫院走廊裡,一羣人擡着一個全身焦黑,上半身被血痂裹着,快凍成冰塊的人,告訴他這是他父親,母親哭暈在走廊裡。他伸出冰冷的小手,剛要觸摸到他的臉,還沒確定出是不是他父親呢,醫生就把人擡進急救室搶救去了。
那次他經歷了人生中可怕的第一次,現在回想起來,他自己都忘記了當時的心情。只記得母親在ICU的門囗走廊上睡了三個夜晚,她時常哭泣,奶奶單薄瘦弱的身子在醫院裡來了又去了,那三天,他的世界是灰暗的,緊張不安的。恐懼讓他不敢哭泣,也不敢回想。
細數他整個童年,從爺爺到爸爸,經歷的這種大大小小的事故不止這兩次。歷經過生死劫難的他比同齡人都早熟一些,他不知道如何或者向誰去表達自己的這些恐懼擔憂,只能把它們藏在內心深處,越是害怕越想把它藏好。
所以出事時,這些表面越冷靜的人,往往內心都是翻江倒海的恐慌着,可你卻看不出他表面上任何的情緒。
7歲那年冬天經歷過的,18歲這年夏天正在重演着,周忱安怕,怕這一次他真的醒不來,怕風到這裡無聲,雨到這裡就停。
悲傷籠罩着所有的人。
可能是人老了的緣故,70多歲的周老爺子從未有過的害怕與煎熬,他落寞的坐在帳篷深處,不和任何人說話,想着已逝的周老太婆,或許他真的錯了。
14歲跟着人上了煤礦下了井,這一下就是15年,年復一年日復一日,暗無天日黑白顛倒的生活,已經溶入了他的血液骨髓裡,多少次在生死邊緣掙扎,與死神較量,他已經記不清了。
只記得他曾一度無法適應太陽下的生活。
礦井下15年,給他帶來的不僅僅是經濟上的改善,他的勇敢、機智、勤勞得到領導的賞識。30歲那年結了婚升了職,一個大山裡走來的沒念過書的貧窮小子,一個曾經在黑礦上生活在最底層的苦工,經歷中國最苦難的幾十年,各種變遷和改革,終於讓他走向這一生最輝煌的時刻,這是何等榮耀!
他要讓這份榮耀一直延續下去,31歲那年他的兒子在礦上出生了,他無比欣喜。
他的兒子以後一定是個好礦工!
是的,他兒子確實沒讓他失望。纔剛剛40歲就已經是副礦長了,比他老子有出息。
可是他也才40歲啊,老天你不要把他帶走,他才40,正值青年呀。
10年前,周忱安的奶奶彌留之際,墾求周老爺子給周家留個後,別讓兒子在礦上幹了,可是周老爺子擲地有聲地說:中國煤炭,國之大業,好男兒志在事業,何懼生死?
周老爺子一生的固執己見也成就了周華,這半生雖坎坎坷坷歷經磨難,幸好都是虛驚一場。可是這次呢?如今古稀之年,自己落下一身殘疾不說,兒子還生死未卜,不禁悲從心生。
終於在天快黑之前,井下傳來消息,5名被困者還有生還者。
半夜,燥熱退去,山裡的風透着涼意。
周忱安坐在醫院大樓前的院子裡,清冷的月光籠罩着礦上這個簡陋的小醫院,此時的醫院無比的安靜,周忱安彷彿能聽到氧氣罩下父親微弱的呼吸。他看似漫不經心地抽着煙,眼光深邃表情生冷,一顆心跳怦怦地、強有力的在他的胸前撞擊着,像要衝出牢籠掙脫禁錮。
他努力地想要看清遠方,可是夜出奇的靜,無邊無際的黑,什麼都看不清,無形中像要吞噬掉他及周遭的一切,前所未有的疲憊無力。任黑暗將他淹沒。
黑夜再黑也終將過去,願太陽升起來時我們能收拾好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