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章年卿眸如寒淵,半譏半諷道:“糊弄傻子呢,六月時夏,冬麥已收,秋谷未種。不知薄家將貨船駛到渡口是打算收糧去……”話未說完,背被毛竹捅了幾下,不解的回頭。

毛竹壓低聲音道:“三爺,六月六正是收小麥的時候。”章年卿黑臉微紅,毛竹頂着章年卿尷尬的眼神,硬着頭皮道:“……他們還真是來收糧的。”

半晌寂靜,章年卿面不改色,抵拳輕咳一聲道:“章家停船的時候,你們不會先把我的船遷出去嗎。”假裝剛纔的話沒有說過,一臉平靜。

驛站的人強忍着,憋的臉都紅了,也沒人敢在章年卿面前露出絲毫嘲笑之意。一個個同仇敵愾,這個道歉是他考慮不周,那個說是他有罪。

章年卿原本迫窘的尷尬之情,在這片推諉聲中煙消雲散。臉色一沉,懶於虛僞,下令送客。

將人送走後,章年卿按着太陽穴坐下,窗外夜色沉沉,繁星滿天。

章年卿不是一個喜歡被人擺佈的人,朝廷委命他爲濟南府考官是公事,他爲馮俏來汀安找青嬤嬤是私事。公私分明,他若因私事耽誤了公事,後果……

今天是六月七日,章年卿扶着欄杆緩緩舒出一口氣,暗暗下定決心,三天,三天之內無論如何都要走。

當天晚上,章年卿請了當地縣令和驛站等諸位官紳,共坐一桌,商討如何取掉水錨。

當地知縣道:“我府裡有衙差三十二人,懂水性的有十九人都可以下水相助。章大人一聲令下,我們現在就可以行動。”

章年卿點點頭,側頭看着汀安驛長。這位驛長一直低頭垂目,遮遮掩掩躲在諸人身後,不說話也不發言。

知縣熱情的介紹,這是汀安驛站的驛長,是當地豪族林家的族長的胞弟。

章年卿眼中精光一閃,笑着問:“林驛長,你和薄津浩相熟嗎。”

林驛長脫口而出:“薄爺……呃,薄津浩是汀安碼頭的舵頭,我們這邊每年收賦稅的時候,都是由薄爺的船拉往京城。兩邊都是他相熟的人。”

知縣接着補充道:“近年來運河商船過多,水匪滋事的也多。雖是天子腳下,可這船一到了河裡,一翻船。這一整年的糧食都沒了,朝廷可不管這些。底下不管怎麼追責,糧食沒了就是沒了。到時候還得加賦在百姓頭上。明着說什麼花錢重購,分明就是強買強賣。”越說越愁,忿忿不平。

哦,原來薄津浩把持了碼頭。

章年卿品咂出幾分意思,卻沒有心情在這給他們當青天大老爺。他指着林驛長,直截了當的問:“方纔知縣大人所說的法子,你覺得可行嗎。”

章年卿沒耐心和這些老油條耗,剛一指名道姓,衆人心中一喜,滿是僥倖。目光齊齊都落在林驛長身上。

林驛長無處遁逃,只能硬着頭皮道:“拆解水錨鐵鏈倒不難,可薄家兩千斤糧食的船擋在渡口,猛的一拆,只怕水漲船起,章大人的兩艘船蕩走了如何是好?”

章年卿冷道:“林驛長大可放心,我船上都是老舵手,通州船行的老師傅。當年隨市舶司出海都能平安回來,京門渡口這點浪花,還打不倒他們。”

林驛長無話可說,半晌,才無奈道:“章大人既如此說了,我們也不好多加阻攔,以免耽誤章大人的赴任,倒是我們的罪過了。”

夕陽薄暮,西邊紅霞映江。

如此漂亮的景色,章家上下卻無心觀賞,內憂外患讓大家心情都有點低迷。

馮俏親自下廚,爲章年卿做了一桌子好菜。章年卿還是沒有多大胃口,儘管他表現的很高興,大口朵頤,吃的卻很勉強。

馮俏看着他因吞嚥滾動的喉結,嘆了口氣。挨着他坐下,絞盡腦汁的爲他出主意。道:“要不要問問崔大夫。”

“問他幹什麼。”章年卿飯飽食足,長臂一攔,將馮俏攬進懷裡,兩人雙雙靠在美人榻上。

馮俏撐着他的胸膛,道:“也許崔大夫和那個碰瓷的是一夥的呢。不然怎麼這麼巧。”

章年卿並沒有對此抱什麼希望,還是笑着道:“好。”

左右現在也離不開這裡,倒不如看看崔大夫賣的什麼關子。

崔大夫其人,醫術高明,自幼跟着雲常林學醫。後來雲常林的小女進宮當了醫女,崔大夫也追到京城去,殷殷期盼着兩人能再見一面。只可惜,宮規森嚴,崔大夫三十年也沒有見過青嬤嬤。

直到青嬤嬤給他寫了那份求救信。

崔大夫嘴很嚴,任憑章年卿百般手段威脅,他只肯吐露出這麼幾句。並堅決表示,他和薄津浩的真的素不相識。還主動坦誠,他去找青嬤嬤的路上,有人不斷向他打聽章年卿的消息。

章年卿陪崔大夫熬了大半宿,一無所獲。眼看天空泛起白肚皮,對身邊人道:“都去休息一下吧。”自己拖着疲倦身子上樓。

馮俏穿着白色中衣,秀髮傾泄於身後。章年卿一推門她就醒了,章年卿一無所覺,小心的關上門,躡手躡腳的進來,見她半撐着身子坐起來,正定定的望着他。

章年卿滿臉歉意,內疚道:“還是吵醒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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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俏拉着他坐下,望着他眼角下的烏青,十分心痛:“一直沒睡?”

章年卿點點頭,含糊道:“沒什麼進展,那姓崔的嘴裡沒一句實話。青嬤嬤常年在宮裡,既然連他都沒有見過一面,又是怎麼認識嵇叔叔的。根本說不通……”

章年卿枕在馮俏腿上,閉着眼睛,沒好氣道。

馮俏雙手輕柔的給他按着太陽穴,聞言若有所思,想了想,道:“會不會是宮裡的人?”

章年卿嚯的睜開眼,望向馮俏。只見她鴉發垂下,頸間細白,芙蓉面小山眉,瓊鼻玉口。他挪不開眼睛,怔道:“什麼宮裡人。”

馮俏道:“我是說嵇大人的外室是不是宮裡人?”

章年卿坐起身,目光艱難挪開,全神貫注的看着她,洗耳恭聽。

他這麼一看,馮俏反而緊張起來,慌忙道:“我,我亂說的。你不是說青嬤嬤是宮裡人嗎,那宮裡的小主娘娘她總見過幾個。如果那個女人真的是宮裡的某位娘娘,被青嬤嬤撞見。嵇大人要殺了她,一點也不奇怪啊。”

章年卿喃喃道:“是啊,嵇玉濤的外室是宮裡的……小主娘娘。對,和景帝,是先帝,先帝的女人!”

人常說,後宮佳麗三千人。新帝繼位後,宮裡最不好過的,就是那些太妃們。像鄭貴妃這種承過寵,膝下還有一位二皇子,母族有得力的還好些。

那些一輩子連皇上面都沒見過的太妃,下場之悽慘,不言而喻。

連崔大夫都有個紅顏知己在宮裡。嵇玉濤,未嘗不可能。

馮俏望着章年卿嚴峻的神色,伸手撫平他緊皺的眉頭。

章年卿道:“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這件事我們還真不能管了。”

章年卿就不明白了,他不過是區區一個五品小官。崔大夫哪來那麼大的底氣,認爲他敢管這種事。他忍不住把疑惑告訴馮俏。

馮俏一語道破天際:“很簡單啊,珠珠眼裡我還是無所不能的九天神女呢。”頓了頓,“崔大夫一介平民,你在京城官威又那麼響,還正好要離京去山東。崔大夫把救命稻草的主意打在你的身上也不足爲奇啊。”

章年卿點點頭,“有道理。”捧着小腦袋,重重在她脣上親了一口,“你真是我的賢內助。”

馮俏眉眼彎彎,忽然想起什麼,埋怨道:“你都沒告訴我,好端端的爲什麼在這裡停船。”

章年卿哪好意思告訴她是爲了請青嬤嬤。——怎麼說,都感覺他像個傻子,傻呵呵的被人算計。

嵇玉濤。

章年卿反覆掂量着這個名字,辛勖涵的事,某種意義上是嵇玉濤引起的。章年卿被巨大的誘惑引誘着,如果嵇玉濤真的在招細鎮藏了一位宮裡的娘娘……

章年卿不敢想下去。

這是個機會。不管是用來打壓嵇玉濤,還是收攏他。這都是一次好機會。

章年卿深知這其中的風險,弄不好,連自己都會搭進去。可若是辦好了,他就有自己的人了,還是一個在工部擔任重要職位的人。

章年卿躍躍欲試,久久不能平復心情心情。

迄今爲止,他的一切都是章家的人脈資源,馮家陶家孔家的扶持纔有的。除了這個狀元是他自己考的,再沒有什麼是他自己掙的。

章年卿不敢告訴馮俏他想試試。

辛勖涵的血書雖然已經付之一炬,可如果張恪真的是劉宗光的人,懸在父親和外公頭上的大刀始終懸着。縱然,縱然外公和父親有能力處理這一切。

可章年卿心裡還是充滿着一種難言的渴望,他想握住這個看不見摸不着的權力。

如果嵇玉濤是他的人,有些他不能問父親的話,他可以直接問嵇玉濤。

只要這把刀,——那個女人用得好。

但這一切的前提,是要確定他的猜想。——嵇玉康真的在招細鎮養了一位宮裡的女人。

章年卿下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他要去見見這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