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艘船舶的底層貨倉都是悶熱而令人窒息的,何況被強行塞進一隻用鐵釘封死的貨箱裡。當衆人終於在神女號的貨倉中搜尋到虞姑娘的時候,她已經蜷縮在一隻碩大的木箱子里人事不省了。
多鐸滿頭大汗的將她抱上了救護車,那些奔流在他臉上的水珠已不能分清到底是汗還是淚,他在急救人員那嚴峻的臉上和忙碌的身影中,感受到了一股從未體驗過的恐懼。
醫務工作者的態度相當凝重,如果不是他們那表情如此凝重,或許多鐸也不至於體驗到此刻那深重的惶恐。
這種惶恐連多鐸自己也惘然,他早在幼年就經歷過生離死別,又於徵戰生涯遭遇了無數的生死訣別,然而此時此刻,卻依然宛如懵懂的、稚嫩的、無助的孩童一樣,怯怯的畏懼着上蒼那未知的安排。
或許是他的內心深處太明白了,他在現代的一切都不過是一場雲煙,但對那一個已走進心靈的姑娘,卻是不甘、不敢、不願再去捨棄。
如果,沒有了那一位住在心裡的好姑娘,他留在現代的意義還所剩何幾?是繼續留在這個荒唐的世界追求名利、財富、地位?還是將那名利、財富、地位的追求發揮到極致?
那一切的一切,他本已享受過極致,何苦要換個地方退而求次?
是了,他在現代的人生意義並非爲了捍衛女真的統治、並非爲了鞏固正鑲白旗的勢力、並非爲了愛新覺羅家的榮譽,而僅僅只是爲了自己好好活一次。
於是,他不能失去,他失去不起。
救護車那巨大的鳴笛聲撩撥着人那脆弱的神經,多鐸猛地打了個寒顫,不敢再想下去。
重度昏迷的虞小倩被送到了市級醫院搶救,和多鐸同行的還有一幫蓋子岐的兄弟以及昔日的情敵倪一暉。
急救室裡不允許家屬進去,一衆男人被醫生不客氣的請了出來,多鐸神色憔悴的癱在急救室外面的長凳上,叫旁人見了好不爲之酸楚傷心。
倪一暉學着多鐸一貫的樣子,在急救室外兜來兜去的踱步,似乎想要將心中的擔憂和傷懷統統踩進地裡。
其間他無意瞥了多鐸一眼,但見對方那失魂落魄的樣子,心間不禁激起了一陣感同身受的共鳴,然而掂其重量,卻是相較無及,這時候,才徹徹底底的釋然,原來,並非上蒼偏心,而是自己給出的感情真是不及。
倪一暉來到多鐸身邊,緩緩坐下了身,就像是害怕自己的行爲會驚着那一個深陷在苦海里的猛禽,是爲着拉拔那猛禽脫離痛苦的困境,纔不得不冒着驚嚇到“它”的風險,試着靠近。
他小心翼翼的開口勸解道:“你別那麼着急,醫生說生還的希望還是蠻大的……”
不論倪一暉的心意何其善良,但他到底還是驚着了那一隻猛禽,多鐸如被針扎一般抽搐了一下,不知是否被那“生還”二字帶來了無窮的恐懼,令他無力對此發表任何言論,只是伸出兩掌將臉龐重重的埋了進去。
多鐸用力的搓揉着臉龐,不敢擡頭、不敢開腔,天知道他有多恨那些娘娘腔式的熱浪,卻無法控制和阻擋,唯一能做到的只是將它們掩藏。
倪一暉實在不忍,又實在自疚,忙不迭拿出一腔輕鬆的腔調,道:“我們要對小倩有信心!現在的醫學水平那麼發達,她又一貫那麼堅強,怎麼會有事嘛!來來來,等着也是等着,我好好給你講講我是怎麼發現付柯怡這個人有問題的。”
多鐸心知對方其意惟善,再則若是推卻和抗拒,豈不是擺明了對小倩沒信心?想來便再度抹了把臉,且將那些溼潤的熱浪揉散在了臉龐,繼而端坐起來,振了振精神,道:“說得也是,我怎能那般小瞧了她!咱們只管在這裡等着好消息,何必這麼窩窩囊囊的胡思亂想!我正想找時間問個仔細,既然你說到這上頭來了,那便說說吧。”
倪一暉見勢暗暗舒了口氣,忙將心情調整了一番,帶起了公式化分析問題的口氣。
“付柯怡在探病那件事之後沉寂了很長一段時間,以至於讓我以爲是自己太過多慮,直到平安夜舞會那天晚上,她故意在一羣同窗面前起鬨,問小倩我是怎麼把你給PK下去的,還捏嗓變音的試圖掩蓋自己的身份,好在我當時反應迅速,在第一時間就順着聲源發現了她,否則怎麼也想不到發出那哄聲的人會是她。不久後,學校就傳出了小倩劈腿的各種傳聞,最初我也沒往她頭上想,但後來我弟弟告訴我說小倩在學校出了狀況,不但流言四起,還令導師很是針對她,我這才感到事態有些嚴重,於是……於是……”
說到這裡倪一暉停了下來,因爲即要涉及他向身居高位的母親借力這一環節,想到此前多鐸曾誤會他母親已將虞小倩內定爲長兒媳的事,不免感到有些尷尬。
多鐸倒是猴精得厲害,立即送上一記瞪視,道:“怎麼不說了?繼續!時過境遷還扭捏個什麼勁兒?”
倪一暉擡眼看了看多鐸,但見他已不再如起初那般沮喪,心下感到這一招“轉移視線”的策略挺好,便頗爲快意的擺脫了那一份窘迫之情,繼續說道:“雖然我是找過我母親幫忙,但她並沒借職務之便爲我大開綠燈,只是憑藉她對虞小倩的好印象答應爲她寫個證明。但是,我不得不承認,以我母親所在的職位而言,她開出的那個證明實在是太有力了,學校當即向我們表示,將會遏制學生們散佈流言,並答應低調徹查此事。最後,校方給出了調查後的答覆——散佈者極有有可能是小倩的同班同學付柯怡。”
多鐸聽到這裡大爲光火,不禁揪起了眉頭,機械的轉過頭來,朝倪一暉罵道:“堂堂男子漢屁本事沒有,遇到個什麼事兒只會回家找老孃,這都不說了吧,其人資質參差,但心好也就罷了,可你既然已知付柯怡這人有問題,爲什麼在我們面前隻字不提?你這好心是不是也太虛了點啊?”
聽到多鐸把自己貶得那麼不堪,倪一暉心裡甚是窩火,若放在平時必定跟他論理,可如今只得將多鐸當初對他的大義奉還,吞下那份惱火和委屈,就事論事的反駁道:“我只是得知付柯怡不如外表看起來那麼單純無害,哪裡能預測出她最後會做出這麼喪盡天良的壞事!”
多鐸不悅的瞪着眼睛,良久才收回了那凜然的視線,道:“接着說!”
倪一暉心中有氣,也氣呼呼的說道:“說就說!”繼而卻是愣了一愣,後知後覺的眨眨眼說道:“還說什麼,不就是這些了麼……”
多鐸滑過眼珠白了他一眼,正想罵點什麼宣泄下情緒,急救室的門突然開啓,一個小護士奪門而出,“虞小倩的家屬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