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安清早起來,看到雲歌和皇上相互依偎,以爲他們在賞雪,未敢打擾。可從清早直到正午,兩人都一動沒有動過。
於安忽覺不安,輕手輕腳走到兩人身旁,輕碰了下皇上,觸手冰涼,眼淚立即涌出,惦記着皇上生前的叮囑,不敢遲疑,一把擦去淚,輕聲叫道:“雲姑娘,皇……皇上他已去,後面的事情,朝臣們會按規矩處理,皇上特地吩咐過奴才送姑娘離開長安。”
雲歌起身,揉了揉眼睛,好似夢中剛醒,笑看了眼劉弗陵,又靠到了他的身上,“陵哥哥剛睡着,我們要再躺會兒,你別吵。”
於安知道事情刻不容緩,咬了咬牙,猛然揮手,擊在雲歌頭上,雲歌這才真正昏睡了過去。富裕立即上前,要把雲歌抱走,雲歌的手卻牢牢扣在劉弗陵腰上,怎麼拽都拽不開。
抹茶和於安彎下身子,想把雲歌的手分開,兩個學武的人,竟然要用足了力氣,才能把雲歌的手指一根根掰開。抹茶一邊掰,一邊突然開始哭泣。
於安本想呵斥她,可話到了嘴邊,自己也險些要掉淚,忙把一切都吞下。他對抹茶和富裕,一字字吩咐:“雲歌就交給你們了,過了天水郡,會有趙充國將軍的人接應你們,護送你們到西域,之前的路程要你們擔待了,等長安事了後,我就去尋你們。”
抹茶和富裕哽咽着點頭,“師傅(總管)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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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詢接到七喜傳出的消息,有預料之內的平靜,有期待已久的激動,也還有一絲淡淡的悲傷。他在屋內走動了一圈,猛然推開窗戶。
不知何時,大雪已停了,積壓多日的陰霾一掃而空,天空藍水晶般的清澈,高懸在中天的圓日,萬道金光,映得雪後的玲瓏世界晶瑩剔透。
一切都似乎預示着一個王朝的終結,另一個王朝的來臨,而這個新來臨的王朝會由他來開創。
劉詢揚聲叫人,問:“孟珏這兩日有什麼動作?”
來人回奏:“沒有,就在府裡養花弄草,偶爾去街市上閒逛。”
劉詢自驪山下來後,就每日拜訪孟珏一次,似乎兩人交情深厚,日日密謀,實際上,他只是拉着孟珏說閒話。他並不指望孟珏現在就立場分明地支持他。但是,至少要劉賀不敢相信孟珏,在現在這個節骨眼上,劉賀只要有一分疑心,那麼他就不敢用孟珏,不管孟珏給他的建議多麼管用,他也不敢採納。
劉詢沉默了一會,叫道:“何小七。”
“小的在。”何小七立即躬身聽吩咐。
“通知各人,一切按計劃開始進行,還有,一定要派人時刻盯着孟珏的動向。”
何小七應了聲“是”,一溜煙地跑出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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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過正午,大好時光。
孟珏未做任何正經事情,真如劉詢的探子回報的那樣,在養花弄草。
一個青玉八卦盤,裡面壘放着黑白二色的鵝卵石,他把兩個蒜頭一樣的東西放到盤中,用鵝卵石壓好,再往盤中注入清水。
八月匆匆進來,在門口行了禮,“公子,我們在驪山附近守候了一個多月,今天才終於看到富裕下山。他很精明,不知道在山裡如何繞的道,竟不是從驪山直接下來的。他打扮成窮書生的模樣,駕着輛灰驢車,身旁還坐着個婦人,扮作他的娘子,驢車裡躺着個老婆婆,過關卡時,聽那婦人哭說,婆婆得了急病,思鄉心切,所以送婆婆回鄉。我們都差點錯過了,幸虧公子一再強調了富裕的長相,九妹又心細,我們纔沒弄丟了人。”
看來,劉弗陵已去!
孟珏放下了手中的鵝卵石,心內竟無絲毫輕鬆的感覺。
劉弗陵要送雲歌離開長安,第一考慮的不是武功高低,而是是否忠心可靠。畢竟這個危急時刻,真正有能力動雲歌的人,都會被更重要的事情纏着,無暇顧及雲歌,等想起雲歌時,卻已經晚了。只要忠心可靠、辦事穩妥,就能把雲歌送走,反倒是用人錯誤、走漏風聲才最可怕。若論忠心可靠,整個未央宮,除了富裕,不作第二人想。
三月嘴快地問:“公子,我們什麼時候下手劫車?”
孟珏笑問:“誰和你說要劫車?”
三月縮了縮脖子,派了那麼多人在驪山下守了一個多月,不爲了劫車,還能爲什麼?
孟珏吩咐:“八月,你帶人暗中保護驢車,直到護送驢車安全出了漢朝疆域。”
八月應道:“是。”
“若有萬一,無論如何、無論如何要護住驢車內的人。”
公子說話歷來言簡意賅,“無論如何”四字竟特意重複了一遍,八月明白了話後的份量,跪下說道:“公子放心,我明白。”
孟珏看他離去了,又低頭開始種另一盆水仙,三月輕籲口氣,“公子,我今日又閒着了?”
孟珏頭未擡地說:“想得倒美!幫我撿鵝卵石,大小適中,分顏色放好。”
三月苦着臉,不甘願地坐到了孟珏身側,從一個木盆裡挑選着鵝卵石。
僕人進來通傳,“大人,侯爺來了。”
劉詢最近日日來,孟府內的所有人都已習慣。三月聽聞,不等孟珏吩咐,就擦乾淨手,下去準備茶點。
孟珏淡淡一笑,“快請。”
話音剛落,劉詢已經走進屋內,看了看屋子裡各色的玉盤、石盤,陶盤,笑道:“孟珏,你真打算兩耳不聞窗外事了嗎?長安城裡已經要鬧翻天了,你還在這裡擺弄水仙。”
孟珏問:“發生何事?”
劉詢說:“聽聞皇上已經在驪山駕崩,於安還把消息壓着,但霍光早已得到消息,正準備召集大臣議論何人可接帝位。如果不出意外,今日晚間,等皇上駕崩的消息正式公佈後,霍光就會和幾個議政大臣請王叔進京。”
說話間,孟珏又栽好了一盆水仙,他淡淡說:“皇上駕崩是遲早的事情,衆人意料之內。霍光會選擇昌邑王,也在很多人意料之內,都是意料之內的事情,有什麼可鬧騰的?”
劉詢無語,的確如孟珏所說。在皇上沒有子裔的情況下,只能從皇上的兄弟、子侄中選擇。霍光不會選難以控制的廣陵王,更不會自掘墳墓去選燕王的後人,唯獨能選的就是勢單力薄的他和荒唐昏庸的劉賀。從他們兩人中挑選,霍光當然不是選擇誰更適合做皇帝,而是誰更容易控制,劉賀荒唐名聲在外,爲人放蕩不羈,霍光自然會傾向於選一個昏君。
劉詢默默坐了會,笑着說:“王叔繼位,定會重用你,我該恭喜你。”
孟珏看向劉詢,微笑着說:“身爲臣子,我自然該效忠皇上。”
劉詢點點頭,起身告辭,孟珏也未留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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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裕駕的車是驢車,八月的馬是汗血寶馬,追趕富裕是一件很輕鬆的事情。不過爲了保險起見,八月先給九月飛鴿傳書,轉達了孟珏的命令。太陽快落山時,八月已經追到秦嶺山脈,估摸着就要趕上九月,本鬆了口氣,可忽聽到山谷中兵戈交擊的聲音,心中一緊,忙馭馬加速。
轉過幾個狹窄的山道,只看上百個黑衣蒙面武士圍聚成扇形,將青驢車逼在山道一角,富裕和抹茶緊守着驢車,不敢輕動。九月帶人護着驢車一邊,另外一邊是十餘個灰衣人在守護。八月看他們招式陰柔毒辣,公子又事先提醒過,猜到是宮裡的宦官。
若只論武功,灰衣人明顯高過黑衣武士,可黑衣武士好似早知道灰衣人的武功路數,有備而來,兵器是專門剋制軟劍的厚刀,而且三人一組,彼此配合,將灰衣人逐個擊殺。眼看着九月手下的人也折損大半,八月忙高叫了一聲暗語,通知九月救人逃跑。
雲歌在廝殺聲中醒來,掀開車簾,看到外面的殊死搏鬥,只覺自己正在做夢,呆呆看着衆人,完全不能理解發生了什麼。
九月看到雲歌,才明白公子爲什麼要他們保護驢車,回身對富裕說:“對方人太多,我們只能救雲歌走。”
富裕和抹茶對視了一眼,異口同聲地說:“只要姑娘能護得我家小姐安全,我們就感激不盡。”
九月探手將呆呆愣愣的雲歌拽下車,富裕和抹茶沒了顧忌,立即拔出兵器迎敵,掩護九月逃走。
九月一手拋出飛索,釘入山道下方的一株大樹上,一手挾着雲歌,藉助飛索,帶雲歌從衆人頭頂上飛掠而過。
黑衣人本以爲雲歌已是囊中之物,不料九月忽出奇招,情急下,出手越發狠毒,不大會兒工夫,灰衣人都被殺死。黑衣人立即追向雲歌,八月帶人擋在山道前,阻擊黑衣人的追趕。
九月口中打了個呼哨,八月帶來的汗血寶馬疾馳到飛索下。
鬆手,落馬,提繮繩,一氣呵成。
九月正要調轉馬頭離去,黑衣人將已經俘虜的富裕和抹茶推到前面,一個好像頭領的人高聲叫道:“雲小姐,我們只要你。你忍心看着這麼多人都爲了你死?”
抹茶和富裕軟綿綿地靠在黑衣人身上,想來筋骨都已被打斷,嘴裡仍硬氣十足,“不用管我們!”
八月一邊奮力阻攔着追趕過來的黑衣人,一邊吼道:“九妹,快走!公子定會爲我討回公道!”
九月含淚點了點頭,打馬就走。
雲歌茫然地問:“我……我怎麼在這裡?陵哥哥……”她回頭望着抹茶和富裕,“抹茶?富裕?”
抹茶大叫:“快走!不用管……啊!”
黑衣人一掌敲在抹茶的下顎上,刀刃入嘴,只聽抹茶“啊”一聲慘叫,鮮血激濺,他們竟然割去了抹茶的舌頭。
“啊!”
雲歌慘呼中,軟倒在九月懷裡,九月忙加速急馳,雲歌去握她的手,哭求,“停下來,停下來……”又扭頭頻頻向後看。
九月毫不理會,一手勒住雲歌的胳膊,一手馭馬加速。
黑衣人冷笑連連:“雲小姐好狠的心!自你進宮,抹茶就一直悉心照顧你,真是枉費了她對你的一片情義。”
說話間,刀刃飛過抹茶的脖子,鮮血噴濺!黑衣人又刻意用了些巧力,抹茶的頭顱竟在空中打着轉地飛向雲歌。
雲歌大張着嘴,卻一聲都發不出來,眼睛裡面是恐懼的絕望。
黑衣人又抓起了富裕,揮刀想砍。
雲歌突然仰頭長嘯,悲悽的聲音在山嶺中盪開。
山谷中羣鳥驚起,黑衣人帶來的馬匹竟哀鳴着、全部跪倒在地。九月座下的馬雖然沒跪,卻嘶鳴狂跳着要把九月和雲歌顛下去。
九月驚駭,這匹馬是純種的大宛汗血寶馬,本就是馬中極品,又是公子從小養大的,十分溫馴聽話,可雲歌的悲音竟能讓汗血寶馬違背主人的命令。
“你已殺了抹茶,我日後必取你命,你若再傷富裕,我必要你後悔生到這世上。”
各種各樣的咒罵早已經聽多了,可雲歌的哀音竟讓黑衣人心中無端端的一寒,刀刃停在了富裕咽喉前,冷笑着說:“我早已說過,我們只要你,你若乖乖留下,這些人當然都不必死。”
雲歌脣間低鳴,汗血寶馬安靜了下來,自動回頭,馱着雲歌和九月向黑衣人行去,九月怎麼勒馬都不管用。
馬兒停在八月的人身後,還在廝殺的黑衣人和八月的人都停了下來,卻仍握着刀劍、彼此對峙。
雲歌對九月說:“放開我。”
九月看到雲歌靜若死水的眼睛,寒意侵骨,不自覺地就鬆了手。
雲歌跳下馬,向黑衣人走去,“放了富裕。”
黑衣人的動作快如閃電,一手將富裕拋向九月,一手把雲歌抓上馬,策馬而去。
雲歌異樣地安靜,沒有絲毫反抗,可因爲主人事先有過吩咐,黑衣人對這丫頭不敢輕估,仍把備好的一顆藥丸遞到雲歌嘴邊,“只是一顆迷藥,讓你睡一覺。”
雲歌一言未發地將迷藥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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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臘月,天寒地凍。
窗戶上蒙的紗已經殘破,北風一吹,冷氣直往屋裡鑽。屋內既無火盆,也無暖炕,霍成君走進屋中,覺得和屋外沒任何區別。一旁的小吏陪着笑說:“地方太簡陋,有污小姐。”
霍成君冷冷地看着蜷臥在榻上的雲歌,“我倒覺得這裡的佈置仍然太奢華。”
小吏立即說:“是,是,小的也覺得太奢華了。”
“叫醒她!”
小吏已經揣摩清楚霍成君的意思,立即命人去打冷水,潑了一桶到雲歌身上。
雲歌體內的迷藥在寒冷下,散去了幾分,身子卻仍然發軟,強撐着坐起,看到霍成君,也未驚訝。
霍成君微笑着,走到她身前,居高臨下地看着她。雲歌的雙瞳中,太過淡然平靜,沒有霍成君想看到的恐懼慌亂祈求。霍成君瞅了眼小吏,小吏會意,拎着桶冷水,笑嘻嘻地走到榻旁,從雲歌的頭頂緩緩澆下。
雲歌兩日沒有進食,又身中迷藥,根本無力反抗,她也放棄了無謂的掙扎。既不哀求,也不唾罵,任由混着雪塊的冷水當頭澆下,只安靜地看着霍成君,漆黑的眼睛內有種一切都沒有放在心上的漠然。
霍成君爲了這一日等待多時,一直暢想着雲歌的落魄悲慘,臨到頭,卻只覺自己的一腔怨恨連一點水花都未激起。看到雲歌的樣子,新怨舊恨都上心頭,臉上反笑得越發歡快,“去找根馬鞭來。”
小吏立即領命而去。
霍成君接過小吏尋來的馬鞭,笑着吩咐:“你們都出去。”將鞭子抖了抖,用力抽下,雲歌下意識的躲避,卻因身上無力,根本沒有躲開,衣服應聲而裂。
“這一鞭子本該多年前就抽你的!在街上衝撞我,殺害了我的寶馬,卻毫無愧疚!”
又一鞭子。
“這是因爲我救了你,你卻恩將仇報!”
又一鞭子。
“這是因爲……因爲……”霍成君無法說出心上的那道傷痕,只得將羞憤化作了更狠毒的一鞭子。
“這是爲了我大哥挨的板子!”
“爲了母親打我的耳光!”
“這是因爲劉弗陵。連我入宮,你都要和我過不去!花費了無數心思的歌舞,卻成了衆人的笑柄!”
霍成君越打越急,毫不顧忌、一鞭緊接一鞭地抽打下去,心中的怒火沒有絲毫消逝,反倒燒得人慾瘋狂。
…………
一個黑衣男子匆匆進屋,沉聲說:“霍小姐,主人還要用她。”
霍成君清醒了幾分,看到雲歌的樣子,覺得這麼多日子以來從未有過的暢快,她笑對雲歌說:“今日先只要你半條命,過幾日再送你去和劉弗陵團聚。”
渾身血痕,臥趴在榻上的雲歌身子猛地一抖。
霍成君還想再刺雲歌幾句,黑衣男子道:“霍小姐,這裡不是您久呆的地方,請回吧!被人看見,後果……”他沒有再說,只做了個“請”的姿勢。
霍成君明白黑衣男子說得很對,扔了馬鞭,笑着離去。
起先澆的雪水已經結冰,混着雲歌的鮮血,凝在榻上,如同鋪了一層血水晶。雲歌軟軟地趴在血水晶上,背上全是縱橫交錯的鞭痕,整個背部被打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漓。很難想象這麼重的傷會是一個看着溫柔秀美的閨閣千金打出來的。
青蛇竹兒口,黃蜂尾後針;兩者皆不毒,最毒婦人心!黑衣男子搖了搖頭,去探看雲歌。
被打得那麼狠,雲歌都未發一聲,男子以爲雲歌早已暈厥,翻過雲歌身子,卻看她眼睛睜着,只是目中無一絲神采。男子翻動她身子時,她的傷口又開始流血,她卻沒有一點兒反應。
男子對立在門口的小吏吩咐:“這裡不是還關着很多女人嗎?去找個女人來幫着收拾一下傷口,再攏個火盆。”
小吏冷哼,“這裡是我做主,還是你做主?你沒聽到霍小姐剛纔說什麼嗎?我的前程……”
黑衣男子截道:“我只知道若她現在就死了,你和我都得給她陪葬。”
小吏在前程和性命之間衡量了一下,還是決定選命,嘴裡罵罵咧咧地命人去找衣服、生火盆,自己去找個略懂醫術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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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光要上官小妹下了一道旨意,命劉賀進京。
劉賀接到旨意的同時,也接到了孟珏的消息。
“守拙示弱,登基爲要。雷霆手段,擊殺劉詢。”
他淡淡一笑,將孟珏的消息燒掉,命下屬準備進京。
從劉賀小時就侍奉至今的近臣王吉問道:“王爺,容臣問句不該問的話,王爺究竟想不想進京?”
劉賀明白他意有另指,答道:“現在的形勢下,我能選擇嗎?皇后娘娘下旨徵召我進京奔喪,我能不去嗎?”
王吉卻仍固執地問:“臣只想知道王爺的本意。”
劉賀微笑着說:“不知道,姑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王吉沉默了一會兒,說:“臣明白了,臣下去準備了,此去……唉!”王吉長嘆了口氣,“臣會多命一些人隨王爺進京。”
他剛想走,劉賀叫住了他,一面想,一面開始點人名,王吉忙提筆記下。
劉賀一口氣點了幾十個人,才停了,笑眯眯地說:“這些人都要帶上,別的……別的就由你挑吧!不過不許超過二十人,我還要帶姬妾婢女呢!人再多,就要越制了。”
王吉眼中有“朽木不堪雕”的無可奈何,卻只能應諾着,退出了大殿。
劉賀目送王吉離去,臉上的笑意漸漸淡了,一陣清冷襲上心頭,只覺得說不清楚的寂寥。側頭間,看到紗簾後的紅衣正望着他,眼中有迷惑不解,還有着急,他忽又笑了,輕聲叫:“紅衣!”
紅衣小步過來,跪在他膝前,剛想比劃,他握住了她的手,“我知道你想問‘爲什麼命那些人隨行?’”
紅衣點了點頭。劉賀點的這幾十人,有的是當年燕王放置在他身邊的人,有的是上官桀安□來的人,有的是霍光的人,還有的是廣陵王的人,反正不是這個人的探子,就是那個人的暗哨。
“我帶他們去自然有我帶他們的用意,我不想多帶自己的人也自然有我的想法,此行風險很大,我捨不得拿自己人去冒險,只好請他們這些神神鬼鬼陪我玩一場了。”
紅衣想了一會,仍然不明白,不過既知道這是公子的有意安排,就不再多問,只甜甜一笑,指了指自己。
“你也要隨去?”劉賀溫和卻堅定搖了搖頭,“不,你留在這裡等我回來,等我擺脫了長安的事情後,我再帶你出去玩。”
紅衣着急,剛想比劃請求,劉賀把她拖坐到榻上,頭枕着她的腿,“讓我休息一會,過會兒還有很多事情要忙。”語聲中有濃濃的倦意。
紅衣眼中有憐惜,關於自己的一切都立即變得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現在累了。
她輕輕替劉賀取下發冠,把頭髮散開,讓他能睡得更舒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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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賀帶着二百多人,浩浩蕩蕩地上了路。
此行雖然帶了不少婢女,卻都不是從小服侍他的人,劉賀也就沒指望路途上能有多舒適。可說來奇怪,一路上,想吃什麼、想用什麼,總是未等他開口,一切就已經備好。剛開始,因爲心中有事,他還未多想,只以爲是婢女乖巧,還重重賞賜了她們,後來卻漸漸留意起來。
一日清晨,起來後發現婢女拿來的衣袍恰是他今天想穿的,端上來的早飯也恰是他今天想吃的重口味,心裡突地反應過來。這世上,還能有誰做到這一步?胸中有怒,卻也有一陣一陣莫名的牽動。
劉賀坐到了案前,夾了一筷子菜後,笑着問:“這些都是你做的?”
婢女想着又有賞賜了,興高采烈地說:“是。”
劉賀微笑着又問了一遍,“這些都是你做的?”
婢女的聲音有一瞬猶疑,“是。
“這些都是你做的?”
婢女的聲音已如蚊吶,“是……”
劉賀依舊笑着,“我只再問最後一遍,這些是你做的?”
婢女立即軟跪在了地上,“奴婢知錯!奴婢該死!奴婢不該鬼迷心竅……”
劉賀已經再無心情聽她求饒,對着外面高聲說:“紅衣,你還不進來領罪?要讓我下令斬了她們嗎?”
穿着侍衛裝束的紅衣掀簾而進,跪到劉賀面前,臉上既無抱歉,也無害怕,只有一股隱隱的倔強。
劉賀看了她一會兒,原本責罵的話全都沒了,揮手讓仍在磕頭的婢女退下,又對紅衣說:“你先起來。”
紅衣跪着不動。
劉賀知道她想讓自己先答應她留下,心頭火起,沒理會她,自顧自地開始吃飯,一頓飯吃完了,紅衣仍一動不動地跪在地上。劉賀想起她小時候被罰跪在砂礫上的情景,才八九歲的小姑娘,跪了一日一夜,膝頭皮開肉綻,仍沉默着一個字不肯說。
他想着進京後,把紅衣安置在宮外的驛館,與其他人分開,即使發生什麼,也牽扯不到紅衣。他無聲地吁了口氣,板着臉說:“我要喝茶!”
紅衣聽到他冷冰冰的話語,卻一下笑了,從地上跳起,興沖沖地就要去煮茶。
“站住,你先去把衣服換了,看得人傷眼!”
紅衣笑着連連點頭,高高興興地去了。
劉賀看到她的樣子,搖着頭,喃喃自語地說:“我算哪門子王爺?竟老是被一個丫頭逼得退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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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詢曾是江湖遊俠的首領,手下多能人異士,劉賀本以爲進京的路程不會太平,卻不料一點阻礙未遇到,順利得不能再順利地就到了長安。手下的人都興高采烈,劉賀卻高興不起來。劉詢敢讓他進長安,肯定是有所佈置,再想起劉弗陵臨終前和他說的話,他只覺心灰意懶、意興闌珊。
劉賀到長安時,霍光和諸位大臣出城迎接。
雖然衆人心中都明白霍光的意思,可因爲還沒正式登基,所以仍然按藩王的禮儀迎接,都未敢越矩。
劉賀來的一路上,又鬧了不少荒唐事,每經過一地,聽聞當地有什麼好玩的東西,必要搜刮了去,有什麼好吃的,也必要給他獻上,惹得百姓唾罵昌邑王是蝗蟲。
朝內羣臣嘆息,霍光卻很滿意,越發定了立劉賀爲帝的心。不過表面上仍然態度含糊,只由御史大夫田廣明主持所有事務。
長安城內的禁軍、羽林營都是霍家的人,還有關中大軍的後援,一聲令下,十萬大軍一日內就可以趕到長安,霍光覺得所有事情都盡在掌握,只需按部就班,遵照禮儀讓劉賀登基。等劉賀登基後,朝務就全在他手,隱忍多年的理想,也似看到了實現的一天。
可天不從人願,事情開始一點點地偏離他所預計的方向。
首先是國璽、兵符失蹤。
他派人搜遍未央宮、驪山,所有可疑的人也都一一查過,卻怎麼都找不到國璽、兵符。
沒有國璽,皇帝登基時,如何發佈昭告天下的詔書?沒有兵符,如何調遣天下兵馬?
劉弗陵信任的人也就那麼幾個,一個個排除後,霍光推測國璽和兵符應該被失蹤的雲歌拿走,立即下令不惜一切代價找出雲歌。
雲歌的事情還沒有解決,又一個不好的消息傳來。
匈奴的右谷蠡王出兵,試探性地襲擊關中地區。
霍光在戰與不戰之間猶豫。不戰,後果難測,如果匈奴得了甜頭,很有可能集結大軍發起進攻;可應戰的話,關中大軍就會被匈奴的兵力拖住,萬一長安有變,肯定不能迅速趕回。
霍光還沒有決定是否應戰,烏孫又傳噩耗。
當年爲了分化西域,阻擋匈奴,武帝劉徹送楚王劉戊的孫女解憂公主和親烏孫。
解憂公主是一位極有膽魄計謀的女子。自她去了烏孫,說服烏孫大王與漢朝友好,聯合周邊的西域各國,共擋匈奴,替漢朝化解了很多來自匈奴的威脅。
近日,烏孫國王翁歸靡病逝,匈奴聯合西羌趁機進攻烏孫,勢如破竹,吞併了惡師、車延。烏孫國內對漢朝一直不滿的貴族勢力推舉了有匈奴血統的新王,打算先殺解憂公主,再向匈奴投誠。
解憂公主帶着兒子、女兒,率領忠於先王的軍隊和新王的軍隊苦苦周旋,派人送信給漢朝,請求漢朝出兵助她。
解憂公主還不知道劉弗陵已經駕崩,所以求救的信是寫給皇帝劉弗陵的。
霍光看到解憂公主的信時,神情怔怔。
解憂自從離開漢朝,三十年都未有片言隻語,以她的剛烈性格,若非事關百姓的性命,她絕不會開口求助。
霍光那邊愁眉不展,劉詢卻是喜得擊掌長嘆,“天助我也!”翁歸靡真死得太恰到好處!
他對李遠又贊又忌,此人年紀只比他略大,行事卻如此老練、穩妥。天時、地利、人和,全被他用盡了!幸虧此人雖算不上友,卻絕不是敵。
霍光此時只有兩條路可走:一,速戰速決,儘快解決新帝的事情,因爲只有新帝登基,纔有可能發兵救助解憂公主;二,不理會解憂公主的生死,放棄烏孫,一意和朝中反對劉賀登基的勢力周旋,直到劉賀登基。可是,放棄烏孫,就意味着放棄漢朝在西域幾十年的經營,也意味着放棄了西北邊疆漢朝子民的性命,任由匈奴、羌族長驅直入。
何小七問:“侯爺覺得霍光會選擇哪條路?”
劉詢淡淡說:“霍光是權臣,並非奸臣。對皇帝而言,他不算好臣子,可對百姓而言,霍光是好官。他在朝爲官三十多載,沒有做過一絲一毫對不起天下百姓的事情,劉弗陵的每一次改革,他都力排衆議,全力支持,沒有霍光的支持,漢朝說不定早成爲另一個秦朝。西域絕對不能放棄,否則對漢朝的危害有多大,霍光比任何人都清楚,更何況解憂公主並非一般拿去濫竽充數的女子,她是宗室公主,霍光若不救她,那些藩王正愁找不到霍光的茬。”
何小七道:“我打聽到,當年送解憂公主出塞和親的人是霍光和李陵,如今李遠利用解憂公主逼迫霍光,事情未免有些湊巧,我怕此人別有用心。”
劉詢冷笑,“本來就是彼此利用,我達到我的目的就可以了。”
僕人稟告“張賀來訪”,何小七行禮退下。
劉詢和張賀聊了幾句別的事情,裝作無意地問起霍光和李陵。
張賀對李陵似極其敬佩,雖然李陵早已是匈奴的王爺,他提到時仍不肯輕慢,“……李陵是飛將軍李廣的孫子,霍光是驃騎將軍霍去病的弟弟,兩人都身世不凡,當年都只十七八的年紀,相貌英俊,文才武功又出衆,極得先皇看重,當時長安城裡多少女子……”張賀嘿嘿一笑,有些不好意思,“我看我年紀真大了,有的沒的竟扯起這些事情來。”
劉詢笑道:“人不風流枉少年!伯伯乃孝武皇帝重臣的長公子,當年風華正茂,想必也是長安城裡的風流公子。”
“我和別人比還成,和他們兩個不能比。癡長他們許多歲,卻還只是個小吏,他們都是先帝近臣,出入宮禁,如自家府邸,這些人的事情離我很遠,知道不多。”張賀嘆了口氣,無限唏噓,“唉!人生起伏,誰能想到?這兩個長安城裡最出類拔萃的人,一個後來竟娶了匈奴公主,當了匈奴的王爺,手中重兵在握。一個在漢朝隻手遮天,權傾朝野……”張賀的言語間,流露着如果李陵未走,也許漢朝的格局就不是現在的格局,霍光也不會無人牽制。
劉詢看問不出什麼重要消息,轉移了話題,開始商議正事,對張賀說:“我會設法讓廣陵王給霍光一點壓力,張將軍那邊……”
張賀點頭,表示明白,“侯爺放心,形勢未明之前,我弟弟絕對不敢幫霍光。我已經和他撂狠話了,他是個精細人,自會衡量。只是,廣陵王剛愎自用,如何讓他按侯爺心意行事?”
“我自有辦法,你只管等結果就行了。”
趙充國恰好進來,聽到劉詢的話,笑道:“侯爺終於有動作了,我們看侯爺一直不發話,心都懸得老高!”
劉詢忙站起來,親自迎他,“將軍來得正好,將軍一直屯兵西北,我正想問問將軍,西域烏孫的事情怎麼辦。”
趙充國聞言,愣了一愣,對劉詢立即生了幾分敬重。這個節骨眼上,未心心念念只盯着帝位,還操心着烏孫的事情,這個新主子志向可絕對不低!
“烏孫的事情,說難很難,說好解決也很好解決,只要有皇上聖旨,命臣發兵,臣有信心幫解憂公主打退叛軍。”
劉詢卻有更深一層的擔憂,“烏孫國的內戰看上去是保守勢力和革新勢力的鬥爭,其實是遊牧民族和農耕民族的鬥爭,是匈奴、羌族和我朝的鬥爭。叛軍背後是匈奴和羌人,如今朝政不穩,我朝還沒有能力和匈奴、羌族正面開戰。即使叛軍失敗了,可烏孫國內的匈奴、羌族勢力仍然存在,解憂公主能不能順利掌控烏孫仍很難說。”
趙充國呵呵笑起來,“侯爺沒有見過解憂公主,所以有此憂慮。她不是一般女子,只要烏孫國內形勢安定,再有我們在後面給她一定幫助,她肯定有辦法渡過這個難關,將烏孫國內的匈奴和羌族勢力壓制下去。”
劉詢拍了下桌子,躊躇滿志地說:“好!那我們就盡全力幫解憂公主登上烏孫太后的寶座。”
張賀笑着提醒:“要自己先登基,才能談幫助別人登基。”
趙充國點頭。
劉詢大笑,“放心,我沒有忘。就要拜託趙將軍了。”劉詢向趙充國抱手爲禮,“麻煩將軍聯繫一切能聯繫的力量,開始公開反對劉賀登基,不管霍光用什麼辦法逼迫都寸步不讓,即使他想調動軍隊開打,那你就準備好打!反正一句話,氣勢上絕對不能弱過他!”
趙充國有着軍人的特點。他毫不憂慮:打?如何打?即使他手握西北大軍,可糧草呢?後勤如何補給?又該用什麼名目發兵?如何向天下人交待?
他只接受命令,執行命令,絕不質疑命令,“下官立即去準備。”向劉詢行了一禮,匆匆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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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霍光頭疼的事情還沒有解決,廣陵王不知道從哪裡聽了一些風言風語,嚷嚷着說,劉弗陵正當盛年,去世太突然,只怕朝中有奸佞,要求進京護靈,並開始集結廣陵國的兵力。
霍光去找張安世商議此事,希望加重廣陵國附近的駐兵,命他們嚴守關卡,絕不能讓廣陵王離開封國,否則其他宗室藩王有樣學樣,都要求進京,天下會大亂。
張安世的回答讓霍光很無奈。
“調兵的事情,我只受命於皇上,只聽命於兵符。”
隱藏的回答就是霍光不能讓他隨意調動兵力,若想讓他和廣陵王開戰,請拿皇帝的聖旨來,請拿兵符來!
霍光心中一橫,決定不管國璽、兵符,先讓劉賀登基,這樣至少可以讓劉賀用皇帝的名義下旨。可是沒想到竟然遭到不少重臣的強烈反對,趙充國甚至在金殿上拔刀相對,大聲呵斥御史大夫田廣明,責罵他是奸臣賊子,想選個昏君來誤國。一些中間派看到有了如此強烈的反對意見,立即都縮了腦袋,吱吱唔唔地再不肯明確表態,尤其是丞相楊敞,爲了避開浪鋒,居然連裝病的花招都使了出來。
朝中勢力僵持不下,短時間內,霍光沒有任何辦法讓衆人都同意劉賀登基。
朝中官員的爭鬥一觸即發,一個不小心,甚至會變成遍及天下的戰爭,可劉賀這個引發爭執的人卻對此毫不關心,整日在未央宮內花天酒地,甚至在劉弗陵靈柩前飲酒、唱歌,惹得大臣紛紛暗斥。
民間開始有一些亂七八糟的流言,影射霍光選擇劉賀這個昏君,是爲了日後篡位登基,甚至開始有童謠傳唱。
“真龍沉,假龍升。雨點大,亂帝畿。”
霍光憂慮漸重,找到劉賀,語帶警告地說了幾句,不想劉賀醉眼惺忪,一副混混沌沌的憊懶樣子,氣得霍光甩袖而去。
匈奴,西域,羌人,烏孫,廣陵王,還有朝廷內涌動着的暗流。
國一日無君,一日百事不興。
霍光頭疼萬分。
霍成君推開書房的門,看父親盯着牆上的彎刀怔怔出神。
“爹?”
霍光立即把手中的信收了起來,“成君,有事嗎?”
霍成君走到霍光身後,幫霍光捶着肩膀,“爹,自皇上駕崩,你就沒怎麼休息過,今天早點休息吧!”
霍光疲憊中涌出了無力感,“人算總是不如天算!烏孫的國王早不去世,晚不去世,偏偏趕着了這個節骨眼去世。”
霍成君道:“爹爹,不要太過焦慮。只要新帝登基,父親通過他將政令頒佈,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一直沒想明白國璽和兵符去了哪裡,雲歌若身藏國璽、兵符,她應該要用國璽和兵符爲皇上辦事,不會遠離長安,可直到現在她仍然不露面,皇上到底在想什麼?”
霍成君想了會說:“爹,你有沒有覺得皇上挺奇怪的,他爲什麼沒有頒佈旨意,指定是誰接位?”
霍光不說話,這個問題他也想過,甚至暗中做過準備,打算用雷霆手段應付一切,可皇上無旨意,所有的計劃驟然都落了空,這個劉弗陵從來不按棋理落子!
“爹,你覺得皇上屬意的人是誰?”
“現在看來,應該是劉詢。如果是劉賀,趙充國就不會一直反對劉賀登基,國璽和兵符也不會一直失蹤。哎!”霍光長嘆,“都是當年一念之仁,否則今日就不必……”
霍成君不解,仔細想了會,試探着說:“爹爹的意思是爹一直知道劉詢。”
霍光冷哼:“若不是我,你以爲只靠衛太子的舊臣就能避開所有追殺他們的人?若不是我肯定地告訴上官桀劉詢已死,劉詢後來能在長安城外做劉病已?”
霍成君小心地問:“爹爹打算怎麼辦?要不要設法把劉詢抓起來,問出國璽和兵符的下落。”
霍光搖頭,“不會在他那裡。劉詢若有兵符,長安城怎麼還會是如今的僵持局面?”霍光一邊思索,一邊說:“我大概一開始就想錯了,我一直以爲皇上一定會選劉詢。可也許對皇上而言,劉詢和劉賀是有差別,但是差別並沒有大到用天下萬民的性命去爭,就如我們霍家看待這兩人,不管誰登基,都有利有弊,沒有任何一個人好到值得我們霍家爲他全力以赴、誓死扶持。皇上應該只是一個傾向,因爲害怕兵禍,所以並沒有孤注一擲選擇誰,他也許預留了一個時間,等誰佔了上風,他就選擇誰。”
霍成君說:“那我們就慢慢等,現在仍是父親佔上風,到了皇上定的日期,雲歌自然會出現,交出國璽、兵符。”
霍光嘆氣,“皇上駕崩前一定未料到有今日的局面,否則以他的性格,絕不會如此做,我朝在西域花費了近百年的心血纔有今日,不能功虧一簣!我等得起,可漢家江山等不起!西北的百姓也等不起!”
霍成君呼吸一滯,“父親的意思是要讓劉賀立即登基?只怕不容易……”
霍光搖頭,微笑着說:“爹本想給你挑個英俊夫婿,可……唉!劉詢雖長得不如劉賀,不過更容易讓你做皇后。”
霍成君早羞紅了臉,捶着霍光嚷,“爹,人家陪着您聊正經事情,爹卻拿女兒打趣!我纔不管誰做皇帝呢!”
霍光決心既定,一切就不再成問題,輕鬆了許多。
霍成君坐到霍光身側,“那劉賀怎麼辦?雖然沒有正式登基,可很多人已當他是皇帝了。”
Www● ttκд n● ¢o 霍光皺眉思索,很久後,才道:“我還是看走眼了。能讓劉弗陵考慮將江山交付的人,絕對不是個荒唐人!”他立劉賀,又廢劉賀,劉賀必定會對他不滿。劉賀身邊的人也不能再留。既然決定了除草,就務必要除盡,否則不知道什麼時候它又長了出來,最後打蛇人反被蛇咬。
聽到外面僕人稟告“大司農田延年到了”,霍光對霍成君說:“你回去吧!這些事情爹自會處理,你安心等着進宮做皇后就行了。”
霍成君紅着臉,輕應了聲“是”,起身離去。
深夜。
霍禹已經睡下,卻又被人叫醒,說霍光要見他。
霍禹知道必有不同尋常的事情發生,不敢遲疑,忙趕着來見霍光。霍光命他明日一早就拉劉賀去上林苑遊玩,無論發生任何事情,都不能讓劉賀離開上林苑。霍禹忙應是,轉身想走,霍光又叫住了他,凝視着他說:“爹平常對你嚴厲了些,只因爲霍家滿門將來都要倚靠你,你能明白爹的苦心嗎?”
霍禹看着父親迅速蒼老的面容,斑白的頭髮,心中一酸,以往對父親的憤怨全散了,“都是兒子不爭氣。”
霍光微笑着說:“明日的事情不可走漏風聲,你一定要做到。”
霍禹跪了下來,定聲說:“爹放心,兒子雖然有時候有些荒唐,要緊的事情卻不敢糊塗,明日兒子一定會把劉賀留在上林苑。”
霍光又命人一一傳了霍雲、霍山、範明友來,細細叮囑,等所有事情安排妥當,東邊已露了魚肚白。
清晨。
大司農田延年當庭奏本,陳述劉賀荒唐,說到劉賀竟然在劉弗陵棺柩前飲酒吃肉時,他傷心欲絕、痛哭失聲,不少臣子想到劉弗陵在時的氣象,再看看如今朝堂的混亂,也跟着哭起來,一時間,大殿裡哭聲一片。
田延年哭着對霍光說:“昔日伊尹當商朝宰相時,爲了商湯天下,不計個人得失,廢了太甲,後世不僅不怪他,反而皆稱其忠。將軍今日若能如此,亦是漢之伊尹也!”
霍光躊躇着說:“以臣廢君,終是有違臣道!”
田延年哭說:“將軍不敢做主,可以請太后娘娘做主。”
衆人都齊齊說好,雋不疑也進言說:“大司農說的很有道理,我們不妨請太后選擇賢人。”
霍光只能答應。
漢朝太后的起居宮殿是長樂宮,可因爲劉弗陵剛駕崩,劉賀還未正式登基,所以上官小妹仍住在椒房殿。
小妹聽完衆人來意,驚懼不安,望着霍光,遲遲不肯說話,霍光誠懇地說:“太后有什麼想法儘管告訴臣等。”
小妹怯怯地問:“不知道大將軍覺得誰是賢人,足擔社稷?”
霍光掃了眼田延年,田延年奏道:“衛太子的長孫劉詢,先皇曾多次誇讚過他,說他‘可堪重用。’”
霍光點頭,“臣也記得先皇說過這話。”
小妹眼中突地有了淚水,“本宮也聽過,好像是去年除夕夜當着各國使節說的。”
衆位臣子都一邊回憶,一邊頷首。
霍光問:“那太后的意思……”
小妹道:“衆位愛卿都是我大漢的棟樑,若各位覺得劉詢是賢者,本宮就頒佈旨意,廢除劉賀,迎立劉詢。”
趙充國立即跪下,一面磕頭,一面大聲說:“太皇太后英明!”
霍光、田延年、雋不疑也跪了下來,紛紛口呼“太皇太后英明”。
楊敞看到僵持的兩方已經意見一致,也忙跪倒,大呼:“太皇太后聖明。”
所有大臣紛紛叩拜,小妹任由他們叩頭,眼睛凝望着前方,卻毫無落點,只有一片朦朦霧氣。
霧氣中浮現着他的淡淡笑意。
她握着他的手。
他說:“我信你。”
至此,百官在迎立新君一事上,終於意見一致。
六順看到霍光率領朝庭重臣來見上官小妹,卻無霍禹、範明友、鄧廣漢幾人,想到當年公主家宴的情景,心中“咯噔”了一下,忙命手下的小宦官設法把消息傳遞出去。
劉賀一大早就去了上林苑打獵遊玩,住在驛館的紅衣接到六順的消息,立即去尋劉賀,可整個上林苑外都有重兵駐守,根本無路可入。
紅衣自小在王府中長大,宮廷風波看過的、聽過的已多,見到今日的場面,遍體生寒,想着劉賀生死未卜,心下一橫,決定無論如何也要見到他。
可是如何進去呢?
上林苑佔地寬廣,從孝武皇帝劉徹開始,就是皇家禁地,武帝末年,土地流失嚴重,加上天災人禍,很多農民無地可種,他們看上林苑附近的山坡水草肥美,雖知是皇家禁地,可走投無路下,仍偷偷在上林苑放牧。劉徹知道後,下令殺過幾次違命者。但不放牧是餓死,放牧卻還可以多活幾天,所以仍有農民來此,竟是殺之不絕。劉弗陵登基後,聽聞此事,下令禁止誅殺牧者,朝臣反對,劉弗陵只淡淡說:“天下治,民自歸。吾等過,民犯險。”朝臣訥訥不能語。
後來,牧者發覺兵士只會偶爾來驅趕,卻不會真正逮捕他們,膽子漸大,來此放牧的人越來越多,皇家禁苑不見珍禽異獸,反而常聞牛哞羊咩,也算一大奇景。再後來,隨着劉弗陵的執政,來此放牧的人越來越少,但仍會有好奇、貪玩、或偷懶的牧童來此放牛,只要不太靠近兵營駐紮區,士兵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他們去。
上林苑漸漸變成了一處極奇怪的地方,雖是皇家禁苑,卻可在外圍的山坡上偶見牛羊。
紅衣所立之處,恰是一面山坡,當她看到遠處的牛羣時,計上心頭。
連比帶劃中,她用重金將所有牛買下,又請放牛人在牛尾上綁上麻繩,把牛驅趕到上林苑附近的山坡上。
放牛人知道此處是軍隊駐紮的禁區,但禁不住重金相誘,又看紅衣一個嬌滴滴的弱女子,不像能鬧出什麼事情的壞人,所以依言照做。
羽林營是令匈奴都膽寒的虎狼師,今日她卻要孤身一人闖此龍潭虎穴,不是沒有怕,但……
紅衣深吸了口氣,毅然將牛尾上的麻繩全部點燃。
火燒屁股,上百頭牛立即狂性大發,揚蹄朝上林苑衝去,大地都似乎在輕顫。
瘋牛連虎豹都會退讓三分,上百頭瘋牛的威力可想而知。上林苑外的士兵促不及防間,被牛羣衝散。
漫天煙塵中,衆人只看一個女子一身紅衣,手持長劍,尾隨在牛羣后,飄然而入,身姿曼妙。
羽林營不愧是聲震天下的虎狼之師,在短暫的驚慌後,立即鎮定下來。有人持鐵盾上前,結隊驅趕牛羣;有人挽弓射牛,每箭必中牛脖;還有人負責追捕紅衣。
追捕的士兵高叫:“兵營重地,擅闖者,格殺勿論!立即止步,也許還可保得一命。”
紅衣充耳不聞,身形不見停,反倒更快。
她在樹林、溪流、屋宇間飛掠而過,遊目搜索着劉賀,身後的羽箭紛紛不絕,紅衣只能聞音閃避。
一路飛縱,終於看到遠處校場上的劉賀。他正搭弓射靶,身形挺拔,姿容俊美,仿若畫中人,校場四周發出雷鳴般的喝彩聲。
守在校場外的士兵看到紅衣,立即圍堵過來。
紅衣心內焦急萬分。如果她能說話,此時也許只需要一聲大吼,可她一聲都發不了,只能迎着密密麻麻的刀刃繼續向前。
挽起清冷的劍花,以纖弱之姿,迎滔天巨浪。
每前進一步,都有鮮血飄落。紅衣不知道這些鮮血是她的,還是別人的,她唯一知道的,就是不管多艱難,她都一定要見到他。
漸漸接近校場,人羣中越來越多的人聽到兵戈聲,紛紛回頭看。
只看一襲燦若朝霞的紅影,在漫天的刀光劍影中飄飛。
每一次都覺得那紅色雲霞會被絞碎,可她就如疾風中的勁草,每一次的折腰後,卻又堅韌地站起。
劉賀正引弓欲射,看到衆人的異樣表情,笑着回頭,恰看見一線寒芒堪堪從紅衣裙邊劃過,心神巨顫,立即喝叫:“住手!”
霍禹卻不出聲,羽林士兵也就對這個未登基皇帝的命令置若罔聞。紅衣在刀光劍影中苦覓生機。
突然,劉賀將手中的弓箭對準了霍禹,“立即命他們住手。”
校場寂靜,所有人都似屏住了呼吸。
兵器相撞的聲音,仍持續不斷地從校場外傳來,寂靜中顯得十分刺耳,令所有人心驚肉跳。
只看劉賀臉上往日的嘻笑不羈蕩然無存,眼內鋒芒凌厲。有人偷偷想拔刀,劉賀隨意踢起地上的一隻羽箭,好似看都沒有看,卻正中那人心口,武功之高讓霍禹震驚。
他冷聲問霍禹:“我能當場殺了你,可你有膽弒君嗎?”
霍禹有了懼怕,忙跪下,“臣不知道這女子是王爺的人。”扭頭下令:“住手!都住手!”
所有士兵立即收起兵器退開。
紅衣向劉賀走去,剛走了兩步,忽想起他最討厭女子的殘忍殺戮,立即將手中的長劍扔掉。
劉賀看到紅衣無事,一顆掉落的心,纔回到了原處。
剛纔看到刀劍叢中的紅衣時,只覺刺向紅衣的每一劍都在刺向自己,居然如得了失心瘋般,想都沒有想地就把箭對準了霍禹,只要霍禹不下令,即使明知道霍禹是霍光唯一的兒子,他也會不管後果地射殺霍禹。
紅衣走到劉賀面前,柔柔地笑着,一邊笑着,一邊向他打手勢。
劉賀臉色越來越凝重,一個旋身,如大鳥一般飛撲霍禹。
霍禹想閃,侍衛想救,卻看劉賀如入無人之地,所有碰到他掌鋒的人,聲都未發,就一個接一個地倒到了地上。
霍禹在劉賀手下才走了四五招,就被劉賀擒住。
劉賀的一連串動作兔起鶻落,迅疾如電,等羽林士兵圍過來時,霍禹已經在劉賀的手中,衆人都不敢再輕動。
如老鷹提小雞,劉賀拎起霍禹,將他丟給身後的親隨,“用他開路,立即回未央宮,命令所有人,不管發生什麼,都不許反抗,一切等我吩咐。”
隨從抓着霍禹迅速離去。
劉賀看隨從走了,掃了眼周圍持刀戈的士兵,笑起來。毫未將他們放在眼中,一面向前走,一面去摟紅衣,“靠在我身上休息會兒,我倒要看看誰敢動我?”
紅衣溫柔地凝視着劉賀,脣邊的笑意柔得如同江南春雨。
她握住了劉賀的手,身子卻軟軟地向地上滑去。
劉賀這才發覺,紅衣後背鮮血淋漓,只因爲她穿着紅色衣裳,所以一直看不出來她已受傷。
劉賀一把抱住了她,臉上平靜的笑全部消失,換上了慌亂,對着周圍的士兵吼叫:“去傳太醫!”
士兵沒有動,劉賀的聲音如寒冰:“我一日姓劉,就一日能將你們抄家滅族!”
士兵不見得畏懼個人生死,可是家人卻是他們的軟肋,立即有人跑着去找太醫。
紅衣感覺體內的溫暖一點點在流失,她有很多話要告訴劉賀,可手上再無力氣,在空中勉力地比劃了下,卻劃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劉賀努力去按她的傷口,“紅衣,你要服侍我一輩子的,不許你逃走!”
她張了張嘴,想將多年的心事告訴他,可心中的千言萬語,到了嘴邊,只有幾聲暗啞的“嗚”“嗚”“呀”“呀”。
她眼中有淚,臉上卻仍然笑着,因爲公子說過最喜歡看她的笑顏,她已經沒有了聲音,不能再沒有笑容。
“紅衣,紅衣,再堅持一會兒,太醫馬上就到!”
她摸索着去解腰上的穗結,劉賀一把將穗結扯下,按着她的手說:“不許再亂動!”
她的手簌簌直顫,伸手去握他的手,想讓他握住那個繩穗。
劉賀卻以爲她想要繩穗,把繩穗用力塞到她手裡,很生氣地吼道:“我讓你不要再亂動!”她每動一下,血就流得更急。
紅衣伸着手,想將繩穗遞給他。
她眼中瑩光閃動,卻仍努力地笑着。
周圍的一切都已淡去,她似乎又回到了昌邑王府,彼此日日相伴,朝夕相處的日子。
不過四五歲大,就進了王府做奴婢,接受嬤嬤的□。
不管相貌,還是心眼,都算不得出衆的人兒,可因爲生了一副好歌喉,他把她要到了身邊,日日命她唱歌給他聽。
那一年,她八歲,正是滿樹梨花壓雪白的季節,她穿着紅色的衣裙,躲在樹下練歌……
紅衣嫣然一笑,闔目而逝。
剛伸出一半的手,猛然墜落,那個繩穗飄飄搖搖地跌入了塵土中。
劉賀如遭雷擊,只覺得胸內有個地方猛地炸裂,千萬碎裂的粉齏中有刺骨的疼痛,痛得整個人如要散掉。他覺得慌亂恐懼,槍林箭雨、生死一線間都不曾有過這樣陌生的感覺,陌生得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如此。
他緊緊地摟着紅衣,想用自己的身體溫暖她,留住她漸漸流逝的體溫,臉貼着她的臉頰,低聲說:“我早和你說過的,你的賣身契是死契,是王府的終身奴婢,永生永世不能離開。”
紅衣眼中的淚此時才緩緩沿着臉頰掉落,無聲無息地墜入了塵土中,脣畔卻依舊笑意盈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