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逢

夜已深,我站在雲上宮大殿的刀架旁,輕撫那把汗刀。

“羽瞻,你說,我是不是太狠毒了?”我輕聲問。

刀光閃映中我的臉,卸了妝,竟有了幾分慘白。頭髮披散下來,看起來簡直像一個女鬼。

今日——

“把你的東西放下,隨本宮走一趟明光院。”

戲雪剛剛來到我宮中,我便下了這樣一道令。

她伶俐,不顯示出一絲驚詫的表情,只輕輕道一聲:“是!”

明光院外,那內監正欲叫到,卻被戲雪一把掩住了嘴。

他不笨,一鞠躬便退了下去。

我們放輕腳步,到了院子中央卻停下了。戲雪乖覺得很,一聲不吭地站着。

那殿屋中,分明傳來那一種事情的聲音。

過了約莫一炷香時分,我給戲雪使了個眼色,她便吊了嗓子高喊一聲:“雲上公主到——”,裡面緊跟着傳來一陣慌亂的雜響。

我不待裡面的人準備好便推開門走了進去,裡頭的氣味令人蹙眉。

牀上躺着一雙狼狽的男女。

我冷笑一聲,走上前去,挑起那女子的下巴,果然是汀芷。

“安才人去世不到半年,大皇兄便親近女人了……只怕她在天有靈會很傷心吧!大皇兄的奏本,父皇也給本宮看過了……哼,大皇兄想必根本也不想出這冷宮,只盼與佳人日夕作樂而已!”

汀芷竟顧不上羞恥,滾下牀來跪在我面前:“都是奴婢勾引大皇子,萬望公主開恩,不要稟告皇上!”

“做出這等事來,竟然還怕人知道?”我聲色愈發狠厲:“本宮給過你機會!”

“是!”汀芷竟而擡起頭來:“奴婢知道公主恩厚,然而……然而奴婢深愛大皇子,求公主成全。”

趁汀芷與我糾纏,冬珉不慌不忙穿好衣物,站起身來:“璃鳶,你是故意來要我出醜的吧。”

“本宮確是故意的!”我瞪住他:“本宮費盡心計想讓你出着冷宮,你呢?你竟寫‘父皇洪福齊天,南亂必可靖止’!你是讓父皇親征嗎?父皇已經四十多歲了,你有沒有一點兒孝心!”

“我說過!”他血紅着眼:“那是你的父皇,不是我的。他不在乎我,也不在乎我母妃!……便是孝,你見過誰孝敬殺母仇人的嗎?!我,我何必爲他送死?”他竟揚起手,指着我的鼻尖。

“好……好!”我的聲音也打了顫:“既然你說了這樣的話,我又何必要給一對狗男女一個成全?”

汀芷臉色慘白,血流了一地,眉頭已經無力皺起。

“接着打!”我抿一口茶,聲音裡沒有感情:“這樣無恥的下人,打死了算了!”

我微側臉頰,瞄了戲雪一眼,她亦毫不動情,面色莊重目光冷沉,直視前方。

而冬珉,想是不忍看,竟連宮門都不出。饒是汀芷的慘呼驚天動地,他卻沒有半點反應。

我起身,揮揮手示意暫停,走到垂死的汀芷身前,譏嘲着說:“若是你的情郎出來爲你說一句話,本宮便免你死罪!只不過想也知道他根本沒有這個膽子!”

我聲音朗朗,以讓殿內的冬珉也聽到,然而過了許久,裡面卻絲毫動靜也無。

汀芷卻勉力揚起了臉:“奴婢說過……是奴婢勾引皇子的……他……他沒有錯……”

“罷了。”我一嘆,命令戲雪:“你去安排,待她傷好便將她逐出宮外。”

戲雪對汀芷說了一句話,聲音極低,我卻分明聽到了。

“我們伺候別人的,終究要知道,聽主子的話比什麼都重要……喜歡誰人什麼的,那是主子們的事情,不是一個宮女該想的,知道麼?”

我不知汀芷懂不懂戲雪的意思,但我知道,這個心意堅決□□狡黠的宮女戲雪,總有一天會成爲我的左膀右臂。

讓這樣的她而不是重情重義的汀芷來做我的宮女長,這是最好最理智的決定。

然而,在這樣的良夜中,我卻總是回想起汀芷那慘白的臉,烏青的脣。

她用了最後的力氣,磕磕巴巴地,仍是在爲那根本不想爲她承擔分毫的冬珉求饒。

她勾引他。我默唸這句話,心裡不禁悲涼。我敢說我比這深宮中任何一個人都明白汀芷,她那麼怯懦無依,不求權勢。爲了登枝去巴結一個廢了的太子,這怎麼都不會是她做得出的事情。

愛,爲了愛情。我不禁有幾分心酸。

現在正是盛夏……那給宮人治傷的處所想必不乾淨,藥也不好吧?若是汀芷的傷口起膿了,說不定會要了她性命的……我爲什麼要下這麼重的手處罰她?明明把她趕出宮外便是,何必要打得她半死不活?

——難道我真的只是爲了找回自己的面子,或者和冬珉爭一口氣,便差點害了她一條人命?

而冬珉又委實不成器。若是他請戰的奏書再認真些,也許父皇會給他自由,說不定還能因戰功而獲得封號爵位。若是那樣,他也許還能給汀芷一個名分,哪怕只是個侍妾。

可惜他沒有那個膽子……他壓根不敢想,也不會想,我既然敢鼓動他出徵,就一定有法子讓他順利回來。只怕他所想的卻是我會趁他出徵要了他性命!

汀芷,你當真看錯人了。這個男人,他不僅不敢愛你,甚至也不敢在逆境裡站起來。

他全部的勇氣也只不過是宮監把你衣冠不整地拖出去時的一聲嘆息,一滴淚水。

這個世界上還能找到他這樣窩囊的男人嗎?可是,想要找到我這般不顧舊情的女人,大概也不容易了吧。

我心中難過,將那把刀從白檀木刀架上摘下,抱進懷中。精鋼的涼意透過紗衣,沁入皮膚,然而唯有抱着它我纔能有一分半分的心安。

眼淚,不知爲何掉了下來。

越是在這樣的夜裡,我便越是有說不出的難過。

月亮圓了,在大殿地上也凝出一方光華,但這圓月照耀的天下又有幾人是真正歡樂的呢?

我的回憶裡,盡是排擠陷害和殺戮……有人害死了我摯愛的人,我也害死過別人的摯愛,而這樣的日子我還要過很久。既然羽瞻不在了,我唯一的目標便只是這帝國權柄,便是在他人面前說得再無牽無掛也都是騙人的。

可是要得到它,還得殺多少人,還得製造多少生死離別?

我不願意別人來傷我,難道爲此便可以傷別人?我輕喚一聲:“羽瞻,若是你在,就好了啊。”

我沒有壓着聲音。每一個白天我都將他深深壓在心底,只有夜晚才能留給思念。這一聲喚出,自己的淚水竟也快掉了下來。

可是,宮門卻在這個時候被人推開。一個男子竟徑自走了進來:“我在,那怎麼樣呢?”

月光明潔,他穿着白色錦羅袍,衣襬鑲着金邊——那是郜林可汗的服飾。

我疑我眼花,定了睛去看,那人也有影子,不是鬼魂精靈。

可是羽瞻不是已經戰死疆場了麼?

我心下大駭,疑是有人冒充,利落站起,揚起刀指向他:“你是誰,竟敢擅闖本公主寢殿?”

那人不慌不忙,緩緩走近我身邊,從腰上摘下刀鞘,對準刀口一送,竟嚴絲合縫地扣上了。

我看清了他的臉,手一抖,刀嗆啷一聲掉在地上。

他撿起刀,系回自己腰上:“那麼寶貝我的刀,居然把它掉在地上。晚上睡不着覺喊我的名字,卻認不出我。阿鳶哪,你這是怎麼了?”

“你……你還活着?”我聲音打抖。

他哭笑不得:“你不也告訴過丁督護嗎?見不到人,見不到刀鞘,你就不信我死了……可是,現在看你好像也不信我活着。”

“丁督護說……那叛將捅穿了你的胸膛……”

“是啊,不過沒有戳中心,”他伸手解開自己的袍襟口,露出胸膛,指着右胸上的一塊疤說:“你看,那一刀從這裡捅進去,從背後穿出……我也以爲我活不成了,刀也丟了。不過,我的馬把我帶去了我的舊臣家中。之後慢慢養好傷,召集舊部,發動政變。不過等我把汗位奪回來,就聽說你要嫁給安向禮了。”

我急忙搖頭:“沒有……我……”

“我知道!”他打斷我的話:“你鬧着以郜林可敦的身份改嫁,還用箭紮了馬脖子……傻姑娘,你怎麼不想想,萬一有個好歹怎麼辦?萬一那馬沒被攔下來,你會被活活拖死的!”

他越說越激動,聲音也帶了哽咽,竟然跨前一步緊緊攬我入懷:“你,你不知道……我受傷的時候,差一點就死了……可是想着你的臉,想着你還在等我,纔有勇氣堅持下去的。你要是死了我還要汗位幹什麼?!便是你當真與他圓了房,我也……我也無所謂,只要你最終能陪在我身邊就行了。可是你竟然想把自己弄死!”

我把臉埋在他胸膛上,聽着他心跳的聲音,過了一會兒才答話:“我只是不願嫁給他……死不死,都無所謂了。而且我以爲你不在了……想在那邊能有你,有我母后陪着我,倒比活着好……”

“我說過的,若是你嫁給他,我會把你搶回來。怎麼,你對我沒有信心麼?”

“我不想成爲他的妻子,一刻也不想……若真是那樣,你來得再快我也等不到你。”我揚起臉,淚痕不幹,卻漸漸勾起嘴角:“可是,我還是以清白的身子等來你了。羽瞻……我等到了。”

他怔怔看着我帶淚的笑顏,看了一會兒,低聲喚了一聲阿鳶,就不再說話,手臂越收越緊。

我臉上殘餘的淚水,終於被他溫暖的脣灼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