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漢羲被裝在一個瓷罐裡,還有他那半塊玉也在裡面,一起埋在水潭邊。
用一塊木板刻了字當墓碑。
梅若君拿着一塊溼布一遍一遍的擦着那塊寫着雲漢羲大名的木板,嘴裡唸唸有詞:“等打完仗我給你刻一個石碑,你先將就着吧……”
行屍走肉般回到院子,張昭妍和白瑾年早就等在那裡,看見梅若君眼裡閃着激動的光芒,“若君!我們打了勝仗!日本鬼子被打跑了!”激動的抱住她,卻沒有意料中的反應。
“那真是太好了。”梅若君木然的說着,就好像什麼都沒看見一樣回到大廳裡,頹然的坐着。
白瑾年覺得不對勁,試探着問道:“漢羲呢?如果他知道一定很高興。”
聽到他的名字,她終於把目光聚集在他們臉上,“漢羲……是啊,他要是知道了,一定很高興,我們去告訴他這個消息吧。”她的回答讓白瑾年鬆了一口氣,原來雲漢羲沒事。
跟着她來到水潭邊,白瑾年環顧一週,“漢羲在哪裡?怎麼沒看見他。”
梅若君指着草叢,“不就在那裡麼,你們快去跟他說啊。”
白瑾年和張昭妍疑惑的走向草叢,當那塊墓碑赫然出現在他們眼裡的時候,只聽到張昭妍一聲驚叫。
“你嚇到他了。”梅若君淡漠的口氣中有些許責怪。
“若君……”張昭妍想上前安慰她,被她躲過了,轉身向村子裡走去。
大悲無淚,已經哭不出來了。
不論張昭妍怎麼勸,她就是不願意走,執意要留下來。
“昭妍他們勸不動我只好回到了北平,後來他們寄信給我,說北平的房子好好的,只是沒人住了,變成了荒院,姑姑和姑父回去過一次,對於他們的婚事也沒再說什麼。”一夜過去,姨婆的精神變得萎靡。
第一縷微光出現,太陽冒出了一個頭。
不知道爲什麼,文尚雪回到現實的時候,一臉冰涼。
“一九四三年第二次世界大戰到了一個頂點,那之前,我在這個村子安穩的住了三年,一九四一年年底中國對日宣戰,這個村子很閉塞,很多消息都不知道,當我調整好狀態,走出這裡的時候,外面比我想的要混亂許多,我一直認爲這三年日本人早就被打跑了,但事實上,抗日戰爭只是進入了中期。那時候心裡有一種堅持,就當是爲了漢羲,我又一次加入戰場。”
“四三年的開春,我離開了這裡,隨着抗日的隊伍輾轉到了東北,那裡的冬天很冷,每次埋伏的時候都要一動不動的在雪地裡幾個小時,睫毛上,眉毛上,頭髮上都被凍成了冰,那時候我幾乎進入了瘋魔的狀態,在這裡打完就又跑到別的地方去打,走遍了大半個中國,無數次的差點變成日本鬼子的搶下亡魂,但卻還是活了下來。”
“四四年夏天,我又要求被調到晉察冀根據地,那裡是抗日主要地區,那年我們還救了三個飛虎隊的隊員,後來他們都留在了中國。感謝那些,在我們困難的時候給予我們援助的國家。”
一枚炮彈落在了身旁,身邊的戰友被炸掉了一條腿,慘叫着。
梅若君停止射擊,把槍挎在身上,跑過去撕下衣服,在那個人大腿處緊緊綁住,扯起快要昏迷的人的衣領在他耳邊大喊,“不許給我睡!”說完便扛起他向後方跑去。
爲什麼防空洞看起來那麼遙遠,而炮火卻還不停的落在身後,窮追不捨。
梅若君流出兩行清淚,滿是灰塵的臉上被沖刷出兩行白道,嘴裡不停的對背上的人說:“堅持住,就快到了。”
但是那個人沒有堅持下來,到了防空洞的時候,已經停止了呼吸。
梅若君看着他,嚎啕大哭。
爲什麼會這樣,他說他媳婦上個月給他生了個大胖小子,就等着他回家看孩子了……
梅若君抹着眼淚,臉變得更花,就像從煤堆裡出來的,又是好幾個星期沒洗臉了,晚上睡覺的時候,聽到槍聲就會條件反射的起來拿槍瞄準。
戰場上女人很少,都在後方當衛生員照顧傷員。
可她不願意,在前線殺敵才能填補心裡的裂縫,只是縫隙太大,恐怕這輩子也填不上了。
無數次的上戰場,還是不能那麼堅強,每當看到身邊的戰友倒下時還是忍不住會哭,然後一邊開槍一邊自言自語,問爲什麼,爲什麼要打仗,爲什麼要殺那麼多中國人。
“我替你報仇!我替你報仇!”搖晃着那個已經不能動的人對着他大喊,那些剛包紮好傷口的人坐在那裡聽着她的喊叫,強忍着淚水往肚子裡吞。
“他們殺我們多少,我就殺他們多少!”梅若君還在喊着,眼睛是猩紅色,瘋了一樣跑出去。
長長的頭髮藏在帽子裡,漆黑的臉,沒人看得出她是女人。
一枚子彈擊落了頭上的帽子,長髮散落出來,日本人的刺刀從她身後劃過,青絲落地。
梅若君快速抽出身上短刀插進敵人的喉嚨裡,他沒有立刻死去,梅若君瞪着他,“我的頭髮只有漢羲能剪。”拔出,血噴出來,濺撒她滿臉。
子彈用完了用手榴彈,手榴彈用完了用刀,自己受了傷卻沒有感覺,只有殺敵的快感。
什麼東西可以讓這樣一個人撐到現在?
有人說,是一種叫仇恨的東西。
一九四五年,秋。
北平的街頭熙來攘往,人們在慶祝抗戰勝利,歡呼着,雀躍着。
五年了,五年沒有回家了。
梅若君提着簡單的行李,站在自家門口,眼神有些陌生。
張昭妍牽着白瑾年從衚衕的一頭跑來,“若君!”
“昭妍姐……”張昭妍跑過來一把抱住她。
哽咽道:“你這些年是怎麼過來的?過得好不好?”
梅若君悵然道:“無所謂好或不好,怎麼過來的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現在回來了。”
張昭妍用力點着頭,說不出話來,握緊她的手,覺得不對勁,低頭去看,她滿手的傷痕,有深有淺,“這些年,你一定吃了不少苦。”
“我們進去說吧,別站在這裡。”白瑾年推開門看着她們。
院子裡那棵梅樹還在那裡,結滿了梅子,只是人去樓空罷了。
各個屋子都很乾淨,張昭妍常來打掃,姑姑和姑父也都回來北平了,現在他們一家團聚了,可自己要和誰去團聚……
打開行李,裡面沒什麼東西,一個日記本,兩件單衣,一把短刀,還有一卷膠捲。
拿起膠捲,纔想到還沒有看過裡面的照片是什麼樣子。
“昭妍姐,能不能去照相館把這膠捲洗出來?”
張昭妍接過來,“好,但要過幾天,到時我給你送過來。”
“不用了,我去找你拿,順便看看姑姑和姑父。”不想氣氛太沉重,梅若君故作輕鬆問道:“這些年你們過得怎麼樣?有孩子了嗎?”
張昭妍臉一紅,“還沒有,我們想等到解放以後,新中國成立了再要孩子。”
“四零年在杭州打完仗以後我和昭妍就回來了,但是沒待幾個月就一起去了南方支援,其實我們也是去年底纔回北平的。”白瑾年擼起袖子,手臂上有一大塊傷疤,是被炸傷的。
當真是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
晚上張昭妍他們走了,本想讓梅若君去家裡一起吃飯,但被婉拒了。
她想一個人呆着。
幾天後的清晨,有人敲門,開門是一個老婦,看上去有些眼熟。
老婦頭髮花白,臂上挎着一個包裹,“小姐,是我,李嬸。”說着流出兩行老淚。
“李嬸?”才幾年沒見,怎麼就這麼蒼老了。
李嬸點着頭,“是我,沒想到過了這麼多年還能遇到小姐。”
梅若君嘴脣有些顫抖,連忙扶她進了院子。
一杯清茶嫋嫋升煙。
那年梅思遠被殺後,日本人沒有爲難她們,但卻把院子封了,沒辦法只能帶着月香和桂玲回了鄉下,可鄉下也不好過,無奈只能給那兩個丫頭找了人家,都嫁了出去,至少還能有口飯吃,這麼多年李嬸都是要飯才捱過來的。
“李嬸你回來就好了,現在整個家裡空蕩蕩的,只有我一個人。”
“小姐,我本以爲家裡沒人了,就想試試,沒想到還能看見你。”
晚上李嬸做了幾個菜,梅若君對着那些菜始終沒有提箸,“很久沒有吃您做的菜了,這味道讓我懷念。”
於是那晚,又是相對無言,默默流淚的一夜。
第二天梅若君帶着李嬸去了張昭妍家。
姑姑和姑父兩鬢早已斑白,看見她也很是激動,噓寒問暖。吃了晚飯道別,拿着照片和膠捲回家。
因爲保存得不好,膠捲有很多照片已經洗不出來了,但也有二十多張。
梅若君仔細的一張一張的看着,很多都是戰友的照片,有幾張是他們的特寫,在戰場上的,有一張是那個孩子的近照,微笑着,眼神清澈,從他的笑容裡看不到痛失親人的悲傷,或許是他隱藏的太深。痛苦的閉上眼,耳邊槍聲依舊,那個孩子的喊叫聲迴盪着。
後面有好幾張都是楊玉芬的照片,看起來像是偷拍的,嚴嵩那時候就對她有不一樣的感情了吧,如果他們還活着,那一定是很幸福……想起她捂着耳朵不停的唱《夜上海》的樣子,想起,膽小的她知道嚴嵩死後,站在戰壕上大罵日本人的樣子,一切都那麼清晰的回到眼前,年輕的生命留在那年。
最後一張,最後一張是她和雲漢羲的合影。
拿着照片的手顫抖着,有液體滴落在上面趕快擦乾,夾在日記裡,緊緊貼在心口。
那晚她躲在房間痛哭,李嬸站在門外滿眼含淚,嘆着氣走開。
姨婆看着手上的照片,捏着眉心。
顧文修站在門外隔着門板喊道:“姨婆,出來吃飯了。”
重新把照片放回日記裡,“我一會兒就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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