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黎明之前,梅若君回到那座院子。

雲漢羲依舊在睡,他的表情很不安,高燒已經退了,但卻一直低燒,一定是有炎症。

守着他到天明,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灑在他臉上,雲漢羲皺着眉睜眼,“幾點了。”

“已經中午了,你餓嗎?”昨天到現在雲漢羲都沒吃東西,她也沒吃東西。

雲漢羲看着她,“我想喝粥。”如果他還是不吃東西,那梅若君也會跟着不吃,雖然完全沒有食慾,但也不能讓她捱餓。

梅若君笑着點頭去了廚房,想吃東西,是不是代表就快好了?

過不多時,她端着兩碗白粥回來,廚房的地窖裡果然有不少糧食。

進屋的時候雲漢羲還躺在那裡,又睡了麼,這樣昏睡下去怎麼行。

把他喚醒,勉強喝了半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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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很刺眼。”雲漢羲眯着眼睛看向窗外。

梅若君走到窗前關上窗戶,“你再睡一會兒吧。”退出房間,站在門外對着兩扇緊閉的門板發呆。

想到白瑾年和張昭妍,他們的結婚證還在北平的房子裡,牆上有個暗格,裡面藏了一些對她來說很珍貴的東西。

拿起一碗粥大口大口的喝下去。

臉上神情堅毅。

關好院門向村外跑去。

回到前線的時候,屍體已經燒的差不多了,只是地上隨處可見一堆一堆的灰塵,骨灰。

雙方還在交戰,對戰爭她感到厭惡。

張昭妍看見梅若君忙跑過去迎她,“你去哪兒了,昨天后方來人說你和雲漢羲走了,也沒說去哪裡。雲漢羲呢?”

“昭妍姐,你和瑾年跟我走一趟好不好?”握住張昭妍的手,滿眼祈求。

“好,好,我去找瑾年來,漢羲情況怎麼樣了?我們最好找個大夫去。”張昭妍說完對着遠處的白瑾年招呼着。

大夫要忙着照顧傷員,人手不夠,只好找了那天的衛生員來,衛生員叫曹慧心,杭州本地人,知道雲漢羲他們離開了根據地,一路上又是好一陣說教。

“病人情況這麼嚴重怎麼還到處跑,你們也太由着他了,他說想去就去了?萬一傷勢嚴重的話怎麼辦?你們負得起這個責任嗎?”

梅若君一路一直低着頭,對於她的話置若罔聞。

在村口的時候梅若君停下了,“我要你們來,是當我的證婚人。”

那三個人愣在那裡。

“若君你……”張昭妍沒說完,說不出來了,她知道她的性子,一定是考慮好才這樣決定的,但是,路上聽曹衛生員的描述,雲漢羲他恐怕……

“什麼都別說,你們只要安靜的當我的證婚人就可以了。”說完不多看他們一眼,帶頭進了村子。 щщщ ¸тt kan ¸¢ Ο

三個人帶着一臉詫異的表情跟着她進了村子。

梅若君收拾房間的時候找到了一些紅燭,點了兩支在大廳,映得廳堂滿是紅光。

灰暗的時代有這樣的色彩,實在太耀眼,耀眼得讓人產生一種不真實感。

梅若君安排白瑾年和張昭妍在上座,“瑾年是漢羲的家人,昭妍姐是我的家人,就當是兩家的長輩了,曹衛生員,麻煩你主持婚禮。”

白瑾年和張昭妍像木偶一樣被梅若君安置在大廳正中的兩個椅子裡,兩個人面面相窺。

梅若君走到曹慧心跟前,“曹衛生員知道怎麼主持婚禮嗎?”說話的時候面無表情,眼睛裡始終蒙着一層霧氣。

曹慧心少年老成的點點頭,也不過比梅若君虛長几歲而已,“以前參加過親戚的婚禮,基本的程序瞭解。”

“可惜我沒找到火盆,呵,何止火盆,嫁衣、媒婆、嫁妝,什麼都沒有,就湊合吧。”眼神從他們的臉上掃過,“你們,只要配合我完成這個婚禮,辦成這門親事就好,什麼都不要多說。”出了前廳,快速走向後院。

站在門前,仔細聽着屋裡的動靜,什麼聲響都沒有,是不是還沒有起來……

擡頭看了一眼天,已經下午了。

這時,屋裡傳來雲漢羲的聲音:“別站在外面,進來吧。”那聲音很虛弱。

推開門,他倚靠在牀杆微喘,雕花牀就是好,有個依靠,遠遠的看去,他就像林黛玉那般弱不禁風。

“不想出去走走嗎?”梅若君走到牀邊,坐下握着他發涼的手。

“你去哪裡了?醒來的時候找不到你。”

“我把瑾年和昭妍姐找來了,”她伏下身子,在他耳邊輕語:“我要他們當咱們的證婚人。”說完順勢靠進他懷裡,原來看起來單薄的身子卻是堅實的。

雲漢羲震了一下,她感覺得到。

“我不想讓你當寡婦。”摸着她柔軟的頭髮,眼神迷離。

梅若君輕笑,“你說什麼呢,我怎麼會當寡婦。”言語間有閃躲。

“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不明白!”梅若君在他懷裡狠狠閉眼,擋住欲流出的淚水。

良久,只聽到他的一聲嘆息。

“一定要結婚,就算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算沒有結婚證書,就算沒有親朋好友的祝福,也一定要結婚……”最後,索性把臉埋進他懷裡。

雲漢羲苦笑,“傻丫頭……”

小心翼翼的扶他到前廳,雲漢羲微笑着。

白瑾年卻皺着眉頭,張昭妍給他使了眼色,只好努力的把臉擠成高興的樣子。

梅若君對着曹慧心點頭示意可以開始了。

“今天,我有幸爲雲漢羲和梅若君主持婚禮,天地爲證,日月爲媒,鑑證這對新人拜過天地之後結爲夫妻,白頭偕老,永結同心。”曹慧心大聲說着,聲音在大廳裡迴盪,“一拜天地。”

梅若君看着他,臉上滿是紅霞,巧笑倩兮的牽着他的手,轉過身對着門外的天空鞠了一躬。

雲漢羲起身看着她,白頭偕老……下輩子吧。

“二拜高堂。”

張昭妍的眼淚終於在他們對着她鞠躬的時候忍不住流了出來,想擦乾,卻發現越擦越多。

白瑾年的眉頭又一次皺在一起,頭偏向一邊不忍去看,雲漢羲的狀況很不好,身體搖搖晃晃的,站都站不穩了。

“夫妻對拜。”

雲漢羲強笑着對梅若君說:“不知怎的,你今天特別漂亮,沒穿嫁衣也那麼漂亮,要是穿上了,一定更美。”緊接着臉部表情痛苦,說不出話來。

“等戰爭結束了,我們補一次婚禮,正式的,我穿嫁衣給你看,讓你永遠都忘不了。”眼淚快要呼之欲出的時候彎下腰去,最後一拜。

雲漢羲愧疚的笑着,眼裡有淚,也彎下腰去。

沒有滿堂賓客,沒有琴歌酒賦。

安安靜靜的,也好。

突然,雲漢羲倒在她懷裡抽搐起來,曹慧心立刻趕上前去查看。

“他現在肌肉僵硬不能說話,快把他擡進屋裡去。”

幾個人慌忙的把他擡回後院,梅若君又用被子把他裹得密不透風。

雲漢羲昏睡過去了,剛纔那陣抽搐消耗了他不少體力,之後便有些虛脫了。

退出來房間,曹慧心嘴裡一直唸叨,“我早就說了,我早就說了……”

“他怎麼樣了?”梅若君扳過她面對自己,滿臉焦急。

“頭暈、乏力、肌肉抽搐、強直,些都是破傷風的症狀,我早就說了很可能會得破傷風的,如果不是傷口惡化就不會這樣了,怎麼辦,根據地現在沒有藥了!”曹慧心抓着她的胳膊。

“還有什麼地方有藥?”白瑾年依舊皺眉。

“其他根據地應該有,但要從別的地方調過來,可現在到處都在打仗,很多部隊都缺治療破傷風的藥,就算有也要十幾天以後才能到,他恐怕撐不到那個時候了。”曹慧心的答案打散了他們那一點希望。

梅若君突然放開她,向後退了幾步,冷冷道:“你們都回去吧。”

“若君。”張昭妍擔心的看着她,該不會想不開吧。

“你們都回去吧。”她又重複了一遍,“我想在這裡陪着漢羲,不要來打擾我們。”

曹慧心還想再說什麼,被白瑾年攔下了,“我們走吧。”

走的時候,他們都是一步三回頭的。

梅若君失魂落魄的回到屋裡,看着依舊昏睡的雲漢羲,掩嘴哭了起來,嘴張得大大的,卻發不出聲音,痛哭失聲的感覺就是這樣。

哭了多久記不得了,只知道眼淚再流不出來,坐在牀邊透過窗戶看着外面的天一點點變了顏色,從藍色到淡紅,從淡紅到血紅,最後血紅變成黑色。

雲漢羲醒來的時候眼前一片漆黑,以爲自己瞎了,後來才發現是沒有點蠟燭。

梅若君不敢點,怕他看見自己哭腫的眼睛。

黑暗中摸到她的手,握住,“什麼都不要想,開開心心的生活。”

“那你要陪我一起纔可以。”

就這樣過了兩天,雲漢羲痙攣的次數越來越頻繁,對光線變得敏感,稍有一些光就讓他睜不開眼睛,吃的也越來越少,後來乾脆什麼都不吃了,本來怕梅若君也跟着不吃東西還勉強吃一些,但是到最後,連勉強都不行了,喝水都變的困難,更別說吃飯了。

喝水要慢慢的喝,喝太快就會突然呼吸困難,是誘發性痙攣。

第三天的晚上,雲漢羲說想去村西的水潭邊。

看他精神狀態比前兩天好,就答應了。

她忘記了有一句話叫回光返照。

四月已經快過完,天氣明顯的暖和了。

坐在水潭邊一言不發,倚靠在一起看天上的星星。

“你說天上有多少顆星星?”梅若君像個小孩子。

“沒數過。”雲漢羲無力的說着。

梅若君反手摟着他,晚上還是有些涼,“那你給我數清楚了,數不完不許睡覺。”

“如果我死了就把我火化吧。”雲漢羲依舊看着天說。

梅若君坐起來看着他,“你不會死,我不許你再說了!”

摸着她的頭髮,順勢把她摟進懷裡,不顧她的掙扎,“人都會死的。”

她不再說話,咬着嘴脣。

雲漢羲繼續說道:“如果我死了,把我火化,我不想自己的屍體爛掉,燒成灰比較好。”他的語氣裡是故作輕鬆卻帶着沉重的悲傷。

“如果你死了我就去陪你。”梅若君瞪着他。

“有些人死是時候到了,有些人還不到時候,”說着說着身體一震,挪動身體做掩飾,聲調微微變了,“我的親人都不在了,我希望,至少在我死了以後,會有人記得我,如果一個人死了都沒人記得他,那實在是……實在是太可憐了。”

梅若君敏感的擡起頭看着他,“你又難受了?”

“沒事,一會兒就好了。”說完躺在她的雙膝上,背對着她。“答應我,好好的活着,就當是爲了我活着。如果你不能做到,下輩子我就不要見到你了。”

“不可以!”她激動地反對,拿出頸上那半塊玉,“我們緣定三生。”

雲漢羲笑着,摸着自己那塊玉,“既然知道緣定三生,那你就答應我。”

周圍突然安靜下來了,連風聲都聽不見了,是風停了麼?月明星稀。

沉默了很久,梅若君看着水潭緩緩的,說:“我答應你。”

聽到她的承諾,雲漢羲釋然一笑,“不知道這裡種滿梅樹是什麼樣子,梅花開的時候一定很美……若君,唱首《送別》給我聽吧,突然很想聽。”

梅若君擡起頭看着天上的星星,閃閃爍爍,深深吸了一口氣: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斛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斛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聽着她空靈的歌聲,雲漢羲緩緩閉上眼,忍受着渾身痙攣帶來的疼痛,“我、我一直……一直想對你說的……”

梅若君緊緊抱着他,依舊擡着頭,不停的唱着,想要麻醉自己,眼淚卻接連不斷的流出來。

說什麼擡頭四十五度角眼淚就不會流出來,都是騙人的,都是騙人的……

“我……”因爲肌肉持續性痙攣強直,在說出一個字以後就無法發出聲音了,雲漢羲抓過她的手放在嘴邊用盡全力張開嘴。

在一陣強烈的痙攣之後,懷裡的人突然停止了一切動作,然後全身緩緩的,緩緩的軟了下來。

一顆流星在天空一閃而過。

“聽老人們說,每顆星對應一個人,那個人死了,那顆星就會變成流星墜落……”雲漢羲的話迴盪在耳邊。

梅若君表情呆滯的低下頭,看着懷裡已經停止呼吸的人,輕輕的說:“我也愛你……”

來生悠遠君不見,

世世求與伊共眠。

再逢之暇知何日,

見冬以至遇翌年?

永世衾寒與君共,

不離不棄魂夢同。

分別一日如三秋,

離別相思願重逢。

來世再見,永不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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