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第 98 章

等消息傳到正堂的時候, 明思堂的火,都已經滅了。

江晚芙被祖母身邊人叫了過去,一進屋, 便聽祖母道, “明思堂起火, 二郎恰巧撞見, 進屋救了大郎, 兩人都受了些輕傷,我已經派人去裴家,說明緣由, 婚事推遲,我明日親自登門道歉……”

陸老夫人神色很冷靜, 除了語速有些快之外, 和平日沒有多大的區別, 但江晚芙卻聽到陸則受了傷,後頭的話, 她半句也沒有聽進去。

陸老夫人見她白着臉,平日裡那樣冷靜沉穩的一個人,現下也慌成這幅模樣了,索性轉過頭,叫了莊氏, “老二媳婦……”

莊氏正低着頭, 不知想着什麼, 忽被婆母喚了一聲, 驚得擡頭, 眼神有些飄忽不定,她勉強鎮定開口, “母親有什麼吩咐?”

陸老夫人看她一眼,安排道,“你在此處,等着裴家回話,若是裴家同意推遲,趁着客人還未來,你即刻安排人,按照遞出去的請帖,挨家挨戶知會一聲。”

莊氏點頭,“那……兒媳如何說合適?”

陸老夫人沉默片刻,道,“就說我得了急病,臥牀不起,擇日再設婚宴。”

這理由,比起火來得更合適些,婚宴當日起火,且燒的還是新郎官,怎麼都能惹得人浮想聯翩。長輩居尊,婚姻雖是大事,但事關長輩之事,婚宴也只能往後延,如何都是說得過去的,畢竟人到了年紀,患急病也是很常見的事。

這些事,江晚芙卻沒有心思聽了,若不是長輩還沒動身,她早已朝明思堂去了,一聽陸老夫人開了口,她便立即跟上,往日慢慢走也要一刻鐘的路,今日衆人一路急趕慢趕,只用了一半的時間。

終於,她在明思堂靠東的廂房裡,見到了陸則。

他坐在那裡,身上的錦袍全是灰黑的髒污,模樣實在很狼狽,但江晚芙的心,卻一下子落了地,她鼻子一酸,眼淚險些涌了出來。

陸老夫人看孫子好好的,也很是鬆了口氣,雖然下人來傳了話,說兄弟二人只是輕傷,但沒有親眼所見,她仍是放不下心,她開了口,“你沒事,祖母就放心了。今日你母親和媳婦都嚇壞了,你兄長的婚宴已經取消了,你什麼也不用管,剩下的事情,自有祖母,回去好好養傷。”

陸則平靜應下,“是。”

陸老夫人起身,被嬤嬤扶着出去了,兄弟兩個都受了傷,她到底不能厚此薄彼,只掛念着陸則一人。更何況,她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必須去見陸致。

陸老夫人發了話,一行人自然回了立雪堂,進了門,卻還不得閒,陸則換了身衣裳的功夫,衛國公便趕過來了,江晚芙是兒媳,自然要在公爹和婆母身邊伺候,雖惦記着陸則,卻也不能和他說什麼話,好在永嘉公主很體諒她,不多時,便起身要走。

江晚芙自然要送,她打起精神,道,“我送父親母親。”

永嘉卻搖頭,“別送了,沒幾步路。”她開了口,陸勤自然不會說什麼。

夫妻二人並肩出去。

永嘉公主和衛國公這一走,內室便陷入了安靜之中,陸則擡眼,看了眼離他幾步之遙的小娘子,朝她伸手,輕輕叫她一聲,“阿芙……”

江晚芙應了一聲,聲音裡帶着難以抑制的哽咽,她走過去,小心握住男人的指尖,輕輕垂下眼,看見他掌心塗了藥膏的傷口,眼淚根本不受她的控制,大顆大顆涌了上來。

她微微側過頭,用袖口胡亂擦了,怕眼淚掉到他的傷口上。

陸則最見不得她哭,看她側身避着自己,杏紅錦衫下,輕輕戰慄着的肩背,纖細荏弱,顯得那樣可憐而無助。他伸手,輕輕拍她的後背,“沒事了,別怕。”

江晚芙哽咽着嗯了一聲,就被他攬進了懷裡,她小心靠着他,埋於他的胸口,既不敢用力,也不敢掙扎,背上被他輕輕拍着,一顆心,逐漸安定了下來。

她一直知道,對她而言,陸則已經是很重要的人了,但今天知道出事的時候,她才意識到,自己對陸則的在乎,遠比她想象的,還要多很多、很多。

上次這麼害怕,是祖母去世的時候,但那個時候,祖母已經病了很久了,她做足了心理準備,哪怕難過害怕,也很快扛起了一切,但這一次不一樣,她毫無準備,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陸則不可以出事。

江晚芙想起那時候的情緒,仍然覺得一陣後怕,她閉上眼睛,緊緊抱着他的脖子,不去想那些。

陸則看着帳子,想起今日之事,心裡心事翻涌。

然後,他輕輕垂下眼,看小娘子那樣依賴地抱着他,輕輕側過頭,在她側臉上落下一個吻,很輕,不帶一點狎弄。

他怎麼會後悔,哪怕知道,前世也許不是他想象的那樣,所謂的“殉情”,不過是一場單方面的算計。

事到如今,真相已經再顯而易見不過。

前世,他去了宣同,大哥和這輩子一樣,先後和阿芙、林若柳見面,一個是準未婚妻,一個是身世悽慘的表妹,以大哥的溫善純良,大約會很照顧兩人。亦或許也發生了類似那日摘星樓起火的意外,林若柳爲大哥所救,鍾情於他,但和這輩子不一樣,林若柳沒有機會爬牀,大哥順理成章和阿芙成親,然後,成親當晚,和今天一樣,林若柳引走兄長,迷暈他,縱火,二人最終死於火災。所有人誤認爲,大哥和林若柳是相愛而不能相守,才選擇了殉情。

然後,阿芙守寡,他們相識。

陸則在心裡,一點點還原前世的真相,除去那些細枝末節,真相已經昭然若揭,再佯裝不知,也不過是自欺欺人。

現在回過頭來看,在此之前,他就那麼肯定,殉情一定是真的,從頭到尾,他就真的沒有一絲懷疑嗎?那畢竟只是夢。

至少在某一個瞬間,他一定懷疑過的吧?否則,他不會出於直覺,讓人盯着林若柳,不過是他不想承認罷了。

說到底,人都是自私的,那個時候,他在信和不信之間,潛意識選擇了最有利於自己的那一個,他聽從了自己的私心,並以此爲藉口,搶走了阿芙。

說得再好聽,他心裡也明白,她的的確確是他奪走的,他如果什麼都不做,她大概率會嫁給大哥,或者回蘇州,嫁給旁人作婦。

如果不是他一番算計謀劃,他們之間,其實是沒有任何可能的。

但他不後悔,事到如今,也沒有一絲後悔。他不會爲自己找什麼冠冕堂皇的理由,什麼哪怕阿芙嫁給大哥,以大哥的性子,哪怕成親當晚沒事,不代表不會有第二個林若柳之類的藉口,搶了就是搶了,奪了就是奪了,他從來沒有否認,以後也不會否認。

對於兄長,他心中有愧,他與他畢竟是親兄弟,不算親近,但也從無仇怨,他會盡力彌補,權勢、財富……什麼都可以,唯獨阿芙,他不會讓。

……

是夜,明思堂內,一片寂靜。

最偏僻的廂房裡,沒有伺候的僕婦下人,只有一個身材壯碩的粗使婆子,守在門口,手縮在袖子裡,初春的夜裡還是有些冷的,她凍得打顫,卻不敢走開半步。

白日裡,本該是喜氣洋洋的好日子,卻因爲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喜事變爲喪事,大爺二爺都受傷,婚宴也推遲了。爲此,明思堂的僕婦下人,全都被叫去問話了,該罰的罰,該打的打,還發賣了幾人,府裡已經很久沒有這般大動干戈過了。

但這一回,從頭到尾,都是老夫人親自處置,誰都不敢求情。

她是從外院調來的,被叮囑要守着這屋裡的人,她也只聽說,這屋裡躺着的是大爺的姨娘,也傷得不輕,至於再多的,她就不知道了,也不敢瞎打聽什麼。

婆子掏出雙手,合掌搓了搓,手心剛暖和了些,忽見一人從夜色中走來,待那人走近,她忙屈膝福身,“大爺。”

陸致踏過石階,來到屋檐下,淡淡應了一聲,推門而入,緩緩走了進去。

廂房很偏僻,往日壓根沒有人來住,自然不會收拾得多好,除去一張牀鋪,和基本的桌椅花瓶,廂房內顯得空蕩蕩的。淡青的帳子垂着,裡頭躺着一個人,與其說是躺着,倒不如直接點說,捆着。

陸致隨意選了個圈椅,坐下,他沒有刻意掩飾這些聲音,自然而然的,林若柳也聽見了。

她嗚嗚了兩聲,想要吐出口中塞着的棉布,掙開捆着她四肢的麻繩,卻不得其法,她只能用力往一邊拱,用臉壓着帳子,扯開一條縫隙。

從那條縫隙裡,她看見了陸致,她的眼睛裡,綻出歡喜和激動,眼角涌出淚水。

陸致的神色,依舊是溫和的。其實對於林若柳,他並沒有什麼恨意,哪怕她差點殺了他,毀了他的婚宴,但她做對了一件事。

他該感激她。

陸致緩緩開口,打破寧靜,“明日起,你會被送去別莊靜養,這一輩子,你都不可能再踏出一步。”

祖母本不想留林若柳性命,是他求了祖母。送去別莊,一輩子不得踏出。

林若柳整個人僵住,張大雙眼。

陸致卻站起身,“其實,我不恨你,相反,我應該感激你。你讓我知道,我是一個多愚蠢的人。你那個時候問我,我有沒有後悔,在摘星樓裡選擇救你……我今日可以給你答案,我後悔過,不止一次。”

祖母告訴他,江表妹要退婚的時候;陸則和江表妹成親那一晚;後來,他看着他們一日日感情甚篤的時候……他全都後悔過。

不過,他現在不後悔了,不是不後悔救了林若柳,而是知道,哪怕他在摘星樓裡沒有救林若柳,後來的事情,也是一樣的。

陸致沒再看林若柳,朝外走去,沒有理會殷勤的婆子,一腳踏進黑黢黢的夜色裡,濃黑的夜幕,他閉上眼睛。

他的周身,全是火,林若柳伏在他的胸口,帶着血絲的眼睛裡,炙熱而瘋狂的神情,她緊緊抱着他,一邊親他,一邊說着話。

她說。

“……大表哥,我喜歡你,我對你是一心一意的,你不要後悔好不好?那個女人,她根本不喜歡你,她貪慕虛榮,貪圖榮華富貴,早就和陸則勾搭在一起了!摘星樓裡,陸則看見我了,他其實看見我了,但他只想救江晚芙,他們早就私相授受,存有私情。江晚芙有一個丫鬟,叫雲彩,她和陸則的大丫鬟綠竹,是親姐妹,她們私下給他們送信。後來他們私會,被發現了,還攆走了福安堂的兩個嬤嬤。我本來,本來想讓江晚芙過來,我們當面對質,這樣你就信了,但她怕了,她不敢來,還把我的丫鬟給抓了,我沒騙你,你信我,大表哥,你信我……”

林若柳說了很多,但他記得的,只有這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