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第 100 章

二房處, 竹嬤嬤在月門外站着,眺目遠望,遙望一行人, 提着燈籠, 於闌珊夜色中而來, 當即匆匆迎上前去, 屈膝福身。

“無需多禮。”江晚芙微微擡頭, 於披風帽檐下露出一張柔美臉龐,冷靜道,“帶我去見祖母和二嬸。”

竹嬤嬤含淚應是, 腳下步子飛快,忙引江晚芙一行人入內。

江晚芙進了門, 就見陸老夫人、二叔、二嬸都在, 屋裡點着燈, 陸二爺是幾個兄弟裡性情最好的,今日卻也十分嚴肅, 莊氏更不用提,面容慘白,眼睛裡爬滿了紅血絲。

陸老夫人朝她伸手,“阿芙,你過來, 有件事, 祖母要託付給你。”

江晚芙走過去, 陸老夫人握着她的手, 眼神沉甸甸的, 委以重任地道,“阿琇發動了, 自古女子生產,就是鬼門關前走一遭,她又是雙胎,更是兇險。此事本不該你去,該你二嬸去,當孃的惦記女兒,登門也說得過去,但她的情況,你也知曉,近日都要臥牀養病。所以,祖母想讓你去一趟周家,你可願意?”

其實,不管江晚芙,還是莊氏,既不是大夫,也不是接生婆,在生孩子一事上,着實幫不上忙。但這其中,有太多牽扯,對周家而言,傳承血脈的孩子,自然重要過外姓的兒媳婦。不是說周家會害陸書琇,陸家勢大,周家不會冒着這麼大的風險,來得罪陸家,但是,在緊要關頭,哪怕耽擱了一刻鐘,也能要了人命。

涉及切身利益,除了至親至愛,沒有人能夠堅定、毫不遲疑地做選擇,權衡利弊,在所難免。

本來最適合的人選,自然是莊氏,她是陸書琇的母親,既合情合理,又有本事,能鎮得住場子,哪怕在周家,也不會落了下風,但她動不了身,不可能擡着她過去。除開她,陸老夫人和永嘉公主身份過於貴重,一旦登門,難免有施壓威脅的意思,趙氏性子軟弱,去了也是無用,陸書瑜則是個還沒出閣的小娘子。

至於男子,更無可能,這是後宅之事。

數來數日,的的確確只有江晚芙能去,她是嫂子,勉強算長輩,又不算輩分高的正經長輩,且她身份尊貴,背後有陸則,是衛國公府未來的當家主母,鎮得住場子,她若去,周家不會不忌憚。

江晚芙一貫聰慧,短短一瞬,便想明白了其中的利害關係,沒有猶豫,當即點頭應下,“祖母,我願意去。”

陸老夫人長舒一口氣,一錘定音,“好,你立刻就去,我已叫人備了馬車。別怕,萬事以阿琇安危爲重,哪怕得罪了周家也無妨,祖母擔着。我和你二叔、二嬸,在府裡等消息。”

陸二爺卻忽的開口,語氣堅決,“母親,我也去。您放心,我不進門,只在周府外等。”

陸老夫人看了他一眼,到底沒不答應,點了頭。

陸二爺起身,江晚芙也跟着要走,莊氏見他們二人要出門,才猛然反應過來,急急地叫了江晚芙一聲,聲音惶惶,語氣瑟瑟,“阿芙……”

江晚芙停下步子,走回莊氏牀邊,看向莊氏。她哆嗦着脣,面無血色,雙眼紅腫,髮絲凌亂,狼狽不堪,哪裡還看得出往日威風體面的當家主母模樣。江晚芙想起自己剛來國公府時,第一次見到莊氏的時候,她是何等的體面爽朗。

可憐天下父母心,她心裡嘆了口氣,道,“二嬸可是有什麼要叮囑我的?”

莊氏惶惶舔了舔乾裂的脣,拉着江晚芙的袖子,低聲下氣,“阿芙,二嬸……二嬸性子急,有時說話衝了些,做事莽撞了些,你……你千萬別放在心上……以後不會了……你別放在心上……”

江晚芙緩了面色,還以爲莊氏是爲了當初她接手中饋時,二人起的那點齟齬,才說的這番話,輕聲道,“二嬸,我們是一家人,我一定會盡全力。”

她沒有篤定的說,自己一定能保住陸書琇,畢竟,她心裡沒有十成的成算,但這個時候,她沒辦法不去安慰一個失魂落魄、擔驚受怕的母親。

她想到了自己的阿孃,如果今日是她生死未卜,阿孃大約也會和莊氏一樣,放下所有的尊嚴和體面,想盡一切法子,去挽救她的性命。

這就是母親。

她握了握莊氏的手,不再說什麼,起身出門,到側門口,卻見除了陸二爺,還站了一人。她一愣,走上前去。

陸則聽見腳步聲,回了頭,擡起左手,替她戴好了匆忙間垂落的帽子,才溫聲道,“走吧。”

當着陸二爺的面,陸則也沒有避嫌,徑直同江晚芙上了同一輛馬車,馬車滾滾,在夜色中緩緩前行,江晚芙才反應過來,看向眉眼攏在燭光裡的郎君,低聲問,“你怎麼——”

問到一半,自己先反應過來了。

再這麼說,她和陸書琇只是姑嫂,不是親姐妹,甚至她都不是她嫡親的嫂子。如果母子平安,那自然是再好不過。但萬一,陸書琇沒能熬過去,有陸則和陸二爺在,一個是親爹,一個是有血緣的兄長,錯處也輪不到她來扛。

陸則消息靈通,她前腳走,後腳他肯定就知道出了什麼事。但他不知道陸二爺也會去,或者說,哪怕陸二爺去了,他也要親自去,他要給她底氣。

可能是在一起久了,有的時候,都不用言語,彼此都能猜到對方的幾分心意了。

這般迴護之意,令江晚芙心裡涌過一片暖流,她不再問那些多餘的話,只握住陸則的左手,輕輕靠在他肩頭,閉上眼,養精蓄銳,準備迎接到了周家之後的那一場硬仗。

周家離得不算遠,馬車一停下,江晚芙便很快睜眼,她依偎地將頭埋進陸則的胸前。

陸則微微低頭,以爲她是害怕,擡手揉了揉懷裡人的長髮,聲音波瀾不驚,卻給人一種很安心的感覺,“我在外面等你。”

江晚芙在他懷裡點點頭,小小地“嗯”了一聲,微微擡起頭,主動親了親陸則的下巴,不等外頭惠娘催促,便鬆開手,邁着步子,面色鎮定,下了馬車。

“嘭嘭——嘭嘭——”

惠娘上前急急叩門,門房開了門,先被這陣仗嚇了一跳,等惠娘自保家門後,則趕忙請她們入內。

進了門,沒走幾步,周夫人得了消息,匆匆趕過來了,她遲疑看了江晚芙一瞬,迎上前,“衛世子夫人……”

江晚芙站定,看向她,面上沒什麼笑意,她性子和善,素日裡總是笑吟吟的,陸則私下常說,她生了一張好脾氣的臉,若是有孩子,定是不怕她的,但其實,她若真的拿出氣勢來,還是很能唬人的,至少周夫人就被唬住了。

江晚芙沒沉默太久,很快開了口,單刀直入,道,“深夜登門,實在很不好意思。不過府中長輩得知阿琇發動,實在夜不能寐,我與阿琇雖名爲姑嫂,實則情同姐妹,這般冒昧登門,還請夫人見諒。”

周夫人訥訥,自不敢說什麼。

她心裡當然不舒服,進了周家的門,那就是周家的人,衛國公府再厲害,也不該手伸這麼長。但這衛世子夫人一開口,先把陸家長輩搬了出來,德高望重的陸老夫人、重兵在握的衛國公、在朝爲官的陸二爺……還有那位簡在帝心的衛世子,不滿三十就入主刑部,嚇也把她嚇得腦子清醒了。

江晚芙緩和語氣,開口細問,“還未來得及問,阿琇的情況如何?”

周夫人也忙回了句,“聽接生婆子說,怕是還要一會兒功夫,要不然,先去正廳坐一坐?”

江晚芙搖頭,說出口的話卻很“體貼”,“不必了,冒昧登門,本來就是我的不是。阿琇常和我說,夫人待她極好,親如母女,這樣的時候,我怎能讓夫人拋下阿琇,來招待我?還是直接去阿琇院子,也免得您心中惦記。”

這話說得太漂亮,丁點兒錯都挑不出,周夫人也發現了,面前人雖年輕,卻不是個好糊弄的,也不再白費功夫,勉強着點了頭,“也是,我也喝不下去茶,那就過去吧。”

二人不再說什麼,一行人朝陸書琇的院子去,剛踏進去,就聽見婦人悽慘的叫聲,庭院中燈火通明,深夜更深露重,還有幾分冷清,婦人淒厲的叫聲,在夜色裡,顯得極爲駭人。

江晚芙沒有分娩過,也沒見過這樣的場景,當年母親生弟弟的時候,她便被嬤嬤抱去祖母院子裡,無憂無慮玩了一天,等回母親身邊後,就發現,屋裡多了個小猴子似的小嬰孩。

但眼下,她只在聽到的一瞬間,輕輕握住了拳頭,面上很快從容鎮定,讓一旁的周夫人,不敢小看她。

產房在內間,僕婦進出送熱水,江晚芙進了外間,坐下後發現,除了伺候的僕婦婆子,這屋裡能做主的,也就周夫人一個。至於陸書琇的夫君,則壓根沒瞧見人影。

雖知道,時人常言產房污穢,女子分娩,是爲不吉,不說高門大戶,就是平民百姓家裡,妻子生產,丈夫也不會在家中陪同,多是同爲女子的婆母和妯娌陪着。但妻子爲你生兒育女的時候,身爲丈夫的人,卻避得遠遠的,怎麼都讓人有幾分唏噓。

江晚芙也沒說什麼,看了眼內間,起身,朝着內間裡揚聲道,“阿琇,二嫂來看你了,你別怕,祖母、二叔、二嬸,都在家裡等你的好消息。”

內間本來有些孱弱下來的聲音,停了一瞬,下一秒,有力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