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第 71 章

071

父子倆進了屋, 氣氛倒沒有太緊張。

主要是陸勤對自己這個兒子,實在太過了解,他先前雖表現得一副震怒模樣, 但真要說起來, 他當年娶永嘉的時候, 手段也不比陸則溫和到哪裡去。

誰都有年少輕狂的時候, 陸則要是真沒用到, 連自己瞧上的小娘子,都娶不到家裡,那他這些年對他的嚴苛教導, 纔算是付諸東流,白費力氣了。

想起這逆子用的手段, 瞞天過海、一環接一環、名正言順, 算計起人來, 連爹媽老太太都一併算計進去,膽子不小, 本事也不小,倒真是他的種。

想歸這麼想,陸勤自然不會張口來句“不愧是老子的兒子”之類的話,掃了眼被兒子擺在桌上的長鞭,沒什麼好臉色, “你倒是識趣, 知道自己逃不了一頓打。我爲什麼替你兄長定江氏, 你難道一點都不明白?”

當年江氏的母親徐氏, 養在衛國公府上, 他對徐氏印象不深,只隱約記得她似乎十分規矩, 見了他們兄弟,從來都只行禮避開。老太太生他時,傷了身子,便也沒給他生個什麼姐姐妹妹,幾個姨娘也都生的是兒子,家裡四兄弟,站出來倒是威風,就是兒子不如女兒貼心,徐氏一來,性情溫順規矩,老太太便很喜歡徐氏,等她出嫁的時候,還掏了自己的私房,補貼了些嫁妝,徐氏出嫁不久,就隨夫外調去了蘇州,離得遠了,見面的機會少了,自然生疏了些,但每逢年節,徐氏都會寄節禮過來,孝敬老太太。

那時他去蘇州辦差,因着徐氏的關係,他就住在江家,那時江氏還是個年幼的小娘子,梳着花苞頭,戴着珠紅的絹花,一張小圓臉,也不怕生,見着誰都笑,他在江家住了一段日子,還抱過她。

幼時的江氏,的確生得很可愛,且人也機靈乖巧,再加上江家人,尤其是那位睿智和善的老夫人,給他留下了不錯的印象,他當時便生出了給長子定下婚約的念頭。

一來,這樣人家養出來的女兒,不會很差,又生得一副美人胚子,長大應當也不錯,不算辱沒了長子。且有徐氏在,母親想必也容易接受一些。二來,他終究存有私心,長子不必娶個身份相當的名門貴女,更不需要一個強有力的岳家。

就這樣,離開蘇州之前,他和江家老夫人說定了親事,回到府裡,老太太聽了,自然不樂意,好歹是親孫子,但那時他祖父去了,府裡早就是他當家做主,不比之前了,老太太雖然不高興,但到底還是鬆了口,只說。

“眼下是你當家做主,我也管不住你,你當爹的,偏心到這個地步,以後孩子埋怨你,你別後悔就行。你既然許了婚事,我就不說什麼,只一句,定親的事情,等江家那小娘子及笄,我接來府裡看看,教一教規矩再說。”

陸勤自然答應了,老太太是個心軟的,又有徐氏的情分在前,等真把人接過來了,養在膝下,過不了多久,就有感情了。

想起舊事,陸勤接着朝下道,“你一生下來,我就替你請封了世子之位。你的兄弟,除了你之外,個個都只學文,不沾軍務,這其中固然有你二叔、三叔一番愛子之心,但他們何嘗不是在表明態度。你是繼承我衣鉢、繼承陸家軍,唯一的人選,是日後的陸家族長、衛國公。還有你兄長,他在那鴻臚寺,一待就是四五年,我都不曾替他開口換個地方,你當真覺得,以你兄長的才學,只配待在鴻臚寺嗎?”

陸則的確是他唯一的嫡子,世子之位給他,無可指摘。但這不代表,陸家所有族人,都能心甘情願接受一個身上流着劉皇室的血的族長。尤其是在皇室,明裡暗裡想要打壓衛國公府,卻礙於種種情況,不敢明目張膽,只敢作些小動作的時候。

遠的且不說,就說宣帝即位後,就借內閣之口,有意改大都督府爲五軍都督府。名義上,他仍是都督同知,統領五軍都督府,但實際上,一旦改設,權力一分爲五,必然削弱衛國公府的權力。

雖後來因邊關失守,最終沒能推行,但皇室抑制武將之心,昭然若揭。當初跟着先帝打天下的四大功臣,如今也就只剩下他們陸家,還維持着以往的榮光。

於公,忠君愛國,實屬應當,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更何況只是削弱權力。但陸勤作爲武將,鎮守九邊重鎮多年,再清楚不過,蒙古勢力野心勃勃,一直拉攏北方各部,瓦剌表面上與大梁保持友好的局面,背地裡小動作不斷,一旦出了岔子,讓蒙古騎兵趁虛而入,中原大地,面臨的將是生靈塗炭的局面。更何況,還有那些蟄伏的藩王。文官怎麼鬥,都不影響大局,但武將一旦分權內鬥,結果將是所有人都無法承受的。

百年來,陸家因鎮守邊關,受百姓愛戴,甚至在宣同各府,百姓只知陸家,不知皇室,他不可能毀了祖宗百年基業,不可能讓大梁百姓,無端承受戰亂。

於私,陸家一族,但凡嫡出,幾乎沒有善終,馬革裹屍,真的不是一句空話,多少先祖,就算是死,也要死在戰場上,一代代延續至今。自陸勤年幼起,他親眼所見,他的叔叔、他的父親、他的祖父,一個個都死在邊關,就連陸勤自己,也不能保證,每一次都能平安回來。陸家對得起劉皇室,說句大不敬的話,沒有陸家,劉家憑什麼穩坐江山,所以,他們爲什麼要坐以待斃,任人宰割?

從一開始,他就知道,先帝下嫁永嘉,爲的就是奪權。永嘉一旦生下兒子,那就是他的嫡子,是日後的世子,一個親近皇室的世子,一個親近皇室的衛國公,意味着什麼,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陸家族人心知肚明。

他沒辦法保證,沒辦法讓所有人相信,他陸勤的兒子,他會悉心教導,絕不會倒戈皇室,不會出賣陸家,他擔得起陸家軍,所以有了陸致的出生。

他需要一個庶子,和劉皇室沒有血緣關係的庶子,來安祖父的心,來安族人的心。在父親的安排下,母親爲他選了七八個身家清白的婢子,他在一衆人裡,選了其貌不揚、最沒有威脅的夏姨娘,她沒有拿得出手的孃家,甚至唯一的親人兄長,是個賭徒,他着人替她那個兄長還了債,然後納了她。

唯一在他安排之外的,大約是庶子成了庶長子。

陸勤捫心自問,他這一輩子,忠君報國,對得起陸家祖宗,對得起大梁百姓,對得起他唯一的妻子,唯獨對夏姨娘母子,始終留有一分愧疚。即便他能保證母子二人衣食無憂,但也只是衣食無憂罷了。

陸則搶走江氏,的確是長子技不如人,但長子仁厚天真至此,卻是他一手造就,他既驕傲於嫡子的出色果敢,又不免對長子更加愧疚。但他再愧疚,也要逼得長子毫無怨言。

難怪當年母親說,他實在偏心過了頭……

陸勤沉默不語,陸則也不作聲,拿過桌上擺着的長鞭,直直跪了下去,雙手捧着長鞭,高舉過頭,定聲道,“請父親責罰。”

陸勤垂下眼,看着直挺挺跪在自己面前的兒子,他實在是最像他的兒子,固執強勢的性格,戰場上無所畏懼的勇猛,他似乎沒有學到他母親的溫和,全然繼承了他的性情。

陸勤沉默了片刻,拿過那條長鞭,丟在桌上,沉聲道,“明日起,刑部散值,便去祠堂。我不着人看管,你自己跪足七晚。”

陸則垂下眼,頷首應,“是。”

“起來吧,此事到此爲止。”

陸則起身,父子二人又就蒙古和藩王的情況,討論了片刻,陸則今年雖沒去宣同,但他對宣同各府的事情,也算得上了若指掌,尤其是蒙古各部,這是衛國公府世子必須學的。

說罷蒙古,陸勤提起瓦剌,道,“瓦剌那位大汗,年紀到底大了,身體大不如前,底下幾個兒子,鬥得急赤白臉,怕是太平不了多久了。”

陸則沉吟片刻,“森檀兒子雖多,但真正拿得出手,只有長子額圖斯、六子達瓦齊、十二子阿玉奇、十九子敦多。森檀有意效仿中原,對長子頗爲看重,之前來樑的,就是額圖斯。至於六子、十二子、十九子,其母都是瓦剌大族,瓦剌不比中原,雖森檀受中原文化影響,看重長子,但其他幾個兄弟未必服額圖斯。只是,他們若真的鬥起來,對我們不一定是好事。”

陸勤點頭,“不錯,其實誰繼承汗位,對大梁來說,沒有什麼差別,但瓦剌大亂,先前的和親,就成一張廢紙。還有蒙古,蒙古和瓦剌同屬一系,若從中拉攏,也未必毫無用處,瓦剌的渾水,已經夠亂了。此事我會寫摺子遞給陛下,建議大梁派使臣去瓦剌,你若進宮,也可提一提此事。”

陸則頷首應下,父子二人又提起京城諸事,正說到興起之時,聽得門外傳來敲門的聲音。

陸勤擡聲叫人進來,“何事?”

嬤嬤是跟着永嘉公主從宮裡出來的,資歷不淺,但對着衛國公,倒是很有些畏懼,不敢造次,恭敬道,“公主道,您難得回來,她想留大爺和世子在明嘉堂用膳,不知國公爺這邊可談好了?”

陸勤點點頭,“大郎方纔先走了,你叫個人,去趟明思堂。我們就過去。”

嬤嬤恭敬應下,見陸勤沒什麼吩咐,便退了下去。

嬤嬤一走,陸勤也沒了說話的興致,邊起身邊道,“走吧,別叫你母親久等。”

陸則起身跟上,父子還沒出門,陸勤步子一頓,忽的咳了一聲,“你跪祠堂一事,別叫你母親知曉。還有你媳婦兒,也看着些,別讓她去你母親跟前哭。身爲男子,若連妻子都管不住,實在很沒本事。”

陸則掃了眼自家父親高大的背影,倒沒戳穿,只言簡意賅道,“是。”

陸勤若無其事,繼續朝外走,手背在身後,腳下步子越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