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第 73 章

江晚芙從菱枝手裡, 接過溼帕子,替小孩兒擦了擦臉,小孩兒到了她跟前, 倒是不鬧, 仰着臉乖乖讓擦, 黑琉璃似的眼睛盯着她看。

惠娘在一旁伺候着, 有些納悶, “這孩子怎的這般直勾勾盯着您?”

江晚芙也着實不知道,自己哪裡得了這孩子的喜歡了,搖搖頭, 朝菱枝道,“菱枝, 你去問問綠竹, 世子幼時的衣裳可還存着, 若是有,拿幾套過來。”

菱枝應下, 出門去了,僕婦端着燒得正熱的爐子進來,也都好奇打量了一眼小孩兒。世子夫人還年輕,剛嫁進來,肚子還沒動靜, 他們立雪堂還是頭一回有這樣小的小孩兒呢, 都覺得有些稀奇。

江晚芙也沒說她們, 見小孩兒手裡還緊緊攥着個熟悉的袋子, 她上手摸了摸, 果不其然還是乾硬的饅頭和肉乾,望了小孩兒黑曜石一樣的眼睛, 道,“倒是個機靈的,還知道戴上口糧,沒把自己餓暈在外頭……”

小孩兒像是沒聽懂,看了看自己的袋子,又看了看江晚芙,眨眨眼睛,忽然打開那個袋子,拿了個饅頭。

江晚芙同惠娘幾個都納悶着,還以爲他餓了,江晚芙正準備叫僕婦弄些吃的來,卻見小孩兒擡頭看看她,又抓了個饅頭出來,然後將兩個饅頭,一起遞到她面前。

江晚芙一怔,小孩兒見她不伸手,直接放在她的手裡,然後把袋口團好,他似乎聽忌憚惠娘在,轉過身,背對着她,將布袋藏進了被子裡。

惠娘被小孩兒的反應,逗得想笑,道,“這小郎君還怕奴婢搶他的呢……”

江晚芙卻覺得手裡的饅頭,莫名有點沉,小孩兒走到哪裡都帶着的口糧,扣扣搜搜不捨得吃,居然給她兩個,說真的,她還真有點受寵若驚。

惠娘笑罷,蹲下/身,替小孩兒脫了靴子,卻是一驚,那雙瘦得骨頭都支棱出來的腳,長滿了凍瘡,又紅又腫,倒是沒流膿,但也夠嚇人的了,一般大人都忍不住,小孩兒居然一聲都不吭。

江晚芙聽見惠孃的聲音,也低頭看了一眼,看了眼還一臉無辜望着她的小孩兒。嘆氣道,“惠娘,去拿藥吧。”

越往北越冷,對江晚芙來說,京城已經夠冷了,宣同更靠北,冬日漫長,只會更冷。小孩兒跟着公爹他們,從宣同到京城,路上也沒有僕婦照料,男子天生粗枝大葉,也就記得住給口飯吃,別的指望不上。凍了一路,昨日到了府裡,又是熱水洗腳、又是點爐子,可不是要生凍瘡了嘛……

惠娘拿了藥過來,清理過後,江晚芙給小孩兒抹了藥膏,又用細棉布抱上,兩隻乾瘦的腳,現下倒是裹得像糉子了。

小孩兒有點不適應,動了動腳,江晚芙瞥見,一聲給叫住了,溫聲道,“不可以。等你腳上的凍瘡好了,才能拆。”

小孩兒看了她一眼,倒是不動了。

陸老夫人得了消息,很快就趕過來了,進屋見乖乖坐在牀榻上的小孩兒,沒缺胳膊少腿的,鬆了口氣,“沒事就好。”

江晚芙忙起身,“您怎麼親自過來了?這麼晚了,就叫姚小郎君住在我這裡便是。”

陸老夫人拍拍孫媳的手,道,“沒事,也不遠,我過來看看,否則不放心。”說罷,看了眼小孩兒。方纔她進來,多少也有點動靜,小孩兒卻連眼睛都不擡一下,剛纔阿芙一起身,這孩子卻一下子擡了頭,眼睛追着阿芙。

她想了想,看了眼自家孫媳,道,“阿芙,你隨我過來。”

江晚芙自然不知祖母要說什麼,忙應下來,又叮囑惠娘看着小孩兒,才扶着陸老夫人出了內室,她倒了杯大棗水,遞給老夫人,“祖母,您潤潤嗓子。”

陸老夫人接過去,垂眼看了眼,哪裡是什麼茶,分明是紅棗泡的,還帶着股栆香。阿芙這孩子,做什麼都這樣細緻,自做不出大晚上給她遞茶的事情。這麼一看,她越發覺得自己先前的念頭靠譜。

她年紀大了,精神不濟,總歸不像阿瑜小時候那樣,能照顧個孩子。僕婦又未必上心,這孩子不會說話,更是不好照顧。本來她照顧不了,就該找幾個兒媳婦,但永嘉就不必說了,金枝玉葉,哪裡會帶孩子,莊氏本來倒是個不錯的選擇,但爲了荃姨娘的事情,和老二正鬧得不開心,她當婆婆的,肯定不想給兒子兒媳再添亂了。至於趙氏,自己沒生養過不說,當年四郎養在她膝下,都鬧出不少事情過,是個心思多的。

唯獨阿芙,心思細膩,性情溫良,這件事交給她,她再放心不過。

陸老夫人將自己的想法說了,江晚芙也只是想了想,很快就答應下來了,“您把這孩子交給我,我一定好好照顧他。”

陸老夫人放心頷首,又道,“我已經叫人去請鄭院判了,他明日會來府裡,給這孩子看看。”

江晚芙答應下來,送老夫人出了月門,回到屋裡,小孩兒一見她,眼睛一亮,她走過去,摸了摸小孩兒的頭,叫了綠竹過來,同小孩兒道,“以後你就住在嬸孃這裡了。綠竹姐姐照顧你,你要乖乖聽她的話,好不好?”

小孩兒顯然沒怎麼看綠竹,盯着江晚芙看。

江晚芙也不在意,叮囑了綠竹几聲,等小孩兒吃了晚膳,就哄小孩兒睡覺,從前是她睡不着,惠娘給她哼小曲兒,現在是她哄小孩兒,雖說她還沒自己的孩子,但就當提前試試了。好在小孩兒很給她面子,很快閉眼睡去了。

“倒是聽話……”江晚芙替小孩兒掖了掖被子,莞爾道。

惠娘看着二人,不禁道,“娘子這樣會照顧孩子,合該早些生個小郎君或小娘子纔是……”

江晚芙自然也是想的,她和陸則感情越發好,自然是盼着早些生個孩子,不管是小郎君還是小娘子,她都喜歡的,只是不曉得,陸則更喜歡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想到不在府裡的陸則,江晚芙便有點惦記他,明明早上才分開的。她搖搖頭,不讓自己去想這些,回了正屋,洗漱睡下。

而同一時刻,陸則正在陸家祠堂裡。

祠堂裡很安靜,晝夜都點着長明燈,他跪在蒲團上,面前是陸家先祖的牌位,陸則一身月白的長袍,閉着眼。月光灑在他的背上,夜風吹得身後的門,發出輕微的咯吱聲響。

他想起自己在宣同打仗的時候,他也不是生來就能適應那種慘烈的,第一次上戰場,他人前驍勇善戰,回到帳子裡,一閉上眼,滿眼都是血色、殘肢、斷臂、屍體、頭顱……

很多人終其一生,都難以得見一次的場景,對於宣同各府的百姓,卻是再習以爲常不過的事情,蒙古不行農耕之事,隔三差五侵擾邊關,若沒有陸家守着,宣同各府,早就成了蒙古的囊中之物。

但那又怎麼樣?陸家祖祖輩輩,守着邊關,也只能是如此。陸家沒有更多的兵力,徹底滅了蒙古勢力,也不敢滅了蒙古。

蒙古一旦沒了,衛國公府,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杯酒釋兵權”,都算是不錯的結局,更大的可能是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陸則身處其中,他身上流着陸家的血、流着劉皇室的血,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陸家也好,劉皇室也罷,誰都改變不了這個局面。

有些事情,恰恰是中了那句“不破則不立”。

陸則閉眼想了很久,不知過了多久,又或者他中間睡着了,只聽得遠處鐘樓一聲悠長鐘聲,他睜開眼睛,一束金光,破雲而出,穿過窗牗細小的孔洞,落在他的肩上。

常寧正靠着立柱犯困,被這鐘聲驚醒,忙晃了晃腦袋,聽見宗祠門被打開,忙站直了身子,望向門開的方向。

“世子……”

陸則沒說話,肩着那縷金光,從門內踏出來。

常寧看得一愣,自家世子從宗祠踏出來的時候,彷彿攏在一團金光裡,清冷眉眼,譬如仙人,讓他不由自主想要跪下去,心頭隱隱壓着什麼一般。

陸則開口,“去找一個人,雀溝縣縣令,傅顯。”

常寧一愣,當即拱手應下,“是。”

陸則頷首,繼續朝外走,常寧跟上,低聲道,“世子,昨晚刑部衙門散值後,夫人叫纖雲姑娘去了趟衙門,倒是沒進門,送了些禦寒的衣物,守值的小吏收下了。”

陸則擡眼,“沒說漏嘴?”

常寧自然立刻搖頭,“沒有,奴才叮囑過那小吏。”

陸則頷首,繼續朝外走,走出宗祠後,卻沒朝出府的地方去。

立雪堂裡,守夜僕婦靠着立柱犯瞌睡,忽的聽見一陣腳步聲逼近,驚得睜眼,只來得及瞥見一抹月白,倏地進了正室大門,剛嚇得要追進去,就見屋裡守夜的菱枝出來了。

菱枝朝她搖搖頭,“沒事,是世子。”

陸則屏退丫鬟,進了內室,來到牀榻邊,垂眼看着江晚芙。小娘子側躺着,睡得很沉,臉貼着枕,似乎是有些冷,整個人縮在錦衾裡,縮成一團,實在很惹人憐愛。

陸則坐了會兒,靜靜看了小娘子一會兒,眼神不自覺柔和下來,也沒叫她,起身要走的時候,江晚芙卻像是察覺到什麼一樣,在枕頭上蹭了蹭。

她半睡半醒中,睜開眼,瞥見一抹熟悉的月白,下意識就喊了一聲,“夫君……”

陸則自然應她,“嗯。”

聽他應了,江晚芙反倒有點懵了,待回過神來,趕忙坐起來,烏黑長髮垂落腰間,仰臉望着陸則,“夫君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不喊我?”

陸則一一答道,“回來取些東西,過來看看你,見你睡着,就沒叫你。”

一句說罷,兩人都沒作聲,屋子裡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倒是聽見庭院中僕婦的灑掃,掃帚掃過地面的窸窸窣窣聲響。

江晚芙擡眼望着陸則,陸則見她那雙明潤的眼,心驀地很軟,張開雙臂,懷裡便撲進了個香軟溫熱的身子。

她抱着他,臉也貼着他的脖子,整個人依偎在他懷裡,兩人親密無間抱着,誰都沒說話。

良久,江晚芙才鬆開抱着男人脖子的胳膊,陸則垂下眼,見她衣袖因方纔動作而扯起,露出半截細白的小臂,擡手替她撫平袖口,又給她理了理鬢髮。

江晚芙乖乖伸着手,任由陸則動作,她偶爾會覺得,陸則大約是比她年長几歲的緣故,有時候把她當女兒似的。兩人剛成親的時候,江晚芙還覺得,自己照顧陸則比較多,在一起久了,才慢慢察覺,其實陸則照顧她更多些,只是他每回都是默不作聲做了,也不作聲。

她想了想,仿似吃了糖似的,心裡甜津津的,忽的想起一事,纔開了口,“夫君……”

陸則握着小娘子的手,應了一聲,“嗯?”

江晚芙便把姚小郎君跑出來,然後被她帶回立雪堂的事情說了,又道,“祖母想讓我幫忙照顧一段時間,我答應了。”

其實她那時答應的爽快,一來也的確是生了惻隱之心,那孩子粘着她,一雙腳都那樣了,實在是可憐,只當是兩人有緣分罷了。二來卻也是爲了陸則,她嫁給陸則起,就知道,他早晚有一日是要去宣同的,或早或晚罷了,就像永嘉公主在府裡等着公爹一樣,她也會爲了陸則,守着立雪堂,等他平平安安的回來。

小孩兒是陸家軍將士的遺孤,她若能照顧好他,也算是爲陸則做了件事,至少讓那些將士知道,他們爲陸家賣命,萬一戰死沙場,妻兒也有陸家照料。她是他的妻,做這些事,要比旁人更有說服力些。

其它的,她有自知之明,也幫不上什麼忙的。

這番心思,她倒是沒同陸則說,她不大想說那些分離的話。

陸則也只當她可憐那孩子,便道,“無妨,你覺得投緣,就養些日子。只是別累着自己,有什麼事,吩咐下人。”

江晚芙抿脣淺笑,頷首乖乖答應下來,“好,我都聽夫君的。”

小娘子這樣乖,實在很貼心,陸則低了頭,親了親她,兩人氣息纏在一起,角落裡的細頸玉瓶裡,臘梅靜靜開着,散發着幽幽淡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