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第 47 章

兩人正說着話, 纖雲便進來傳話,道晚膳已經準備好了。

“知道了。”江晚芙應了聲,洗了手, 用幹帕子擦了, 兩人並肩出去。

晚膳算得上豐盛, 今日天冷, 又下着雪, 江晚芙便要了個羊肉鍋子,膳房師傅手藝不錯,聞着丁點兒羶味都沒有, 連湯都十分鮮美。她習慣用膳前喝碗湯,便也順手給陸則舀了一碗, 遞了過去。

陸則接過去, 喝了幾口。他雖不似江晚芙那般怕冷, 但暖湯下肚,總歸還是舒服的。

再看江晚芙, 正用勺子舀湯小口喝着,青蔥似的細白指尖捏着瓷勺,微微透出點紅,面上也泛着紅,抿着脣, 喝得十分認真。

陸則看得走神一瞬, 瞥見惠娘進來, 才收回視線, 繼續用膳。

用膳過半, 下人撤走了晚膳,江晚芙看了眼屋外, 天色已經暗下來了,雪倒是窸窸窣窣的沒停,只怕明日路上又要積了厚厚的雪了,想了想,便朝對面坐着的陸則輕聲開口,“夫君要去書房麼?若是要去的話,天這樣冷,得叫下人先燒了爐子。”

陸則自然不似小娘子那麼畏寒,習武之人,本就身強體健些,更何況,他自小也沒養得如何嬌氣,宣同那樣冷,他不照樣一住就是半年。但聽小娘子這般關切問話,倒也並不覺心煩,只搖頭道,“今日不去了。”

江晚芙聽了這話,頓時有點發愁了。

倒不是她不願意和陸則獨處,畢竟都嫁給他了,自然是想和他好好過日子的。但說實話,她的確和陸則沒什麼可說的,官場上的事,她又不懂,後宅的事,說起來又過於瑣碎,男人大約也不愛聽。思來想去,覺得說些自己在蘇州的舊事,大約還合適些。

她抿抿脣,輕輕擡眼,開口問,“夫君,這雪要下到什麼時候啊?”

陸則擡眼,“怕冷?”

“不是。”江晚芙搖搖頭,托腮望着陸則,道,“夫君知道的,我在蘇州長大,蘇州冬日雖也冷,卻遠不及京城,一年到頭也下不來幾回雪。我還記得小的時候,有一年落了雪,偏巧那幾日我生了病,祖母便不許我出去瞧雪,嬤嬤不忍心,悄悄給我留了條窗戶縫,我便趴在窗戶邊,眼巴巴望了一整日。”

這倒不是江晚芙編的,她小時候有幾年,的確體弱多病,動不動就要吃藥,祖母養她養得十分辛苦。

陸則聽着,腦海中卻緩緩浮現出這樣一副畫面。

生了病的小小娘子,本就懨懨的,裹得厚厚的,趴在窗戶邊上,眨着溼漉漉的眼,望着外頭的雪景,一副眼巴巴的樣子,又乖得不得了,沒大人的允許,絕不敢出門去,乖得惹人憐惜。

他看了眼江晚芙,小娘子託着腮,眉眼彎彎,再想到小時候的江晚芙,大約是那種長輩見了,都忍不住要抱一抱的小娘子。

“大約會下到開春。”陸則收回視線,開口道。

江晚芙也不過閒聊,又順勢說起自己幼年在蘇州的趣事。她雖年幼喪母,但其實孩童時候,自覺過得並沒有太悽慘,有祖母護着,雖偶爾會受些委屈,但她並不刻意去記着那些不好的事情,反倒是那些歡喜、團聚的事,她記得格外牢。

說起這些的時候,也面帶笑意。

畢竟,易地而處,若她是陸則,外頭有那麼多煩心事,回了家,大約也不願意聽身邊人大倒苦水,滿腹牢騷。

就像她,也不願意聽人一直抱怨自己多委屈,偶爾兩三回倒也罷了,時間久了,總是要心生厭煩的。

江晚芙也不喋喋不休唸叨着,說了幾句,便適時停下,望着陸則,忽的開口,“那夫君呢?夫君小時候,定然很用功,纔不似我這般貪玩,對不對?”

陸則被小娘子這般眼巴巴望着,心裡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

其實他很少與人這樣話家常,準確的說,幾乎沒有。

他是世子,身份擺在這裡,不是他平易近人些就能改變的,幾個兄弟都與他不甚親近,更何況,他也不是多話的性子,沉得住,並不怕冷清。

他也沒想過,自己會娶一個這樣的小娘子。在陌生人面前,雖稱不上八面玲瓏、長袖善舞,但也算得上沉穩端莊。兩人獨處的時候,卻又是另一個模樣,嬌氣、粘人,本就一口吳儂軟語,聲音甜潤柔婉,偏還喜歡一邊說話,一邊眼巴巴望着你。

換了誰,大約都耐不住這般的撒嬌。

陸則淡聲道,“我幼時不過唸書習武,無甚趣事。”說着,見小娘子雖仍然笑望着他,眼裡卻多多少少有點失落,頓了頓,便不自覺改了口,“倒是之前去宣同,邊關九鎮,地處疆域,風土人情與中原大相徑庭。”

陸則其實不覺得宣同有趣,但既然開了口,便只能往下說,撿了些新鮮事,淡淡說起。

其實,比起江晚芙這種繪聲繪色的描述,陸則的話少之又少,若是改行去做說書先生,哪怕生得這般俊朗雅緻,百姓們大約都不會買賬的。

但江晚芙倒是很給面子,認認真真聽着,時不時問上一兩句。畢竟,陸則能開口與她說這些,便很好了。

兩人雖是夫妻,但出身天差地別,經歷也迥然不同,之所以會成親,不過是因爲那出了事的一晚,真要說起來,其實並沒有什麼感情基礎。

不過,這世間夫妻,大多如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同小異的開始,但結局卻千差萬別,無非是看如何經營罷了。

江晚芙仔仔細細聽着,間或插上一句,遞一盞茶。

連綠竹進來添蠟油,瞧見世子同夫人相談甚歡的樣子,都不自覺睜大了眼睛,出門差點沒摔了個大跟頭。

時間不知不覺過去,很快到了歇息的時辰,江晚芙洗漱過,又細細抹了護膚的香膏,才上榻躺下。

陸則躺在外側,屋裡燈還沒滅,朦朧的燭光,照在小娘子的面上,彷彿給她籠上一團霧濛濛的光。陸則看得一怔,片刻後,纔想起正事,開了口。

“有件事……”

江晚芙正想催惠娘進來滅蠟燭,卻聽得陸則忽的開口,且語氣還挺鄭重的,忙規規矩矩坐起來,擁着被褥,等着陸則繼續說。

陸則也跟着坐起,彷彿只是隨意提起一般,“我近日偶得了一國子監入學的名額,上回見你阿弟,雖年紀不大,談吐卻不俗,爲人處世也頗似大人,若是願意的話,不妨去國子監見見世面。”

陸則不傻,和江家人接觸了幾回,自然看得出,江家唯一一個待江晚芙真心的,也就她的胞弟。他既娶了她,不說爲她徇私,幫襯她胞弟一把,總是理所應當的。

說是偶得了個名額,其實國子監一向緊張,貢生監生,便佔去了十之七八的名額,剩下的則是各州推薦的優秀學子。江容庭雖在同齡人中,算得上優秀,但到底年紀小,自然是沒入學資格的。

但陸則自然有門道弄得來,當然,這些事,他自然不會在江晚芙面前說,只淡淡一句“偶得”。

江晚芙聽罷,卻沒立即一口應下,而是擡起眼,望着陸則,語氣懇切道,“我替阿弟,謝過夫君的好意。”頓了頓,才接着道,“但此事,我覺得不妥。”

陸則蹙眉,沒開口問。

江晚芙見他不開口,便接着往下道,“我知夫君乃是一番好意,我本不該推拒。但思來想去,終究是覺得不妥。阿弟雖年幼,卻也是男子,日後要同夫君一般,頂天立地,擔起責任。眼下夫君因爲我,願意幫襯阿弟,那日後呢,難道事事都要夫君幫忙嗎?便是夫君不計較,阿芙也羞愧難當。”

陸則聽着,神色漸漸淡了下來。江晚芙的話不錯,的確不能事事靠他,但這話,他聽得不怎麼舒服。

江晚芙察言觀色,自看得出陸則的不虞,接着往下道,“且不瞞夫君,便是夫君今晚不開口,我也是想求夫君的。不知夫君能否應允?”

陸則語氣淡淡,“什麼?”

江晚芙便道,“我想,若阿弟過了府試和院試,便證明,阿弟課業學得算紮實,基礎也打得牢靠,屆時我想接他來京城,不知夫君覺得如何?”

陸則聽到這裡,神色倒是緩和了下來,見小娘子怯怯望着他,語氣不自覺軟了下來,“你先前不應,是怕你阿弟在國子監跟不上?”

江晚芙被問得一愣,這自然也是她擔憂所在,但並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最主要的原因,是她雖也想幫襯阿弟,但更加知道,新婦插手孃家事太甚,只怕會引起陸家人的不滿。就像三夫人趙氏,之所以不如二夫人莊氏討祖母喜歡,其中一個原因,便是趙氏有個弟弟,在外惹是生非,常求到國公府來。

好鋼要用在刀刃上,人情自然也是如此。她當然會求陸則幫忙,畢竟他們是夫妻,但這其中的度,她卻不得不仔細拿捏。

就像她先前說的,阿弟不可能事事都靠着陸則,陸則遲早有一日會生厭,一個事事靠姐夫的小舅子,和一個本就刻苦聰慧、不過是靠姐夫拉一把的小舅子,誰都會更喜歡後者。

但這些心思,她自然不會和陸則直言,只頷首道,“我從前讀書,讀到過這樣一段,’合抱之木,生於毫末;九層之臺,起於累土;千里之行,始於足下。’我雖才疏學淺,卻也曉得其中道理。阿弟若連府試院試都過不了,便是入了國子監,也不過是白費了夫君一番好意,更徒惹旁人議論。與其如此,我寧肯他一步步走得紮紮實實的,即便慢些,也不要緊的。”

陸則聞言,心中那點不舒服,倒隱隱約約散去,雖覺得小娘子有些多慮,國子監多的是各家塞進去的紈絝子弟,他陸則的小舅子,誰有那個膽子,說三道四,只怕巴結都來不及。但到底體諒姐弟倆相依爲命,碰上胞弟的事,小娘子多少有些緊張。

他想了想,道,“我那日聽你阿弟說,想早些入仕,好讓你鬆快些。”

江晚芙見陸則面色和緩,心裡也隨之一鬆,抿脣淺淺一笑,道,“阿弟這般想,我自然是高興的。我也不怕夫君笑話我,從前在家裡時,我與阿弟雖吃穿不缺,但多少受了些鉗制,尤其我是女兒家,便更是如此。阿弟偶見幾回,心疼我,才生了這番心思。長姐如母,且那時我怕自己護不住他,盼他舉業有成,自然也不說什麼。但如今,我命好,夫君疼我,祖母憐惜,婆母寬厚,猶如進了福窩一般。倘若真遇上了什麼事,受了什麼委屈,夫君定然會護着我的,是不是?”

她說着,仰臉望着陸則,微微睜大眼睛,等他的回答。

陸則被那雙明潤的眼,望得心頭一窒,不自覺點了頭,“自然。”

江晚芙聞言,眸中露出歡喜之色,難得主動了一回,紅着臉,擡起手,環住男人的脖子,小聲道,“我知道,夫君是待我好的。”

小娘子柔軟的手臂,虛虛搭在他的肩上,帶着甜香的身子,近在咫尺,楊柳般的腰肢,溼紅的脣瓣,滿是歡喜之意的眼眸,便是聖人,見了這般活色生香的畫面,如何能不動半點心思。

陸則自然也不例外,連最後一點不虞,都徹底散去,但他到底記得明日是回門的日子,不捨折騰小娘子,只擡手碰了碰她的鬢髮,溫聲道,“那便算了,等你阿弟過了院試,再入國子監就是。”

江晚芙仰臉望他,輕聲道,“多謝夫君。”

陸則垂下眼,按下心頭那些心思,道,“安置吧,明日還要早起。”

這般,夫妻二人才歇下。

惠娘輕輕進來,吹滅了燈,立雪堂也隨之被夜幕籠罩,夜色之下,顯得格外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