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第 26 章

嬤嬤來請人的時候, 江晚芙還毫不知情。

她正擡手取了溫果酒,給自己斟了半杯,抿過一小口, 就見嬤嬤走了進來, 一個多餘的字都沒有, 道, “江娘子, 老夫人請您過去。”

陸書琇本還想打趣幾聲,瞥見嬤嬤這臉色,心裡咯噔一下, 不作聲了。

江晚芙自然還更敏銳些,掃了一眼空蕩蕩的座位, 倒是面色如常, 放下果酒, 輕輕同陸書琇姐妹二人微微頷首,跟着那嬤嬤出去了。

出了廂房, 這嬤嬤照舊不言不語帶路,走了片刻,就到了正廳了。嬤嬤退到一邊,彷彿鬆了口氣一樣,低低道, “江娘子, 您請進。”

江晚芙瞥見嬤嬤那個神色, 微微垂下眼, 輕輕應了一聲, 理了理裙襬,擡步邁過了門檻。

入了正廳, 就見老夫人坐在上首,臉色不大好,微微闔着眼,手扶着額,彷彿是很累的樣子。大約是聽見腳步聲,便睜了眼,朝她伸手,“好孩子,過來。”

江晚芙什麼都沒說,走上去,輕輕蹲了下來,握住陸老夫人的手,輕聲喚了句,“外祖母……”

聽到這句“外祖母”,陸老夫人更覺羞愧難當,不禁想起阿芙的母親。那孩子養在她膝下時,也是如阿芙這樣乖巧懂事,處處爲她分憂,同府裡幾位郎君,也是從不逾矩,從不叫她操心分毫。

陸老夫人長嘆一聲,低聲道,“好孩子,我對不住你母親。”

江晚芙微微搖頭,握住陸老夫人的手,言辭懇切道,“您不要這樣說,您是阿孃的恩人,阿芙一輩子都感激您,只恨不能結草銜環報答您。”頓了頓,微微仰着臉,道,“您能不能告訴我,出了什麼事?同我有關,對嗎?”

陸老夫人看着那雙明潤的眼,只覺得恨極了林若柳,但偏偏,她心裡再清楚不過。林若柳有錯,但錯更在她。

大郎養成這樣的性子,是她默許的,也是國公爺默許的,溫和過了頭,沒有半點鋒芒銳利。君子、正直、憐憫、寬厚、不爭,他們教導他,做一個仁厚的庶長子,一個溫和的兄長,唯獨沒有教他,當斷則斷、殺伐果決。

但事已至此,說再多也無用,陸老夫人開口,將方纔的事情一一說了,說到張媽媽一頭撞死時,閉了閉眼,接着道,“阿芙,事已至此,我不願瞞你。我雖千百倍不願大郎與林若柳再有什麼糾纏,可到了這個地步,以大郎的性子,不可能撒手不管。”

江晚芙安安靜靜聽罷,雖有些猝不及防,可不知爲何,心裡竟然莫名其妙有種釋然,就像站在山谷前,丟下一塊石子,等啊等啊,終於聽到落地了的聲音。

可能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從那日摘星樓之事後,她大約就做好了最壞的打算。這幾日,林若柳的仇視,也讓她一直懸着一顆心。

現在,懸着的心,倏地落地了。

江晚芙低垂着眉眼,掩住眸中情緒,低聲道,“大表哥準備娶林表姐嗎?我是沒什麼的,反正信估計也還未到蘇州,及時叫人截下,只當未曾提過就是。您放心,我也絕不會與旁人提起半句。”

江晚芙說着,忽然覺得有點慶幸。大約是來京城時,她就沒想過高攀陸致,所以事到臨頭,婚事真的成不了的時候,她反倒能夠全身而退,不必狼狽收場,這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可陸老夫人卻沒應她的話,而是道,“好孩子,你聽我說。林若柳這個人,心思不正,做不得正妻。允她進門,已經是極大的寬容,正妻之位,她是想都別想!”

江晚芙聽到這裡,已經約莫猜出老夫人的言下之意,微微擡臉,望着陸老夫人那雙和善的眼,沒有作聲。

陸老夫人說着,忽然頓住,聲音一滯,半晌才繼續道,“這件事,是我們國公府對不住你。你若還願意給大郎一個機會,我定不叫你受委屈,風風光光迎你進門,從今以後,明思堂你一人做主,旁人絕越不過你半步。你若不情願,過些日子,我親自替你說一門親事。”

江晚芙安安靜靜聽罷,一時沒有作聲,彷彿在思考,但其實,她在聽到的那一瞬,便有了答案。

不錯,只要她點頭,林若柳做妾,她爲正妻,不管規矩還是身份,林若柳都被她壓一頭。但往後呢?

這種事,有一就有二。林若柳是第一個,卻未必是最後一個。日後也許是身份更高的貴女,到那時,她要自請下堂嗎?

說到底,她與林若柳沒什麼區別,父親不會幫她出頭,阿弟又尚且年幼,還要她照拂。真的到了那個時候,她束手束腳,進退維谷,根本沒有後路。

她是個極務實果決的人,與其去賭陸致會不會改,去賭林若柳是不是最後一個,倒不如當斷則斷,舍了這樁原本就門不當、戶不對的婚事。

與其日後陷入那種境地,不如現在做個取捨。

江晚芙低垂眉眼,心頭思緒萬千,片刻後,她微微擡眼,看着老夫人滿含期待的目光,終是開了口,“外祖母,這婚事,作罷吧。”

陸老夫人其實已經猜到了,但凡是個聰明孩子,便不可能再來淌這趟渾水,更何況,阿芙這孩子看似溫柔,骨子裡卻是個倔強的,生母早逝,能在繼母的手下,將幼弟撫養長大,又怎麼會是個沒有主意的人?

她只是覺得,太可惜了,可惜了這樣一樁好姻緣。

陸老夫人眼睛驀地有些溼了,江晚芙見狀,擡手輕輕替她擦了,將臉貼在她放在膝上的手背上,用極輕的聲音道,“您別難過,這事誰都不怪,是我與大表哥沒有緣分罷了。您放心,阿芙一定不叫您爲難,等林表姐進了門,我再回蘇州,只說家中有事,催我回去,日後事關國公府的事,我絕不與旁人提起分毫。”

陸老夫人聽罷,剛想開口,便覺手背一陣溼潤,心中更是惋惜憐惜,各種複雜情緒油然而生,終是道,“是陸家對不住你,你……你不必這樣懂事,還處處爲我那沒出息的孫兒着想。”

江晚芙搖搖頭,沒再作聲了。

她的確沒有覺得多委屈,做人就是如此,你給人留三分情面,旁人自然還你幾分。既然都要走了,倒不如走得體面些,日後旁人再想起你時,總會記得那幾分好。

話到這裡,其實已經沒有什麼可說的。

陸老夫人也只是擺擺手,愧疚道,“好孩子,今夜叫你受累了,回去吧。明日,我定給你一個交代。”

江晚芙輕輕應下,又寬慰了陸老夫人一陣,才起身出了正廳,剛一踏出去,纖雲便立即奔了過來,緊緊貼着她,一副怕她被旁人欺負了去的模樣。

江晚芙本來很累了,見纖雲這個模樣,又覺得心裡暖暖的,輕輕道,“我沒事,回綠錦堂吧。”

主僕二人便朝前走,沒走幾步,便又停下了。

只見迎面走來一個郎君,一身純白錦袍,暗沉沉走在黑暗裡,彷彿即將要被夜色淹沒一樣。他面上有幾分倦色,神情憔悴,絲毫不復以往的溫文儒雅,有幾分狼狽。

是陸致。

江晚芙停下步子,示意纖雲繞道,剛走一步,卻被身後一句低低的“江表妹”給叫住了。她微微閉了閉眼,心裡有些說不上來的煩躁,今晚的事,對她而言,完全是無妄之災,她不怨陸致,不代表還能和以前一樣待他。

緊接着,陸致又叫了一聲,依舊是那句“江表妹”,語氣可憐。

若是換做個心軟的,被未婚夫這樣喚,早就回頭了,偏偏江晚芙從不胡亂心軟,她這個人,一旦做了決定,便不會遲疑不決。

她只低聲道了句,“大表哥,夜深露重,早些回去歇息吧。”

說罷,便帶着纖雲繞道走了,出了福安堂,剛走到曲廊之上,便淅淅瀝瀝落下了雨。冷風捲着雨,吹到面上,有些冷。

江晚芙倒沒什麼,纖雲卻是忍不住,低低哭了起來,小聲道,“娘子,咱們明日就回蘇州吧……他們也太欺負人了……”

江晚芙剛想安慰纖雲,驀地擡頭,卻忽的瞥見曲廊外的梧桐樹下,站着個人影,一襲青衣,長身而立,清貴矜傲,不知在那站了多久。

江晚芙微微一怔,卻見那人朝旁邊輕輕點了點頭,很快有個隨從跑了過來,遞上一把傘,畢恭畢敬道,“江娘子,世子道,夜深雨寒,彆着涼了。”

纖雲眼下對國公府的人沒半點好感,更不可能在他們面前哭,趕忙擦了淚,生怕被人瞧不起,也賭氣不去接傘。

倒是江晚芙,接了過來,微微頷首,道,“替我謝過二表哥。”

那隨從應下,很快撐着傘出了曲廊,似去回話了。

回過話,陸則還在梧桐樹下站着,江晚芙眼下委實沒什麼心思再過去說話,只想回去好好睡一覺,什麼事都明日再說,便只朝那頭福了福身,權當做打過招呼,就帶着纖雲撐傘出了曲廊。

眼看着主僕倆走遠了,連最後一點背影,也消失在月門外,陸則靜默許久,才忽的開了口,“她哭了?”

常寧跟了陸則許久,多多少少猜到自家世子待江娘子有些不同,聞言趕忙回想了一下,低聲謹慎道,“彷彿沒有哭,但眼睛似乎有些紅。”

那就是哭過了……

陸則淡淡地“嗯”了一聲,沒再說什麼,徑直踏出了梧桐樹下,也沒撐傘,就那樣往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