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第 25 章

嬤嬤來稟報時, 陸老夫人正與幾個兒媳婦說話,永嘉公主、莊氏、趙氏三個正作陪着。

嬤嬤附耳低聲說罷,陸老夫人臉色驀地一沉, 莊氏、趙氏兩人當即有些發憷, 面面相覷, 不知一貫不管事的婆母, 怎麼發了這樣大的火?

陸老夫人倒是顧不上這些, 起身就要朝外走,忽的步子頓了頓,回頭看了眼三個兒媳婦。

莊氏正被看得心中發憷, 卻見老夫人忽的開了口,點了她和永嘉的名字, 道, “公主與老二媳婦兒與我一同去吧。”

莊氏不明所以, 倒是起身應了,跟在長嫂身後, 三人一同出了茶室。

出了茶室,走了約有一盞茶的功夫,老夫人越走越快,妯娌倆個覺得納悶,卻也趕忙跟上。

直至到了福安堂專門用來待客的偏院處, 一踏進去, 滿院子的燭火, 一個壓得低低的嗚咽聲, 和嚴陣以待的嬤嬤, 再加上婆母剛纔的態度,一下子讓永嘉公主和莊氏警醒了。

兩人對視一眼, 永嘉倒還算冷靜,她自己的兒子自己瞭解,二郎心思深,這種爬牀的手段,在他眼裡,是決計不夠看的。果真,一擡眼,就看見了屋檐下的修長身影,是自家二郎。

莊氏卻是有些關心則亂了,看了眼跪在地上小聲哭的張媽媽,一眼就認了出來,是林若柳的貼身嬤嬤,當即面色一變,心頭驀地一跳。

總不會是三郎——

莊氏想着,下意識擡眼尋自家三郎的蹤跡,連半個人影都沒看見,只看見門口站着的陸則,當即急聲問,“世子,可瞧見三郎了?”

陸則指了指那間黑着的廂房,淡淡道,“三弟醉得厲害,只怕還沒醒。”

聽了這話,莊氏的心一下子落地了,目光不由自主投向了那間亮着的廂房,心裡頭已經有數了,只怕……只怕那屋裡的,是陸致了。

陸老夫人無暇理會兒媳婦的心思,發話叫守門的嬤嬤開了門,獨自一人走了進去,連嬤嬤都沒帶。

陸致正坐在靠椅上,手扶着額,腦子還是脹着的,混沌糊塗得厲害,聽到開門的聲音,他下意識擡頭,見是祖母,忙站了起來,低聲喚道,“祖母。”

陸老夫人一言不發看着這樣的孫兒,沉默良久,開了口,“大郎,我給你兩個選擇,你自己選。一,我給林丫頭準備一份嫁妝,發嫁出去,從此她是死是活,富貴還是落魄,與你、與國公府再無半點關係。所有知情的人,我都會處理。二,你和阿芙的婚約作罷,從此之後,各自嫁娶,你娶林丫頭也好,納也好,我一律不管。”

陸致聽到那句“你和阿芙的婚約作罷”時,臉色驟變,急道,“祖母——”

陸老夫人卻不管不顧,自顧自說完了,才盯着陸致,嚴厲道,“你什麼都不用說,我只問你,你選什麼?”

陸致被問得一怔,眼前劃過江表妹的臉,很快,又被剛纔的畫面佔據。

屋外嘈雜聲響,他被吵醒,下意識要起身叫人,才發現,一雙柔軟的、明顯是女子的手臂,壓在他的胸口,雪白的皮肉,貼着他□□的胸膛,哪怕在一片黑暗中,都顯得那麼格格不入。

女子柔軟的軀體,緊緊貼着他,兩人肌膚相親,身上不知是汗,還是什麼,溼滑黏膩。

他嚇得驚起,那女子跟着坐起來,小聲喚他一句,“大表哥。”

他心頭驀地一跳,然後便是一片混亂,點了蠟燭,林若柳穿好衣服,被嬤嬤帶去另一間廂房。

再然後,就是祖母過來了。

陸致腦子裡亂得厲害,他記不起自己進了屋子後,屋裡有沒有人,記不起自己有沒有對林若柳做什麼,但他唯一確定的是,他不想取消婚事。

哪怕對不起林若柳,哪怕江表妹生他的氣,不理睬他,他也不想取消婚事。

陸老夫人一言不發,等了良久,終於聽到陸致開口,他道,“祖母,阿芙是我心裡唯一的妻子。”

陸老夫人繃着臉,心裡卻略略鬆了口氣。郎君們也許不懂,但她卻再明白不過,今晚的事,明明白白就是林若柳主僕算計了陸致。

這種下作的爬牀手段,只要一查,來龍去脈就能一清二楚。處置起來,也不難,發狠將人發嫁了,隔着十萬八千里,她不信林若柳一個內宅家眷,還能來尋國公府的晦氣。

她怕就怕,孫兒對林若柳,當真有憐惜之意,遲疑不決,猶豫不定,反而傷人傷己。

這並非她杞人憂天,那日孫兒來尋她,爲了林若柳那些謠言的事,她便心中覺得不對勁了,但到底沒有多想。更何況,還有上次摘星樓的事,阿芙那孩子懂事,不肯提起,她卻不可能渾然不知。

好在,孫兒還算清醒。

陸老夫人起身,推開門出去,掃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張媽媽,吩咐嬤嬤,“騰個屋子出來,把今日負責守門的婆子、接送的小廝都叫來。另外,請林娘子也過來。出了事,總要問個清楚明白,一團糊塗賬,如何理得清?”

嬤嬤應下,趕忙下去了。

片刻功夫,人就都到齊了,衆人進了花廳,陸老夫人自然是居上座,腰背挺得筆直,以往和藹溫和的目光,格外得嚴厲。

被領進來的林若柳,都被看得心頭一顫,下意識將目光投向了一旁的陸致,囁喏道,“大表哥……”

陸致垂下眼,沒有理會。時至今日,他再蠢也知道,他被算計了。

林若柳見陸致這個反應,嗓子眼一滯,跟含了黃連一樣,直到看見被捆着進來的張媽媽,才一下子撲了過去,看着她被打得紅腫的面頰,林若柳撲簌簌掉着淚,“張媽媽……”

張媽媽倒是擠出個笑,道,“奴婢皮糙肉厚,不疼,就是看着嚇人了些,不疼的。娘子不怕啊……”

陸老夫人看着這幅主僕情深的畫面,面上沒有半點動容,反而指了指花廳裡跪着的兩個守門婆子,開口道,“今晚之事,當着所有人的面,一字不差說出來。”

兩個婆子知道自己攤上事了,哪裡還敢隱瞞,趕忙哆哆嗦嗦把張媽媽如何借荷包一事,引她們出了屋檐,一一說了。

“奴婢們原本正守着廂房,因嬤嬤吩咐過的,郎君們今晚要在這裡歇,不許旁人進去。奴婢不敢怠慢,一直守在門口,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然後,這個張媽媽就來了,說自己撿了箇舊荷包,裡頭有幾錠碎銀……還有,還有一個發舊的金鐲子,問是不是奴婢掉的。奴婢們說不是,張媽媽又說,自己還要趕着回去伺候主子,又不認得福安堂的人,就讓奴婢們幫着看看,是不是認識的人掉的。奴婢答應了,叫她過來,她無緣無故跌了一跤,奴婢們看她摔得狠了,忙過去扶她。”

婆子說着,肯定道,“定然……定然是那個時候,有人趁那個時候偷偷進的廂房。”

另個婆子眼尖,一下子就看見了張媽媽手上的舊鐲子,忙道,“老夫人,就是她手上戴着的這個,就是這個。”

說到這裡,其實事情的真相,已經一目瞭然了。

就是林若柳主僕兩個,一人藉機引開守門婆子,一個趁機進了廂房,賭得就是生米煮成熟飯,國公府爲了名聲,不得不捏着鼻子認下。

但,哪裡有這麼簡單的事。

國公府的門,也不是那麼好進的。

一旁聽完全程的莊氏,都忍不住在心裡感慨,這主僕倆膽子的確夠大,不過,也太沒把老夫人放在眼裡了。生米煮成熟飯又怎麼樣?

若不知廉恥做這事的是個貴女,礙着家中父兄的關係,說不定還有進門的機會。可林若柳一個孤女,沒爹沒孃,就一個不想管她的舅舅,就是一劑藥喂下去,死在國公府,也沒人替她說半句!

反正,她本來就是個病秧子。

莊氏所想的,自然也是陸老夫人的想法,只是她到底心善,不想造殺孽,只冷冷開口,“林丫頭,自打你入府,我自認待你不薄,不曾叫你缺衣短食,也不曾叫你受什麼委屈。你舅母那日嚷嚷,說你是養不熟的白眼狼,我還不以爲然,如今看來,是我年紀大了,識人不清。今晚之事,如何發生的,你心知肚明。我也不把事情做絕,給你留一條活路,你今晚就搬出去。明日,我爲你備一份嫁妝,尋一門親事,爲你送嫁,從今以後,再不必與我國公府有什麼來往!我也只當,從沒見過你這個人!”

陸老夫人說罷,林若柳怔愣在原處。她將視線投向陸致,看見郎君如玉溫柔的側臉,心頭一陣恍惚,忽的張口,叫了他一句,“大表哥。”

那一句端的是哀切悲柔,含泣帶淚。

陸致閉了閉眼,狠心沒理會,也沒給她任何迴應。

這時,林若柳身側的張媽媽,暗暗咬了咬牙,擡眼時,眼睛裡全是堅定之色,忽的大聲道,“老夫人,那守門婆子的話,句句是假!什麼丟了的荷包,那荷包原本就是我自己的。”說着,從懷裡摸出荷包,薅下手腕上的鐲子,言辭鑿鑿,“這荷包、這鐲子,都是我的私物。”

然後,一指那兩個婆子,厲聲道,“分明是這兩人擅離職守,才污衊於我家娘子!”

守門婆子一聽她這顛倒黑白的話,一下子急了,開始解釋。張媽媽卻緊接着道,“今晚,娘子說屋裡悶得慌,出來透透氣。夜深路暗,她一時迷了路,誤入了那廂房。我四處尋她不着,本想求兩人讓我進去看一看,這兩人卻非要我拿銀子,我不肯,便爭了起來,我這才摔了的。否則,那地如此平坦,我無緣無故怎麼會摔跤?!”

守門婆子傻眼,趕忙道,“你這人怎麼胡說八道?!”

張媽媽卻沒理睬兩人,那往日總是低垂着的眼睛裡,滿是堅定之色,一字一句往下道,“我家娘子無父無母,卻容不得旁人這般污衊!我林家也是書香門第,我家娘子,幼時讀過聖賢書,背過三從四德,今日卻被這樣污衊,老爺夫人泉下有知,便是化作厲鬼,也要來爲女伸冤!”

說着,看向一旁的陸致,質問道,“陸大郎,你也是飽讀聖賢書之人,醉酒佔了我家娘子的身子,如今怎能安安穩穩坐着這裡,看着這些婆子胡亂攀咬我家娘子?”

不等陸致回話,立刻指着上首的老夫人,“還有你,老夫人,你口口聲聲爲我家娘子留條活路,可她沒了清白,誰肯真心待她?這不是把她朝死路上逼麼?”

張媽媽忽然的發作,令衆人猝不及防,嬤嬤反應過來,正要上前按住她。

張媽媽卻冷冷一笑,彷彿在譏笑衆人,然後,她忽的看了一眼林若柳,眼神驟然柔和了下來。

林若柳從剛纔起,就一直沒開口,傻傻跪坐在地上,失魂落魄,忽的見張媽媽那個眼神,心頭忽的一顫。

還不待她反應過來其中的含義,張媽媽一頭撞向陸致坐着的那圈椅把手。

她幾乎沒有留一點餘地,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一頭撞上去,前額頓時癟了下去,血濺出足有三尺。

她蒼老的身子,像一團重重的麻袋,重重滑了下去,口鼻處不斷有血涌出來,眼中含血,伸手去拉陸致的衣襬,聲音幾不可聞。

她道,“陸大郎,我家……娘子……是……無辜的。”

話畢,眼耳口鼻處血噴射出來,不到一瞬的功夫,人已經斷了氣。

張媽媽死了。

林若柳撲過去,抱住張媽媽的屍體,一個勁兒地替她擦面上的血,可那血像是擦不完一樣,一擦就涌出來了,越來越多的血,越來越濃的血腥味。

終於,她失聲痛哭,沙啞淒厲的聲響,幾乎將夜色撕開。

陸致坐在那裡,聽着這近在咫尺的悽慘哭聲,坐得腰背僵直了,他擡手抹去面上的血,那是張媽媽一頭撞過來時,濺在他面上的。

他緩緩站起來,朝上首的祖母跪下來,閉了閉眼,低聲道,“祖母。”

陸老夫人見那張媽媽一頭撞死在陸致面前時,心裡便知道不好了,見陸致起身,也是手一顫,壓着聲音,道,“你說。”

陸致閉上眼,掩住眸中的痛苦和濃重的愧疚,低聲道,“今夜之事,孫兒……難辭其咎。無論如何,是孫兒毀了林表妹的清白,也該對她負責。”

陸老夫人沉默良久,花廳內氣氛壓抑得厲害,終於,陸老夫人開了口,“去,請江娘子去正廳,只說,我有事尋她。”

說罷,驟然起身,擡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