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洛靜靜品一杯香茗,恬然安素。今天他挑起一半頭髮,束了一頂玉冠,深紫色華美袍服,繡着飛天蟠龍的皁靴。略略蒼白的臉英俊清朗,整個人就是美好的畫卷。
他擡起燦若星辰的美目,脣邊一抹笑,“過節準備的東西夠嗎?不夠我吩咐管家再送過來。”
我端正坐在椅子中,垂首斂目的矜持,“足夠了,謝謝餘公子關照。”
餘洛不以爲忤,瞭然地看着我,雲淡風輕。
連日我故意的淡漠,拒人於千里之外,在他溫淳的包容中消於無形,令我手足無措,反倒尷尬歉疚,自覺矯情。
他半開玩笑,輕輕說,“聽說遲歌對雪池雪舞極好,反而對我這個正主兒不怎麼上心。”
我只好放棄掛着正經的面具,眨眨眼,“那多人伺候你,排隊也輪不到我啊。”
他失笑搖頭,站起來拉起我往外走,“尖牙利嘴!走,我們到園子裡逛逛,這兩天你老悶在屋子裡對身體不好,今天明月節,新換了應景的各色菊花,瞧瞧罷。”
餘洛說得輕描淡寫。
原來他一直有關注我。
擡眸凝望他雋淡的背影,綢緞般的髮絲縈繞着天然茶麩的清淨味道。
我拉他的袖子,喚住他。
“餘公子。”
他回頭,“嗯?”
我好喜歡他純粹如泉水的墨黑眼瞳。
我呆呆看他俊秀的容顏,說出的話卻是極認真,“如果,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請你照顧一下雪池兄妹,可以嗎?”
握着我的手緊了緊,微涼的體溫沁過來,他嘴邊隱去了笑意。
一直知道,餘洛要是斂去溫和恭謙的氣息,清透雙眼犀利地盯着別人,是很可怕的。他的眼神冷冷的,不帶任何感情,透出強烈的對生命的淡漠輕蔑。高貴清華的冷冽氣質,無形中令人心魂俱懾,敬之畏之,不敢褻瀆。
“好。”
我苦笑,不得不面對他的逼視。
現在他就盯着我,深邃眼珠有致命的誘惑,也有令人膽戰心驚的寒光,開口卻是極溫柔,“我也會護你周全的,我不允許任何人——”
“少爺,金香大管家帶人闖進來了!”水琪忽然匆匆忙忙閃身出現,臉色凝重地單膝跪下。
餘洛轉過頭,一霎已恢復了恬淡漠然,適才凌厲的鋒芒盡收,淡淡一笑,“哦?居然來的那麼快?”
我有些擔心,“你怎麼一點都不緊張,水琪大哥挺着急的樣子,是有人凶神惡煞來找茬嗎?”
餘洛露出一絲奇怪的笑意,拉着我轉個方向,徐徐朝外邊走去,“那遲歌敢不敢跟我去會一會這惡煞?”
言辭滿是調侃之意。
我好奇起來,“你都不怕,我爲什麼不敢?”
“很好,水琪,帶路。”
金香大管家是什麼人?我一路琢磨,大概跟德大媽一樣狠辣,虛僞,看來頭也許更盛氣凌人一些。可是再怎麼趾高氣揚,也只是個管家啊,居然敢對世子不敬?
等見到真人,我才知道我完全想錯了。
什麼狠辣虛僞,仗勢欺人,醜惡嘴臉,全只是我的憑空想象。
場面蔚爲壯觀,餘洛現身的一剎,所有童僕婢女跪下地,密密麻麻布滿了偌大的前庭。
一位四十多歲,又瘦又小的婦人顫顫巍巍迎上來,臉上溝壑縱橫,看得出年輕時眉目是極清秀的。她拉住餘洛的手,上下仔仔細細打量一番,擦了擦眼角,哽咽道:“少爺,最近病好多了吧?”
餘洛臉上是從未有過的敬重,輕輕抱着金香瘦小的身軀,安慰道,“好多了,香媽媽,餘兒很想你呢。”
“餘兒,讓媽媽好好看看你。”金香抹一把老淚,拉住他胳膊細細觀察他的臉,“可憐的兒,每年也只得這幾天臉色好一點,那段先生爲什麼就不肯留下住在王府……”
“香媽媽,餘兒很好,段先生自有他的難處,我們不能怪他。”餘洛輕聲接過話。
金香眼睛通紅,嘆息抽噎,“唉,這是自家造的孽,當然不敢怨別人,你娘泉下有知,心中又該難受後悔了,天作孽啊……”
說到這裡,金香掩嘴,無聲哽咽更厲害了,幾乎喘不過氣來。
餘洛輕柔地拍她的背助她順氣,溫柔勸道:“香媽媽,別哭了,好好兒過節呢,又弄得傷感起來,娘會更擔心的。”
“就是,人老了……”金香掏出帕子不住拭淚。
我都看出來了,餘洛和金香明顯感情不一般,真摯深厚,金香顯然是很疼愛他的,看他的眼神就像一位媽媽看自己未長大的孩子。怪不得剛纔餘洛那副樣子,敢情我白操心呢。
“餘兒,聽說你是爲了一位姑娘不回王府那邊過節,就是這位姑娘吧?”
金香恢復了情緒,轉身打量我。
“嗯,這位是莫姑娘。”餘洛不置可否。
什麼,爲了我不回王府過節?
我吃驚地看向餘洛,他似笑非笑的星眸除了一片清明,別無暗示。
我只得轉向金香,不知道要行什麼禮,跪下?屈膝?磕頭?喬竹悅好歹是安琴郡主,用不着吧?
餘洛,你搞什麼鬼啊。
最後我只微笑地點點頭,矜持道:“金香管家,小女子姓莫,名喚遲歌。”
她拉起我的手,善意地打量我一番,嘆氣道:“也是個好姑娘,可憐……”
我巴巴望向餘洛,不知道該怎麼迴應金香。
餘洛走過來,“香媽媽,這次突然來落雨行府,是父王的意思吧。”
金香點頭,魚尾紋深了一分,憂道:“。餘兒,王爺是爲了你好,你以前從未了一個女子這般……他老人家擔心啊……”
餘洛神色淡漠,語中寂寥,“他從來不知道我想要什麼。”
金香深深看我一眼,語氣竟帶一絲哀求,“餘兒,你註定是成大事的人,明天就帶她隨香媽媽回去吧。”
“父王的意思我明白,我答應便是了。”
他說得輕輕巧巧,金香舒了一口氣,於我卻是一個晴天霹靂,轟地腦袋全白了。
他答應了?意味着什麼?
他答應將我抓回楚澤王府,交給楚澤王處置,嚴刑逼供,強迫我交出兵符?
他決定爲了爭奪最高的皇位,放棄我?
我完全懵了,震驚地盯着餘洛沒有表情的臉,淡淡的,卻又堅決的。他悄悄伸手過來握住我冰涼的柔荑,似還說了句什麼話,我已經完全聽不到了。
怎麼辦?明天就要被帶回杭舟的楚澤王府,啓雲沒醒,我就是要逃也不成啊。
難道我註定再次拋下啓雲,自私地走掉?
心好痛,好痛。
餘洛,餘洛,你真的決定了嗎?
接下來我糊里糊塗地應付場面,竭力保持面上的一無所知,心裡其實一片混亂,連嘴裡說的什麼話都不知道。
不知道什麼時候怎麼樣回到自己的院子,已經日上中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