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農曆冬月,大地開始落霜,整個村落的清晨,時常籠罩在濃濃的霧氣之中,門前的樹看不到樹冠,村子的路,看不到盡頭,如在幻境。水面氤氳着淡淡的水氣,似凝固般懸而不動、不消、不散。深吸一口冰涼溼潤的空氣,瞬間驅散了剛睡起時遺留的一絲睏意。這樣的天氣,柴草燒起來煙大,而鳧炱似乎也罷了工,竈臺燒火做飯的煙排不出去,倒灌進了家中,村落中、鄰里間,不知從哪傳出的咳嗽聲,和偶爾的雞鳴犬吠以及那融合在霧氣中的煙火氣,雖平添了清晨的靜謐,卻又總能把失神的人拽回到人間。

於德忠夫婦結束了一年的活計,終於有時間好好休息一下。於樂的姥姥也在這裡住了月餘,期間除了幫着做飯操持家務,還用舊的被面給於樂縫製了一套棉衣棉褲。紅色的帶着牡丹圖案的被面,續上舊被子裡拆下來的棉絮,在姥姥一針一線的縫合下,就成了於樂過冬的衣服。如果不出意外,整個冬季,他都會穿着這一身,都不會換下來洗洗。有點錢又講究的人家,會給孩子置辦新的棉服,但對於一個債務還未還清,尚在生存邊緣掙扎的家庭,省點錢活下去遠比面子重要。

在第一場雪到來之前,於德忠要將自己的丈母孃送回家。在於樂的央求下,於德忠決定帶上於樂一起。於樂的姥姥側坐在於德忠“二八大槓”自行車的後座上,一隻胳膊挎着自己來時拿的包袱,一隻手扶着於德忠。於樂坐在前面的橫樑上,於德忠雙手握着把,將於樂前後夾住,這樣一行三人隨着自行車吱吱呀呀的聲音行進在了鄉間土路上。於樂一路都在東張西望,臨近中午,霧氣散了差不多,視野變得開闊起來。田野沒了高高的玉米高粱,取而代之的是剛冒出頭不久看上去蔫不拉幾的小麥,掛着一層淡淡的霜,一眼望去好像能看到大地的盡頭。

期間要通過一段南北走向的柏油路,那是縣裡新修的通向最南端靠海那個鎮子的一條省道。上了柏油路,自行車蹬起來也不那麼費勁了,速度也快了不少,偶爾會有一兩輛汽車從旁邊飛快駛過,於樂很少見到這種東西,興奮的悠着雙腿叫着“唄唄車”。村裡孩子們一起玩得時候,有那坐過這種小車的孩子會模仿給其他孩子看,兩隻手握着拳頭在胸前,像轉方向盤一樣,口中模仿着汽車的喇叭聲“唄唄……”,於是孩子們都管它叫“唄唄車”。於樂的晃動讓自行車打了個趔趄,於德忠氣道“別亂動,老實坐着,要不下回不帶你出來了。”

於樂所在的村子南面四五里地有一條東西走向的鐵軌,每天上午和下午都有一趟火車通過,於樂在村子裡時常會聽到火車的汽笛聲。有時候,當火車的汽笛聲響起後,於樂的姥姥會帶他到村子的南北主幹道上向南翹望,告訴他那個是火車,然後看着遠處一個黑色長條的東西慢慢的自西向東走過。這條鐵路正好穿過了柏油路,於是在鐵軌與柏油路交匯的兩側都設置了欄杆,當有火車經過時,欄杆會落下。於德忠一行走到這裡,剛好看到欄杆落了下來。

“樂樂,一會兒大火車就來了,咱們在這看火車。”姥姥開心的跟於樂說到。

“嗯嗯,看大火車,嘿嘿,大火車要來了。”於樂興奮的看着路邊巨大的紅綠燈,聽着由遠而近的汽笛聲,這是他第一次近距離接觸火車,內心期待又緊張。

我們常常抱怨,長大後快樂就沒了。也許,正是少了很多童年時候的“第一次”,那時候的我們剛剛來到這個世界,對未知充滿了好奇與探索之心,隨便遇到點事情都會激動興奮,而長大後,當一切都變得稀疏平常,就再也沒了看一次火車都能興奮好久的樂趣。這個世界雖然在急劇變化着,但其實有些快樂並沒有改變,改變的只有我們自己而已。

綠皮車從於樂的眼前轟隆隆的駛過,近距離看它是那麼大,又那麼長,感覺它開了好久才從眼前的柏油路始離。於樂興奮的睜大眼睛看着,想把每個細節裝進自己的眼裡,他甚至都不敢眨眼,怕漏掉了什麼,就像撿東西一樣,沒拿到手裡就是浪費。綠皮車的車窗有的半開,有的關着,於樂看到裡面坐滿了人,每個窗戶都有人面對面的坐着,他們也在瞧着窗外,瞧着於樂,這一刻,他們成了彼此眼中的光景。

於樂看着他們,不知道他們是誰,不知道他們從哪裡來,又將到哪裡去。直到後來,於樂成爲了車裡的人,經過村莊時,看到婦人牽着小孩好奇的看着車裡的他,那一刻,他有一股衝動,他好像看到了當年的姥姥牽着自己,他想告訴那個“自己”說“總有一天,你也會成爲車裡的人。車裡的人爲了夢想背井離鄉時,會壓抑、不捨和悲傷,爲了親人歸來時,會開心、激動和興奮,可是如果從頭再來,我希望是你,陪着姥姥站在路邊看火車,我不想成爲車裡的人,我不想要這顛沛流離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