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燁看霽蘭的手裡鐵杄子燒得通紅,伸手按在了霽蘭的小手上。
霽蘭的胳膊頓了下,往下掉,卻給玄燁拽着:“拿穩了,小心燙着。”
霽蘭吸了口氣,輕輕地“嗻”了聲,沒覺得鐵杄子燙只覺得玄燁的手燙。
玄燁頭挨着霽蘭的頭,溫暖有力的大手緊握着霽蘭冰涼柔軟的小手在鹿皮上用鐵杄子做筆一筆一劃寫下了犀利遒勁矯若驚龍兩個字,滿文的霽蘭名字。
霽蘭的心不能平靜了,呼吸急促,她的名字永遠烙在了這個燧囊上,她的命運是不是也烙在了上面。
玄燁瞧着烙好的字,脣角盪出了笑,擡頭對着霽蘭溫柔似水地道:“這個燧囊我會帶一輩子。”
霽蘭不敢迴應玄燁,低垂着頭,卻不自主地往玄燁那靠了靠,不知是不是因爲玄燁摟着的緣故,還是她真的想靠過去。
這麼一個細微看似無意的動作卻讓玄燁大喜,摟着霽蘭的胳膊緊了下,握着霽蘭小手的大手也用了下力。
霽蘭的呼吸也緊了緊,鼻息間只有龍涎香和燃燒的紅蘿炭的香味緊緊包裹着,她已經不能呼吸。
玄燁又低下了頭,把燧囊翻了過來:“你說這面烙上什麼好?”
霽蘭看着空白沒有圖案的鹿皮,感覺她也是空白的,只能艱澀地說:“奴才不知道。”
玄燁把燧囊翻過來翻去地瞧着,然後側頭柔聲問霽蘭:“你有漢文名字嗎?若沒有,我給你起一個:‘霽蘭’,雪後蘭香。‘飛霜早淅瀝,綠豔恐休歇。若無清風吹,香氣爲誰發’。”
“若無清風吹,香氣爲誰發”,玄燁自是想着他不就是清風,香氣可不就是爲他發了。
霽蘭的心頓了,她想起石濤說過她是雨裡的蘭花,西風寒露深林下,任是無人也自香。她到底是“無人也自香”還是“若無清風吹,香氣爲誰發”?霽蘭的心亂了,卻希望能定下來,眼睛不由自主看着玄燁的側面,卻看不到,只能看着玄燁握着她小手的那雙有力的大手。
霽蘭的手也只能由着玄燁握着,一點點烙下了朵雪中幽蘭,彷彿風中搖弋怒吐芬芳。霽蘭心裡有個聲音:“就這麼定了吧,就這麼定了吧,她是奴才,這是主子的恩典……”眼睛卻潤了……
石濤躺在牀上,和衣半臥着,手裡捏着納蘭容若的信。信裡說了京師地震的情況,宮廷也遭受了損失,卻沒有提霽蘭的生死。數十行的字,石濤已經看了數十遍,已經倒背如流,卻還是想從字裡行間找出有關霽蘭哪怕半個字的消息。
石濤終於放棄,這信裡沒有一點霽蘭的消息。京師離他太遠了,彷彿已經是隔了幾生幾世般的遙遠。看着枕邊的那幅才畫就未裱的《墨蘭》圖,那是原本要託綱蘭容若給霽蘭的,不是想說再續前緣,而是了斷前緣。如今看來,這個怕也是不能了。
石濤輕輕展開《墨蘭圖》,吟誦着這面的自題:“根已離塵何可詩,以詩相贈寂寥之。大千香過有誰並,消受臨池灑墨時。”
自己已是離世方外之人,何必再眷戀紅塵俗世。寫這個就是多此一舉,說是“根已離塵”根本是不想離塵。算了,還是徹底了斷吧。
石濤閉上了眼,將那幅《墨蘭》圖遠遠拋出,似真要離塵,只是畫拋出。畫拋出了,過了許久,心卻還未拋出,只有更痛更不捨。默默地下牀,走了過去,將畫撿起,日後此畫送與納蘭容若,交付天意吧。
陰鬱的雪天終於過去了,總算見了陽光。慈寧宮雖說還被白雪罩着,黃琉璃瓦單檐歇山頂已經露出了少許黃色,透着不少的喜氣。慈寧宮裡縷空銅罩着的火盆裡冒着紅紅的火苗,燒得暖暖的火地,一切都預示着來年會有個好兆頭。
太皇太后端坐在西洋卷草蕃蓮紋紫檀木炕上,看着邊上坐着的太后,下面站着的嬪妃們,聽着低低的孝敬恭維話,嗅着嫋嫋燃着的佛前檀香,享受着和樂融融,臉上不自禁地露出了笑。
“皇帝已經從南苑回來了,聽說身子骨大好了。”太皇太后輕輕的一句,讓下面站着的玄燁後宮裡掀起一層波瀾。
太后的身子往太皇太后這靠了過來:“皇帝回來了?”
慈寧宮的太監劉忠挑着簾子進來跪下:“奴才主子來給太皇太后主子、太后主子請安了。”
屋子裡的女人一陣靜靜地動作,順治沒滿五十歲的妃子們進了邊上的暖閣子。這裡只留下了太皇太后、太后和玄燁自己的嬪妃。
玄燁穿着明黃色的行褂,帶着黑色的貂皮暖帽走了進來,到了太皇太后跟前兩步跪了下來:“孫子恭請太皇太后瑪嬤安,兒子恭請太后額捏安。”
太皇太后瞧着玄燁的臉色透着紅潤:“不錯,看來去南苑果然是去對了。身子骨又結實了些。”
“孫子謝太皇太后媽嬤垂愛,身子纔好轉的這麼快。”玄燁客氣地謝着。
“快起來坐下吧。”太皇太后和藹地笑着。
玄燁謝過,站了起來坐到了太皇太后的腳踏上,卻看着右邊空着,佟氏正站在後面,心思動了下,卻又瞬即遮蓋過去,似是無事般。
太皇太后似是察覺到了玄燁瞬間的錯鄂,笑着:“貴妃也過來坐吧,站了好一會兒,怪累得了。”
佟氏走了過來,跪下謝過,到太皇太后的腳踏右邊蹭着點,不敢坐實了,始終低着頭,不看玄燁,似是眼中只有太皇太后、太后一般。
太皇太后又問了些別的,打獵打得如何,太子怎麼樣了。玄燁一一作答,然後就告辭了。玄燁出來時又瞥了眼佟氏,這纔出去。
等玄燁走了,太后笑着對太皇太后道:“皇帝看上去氣色果然是好了許多。”
太皇太后頷首而笑,挑個合適的機會,有件事也得跟玄燁提提了。
霽蘭又回到了乾清宮西圍子那,屋子裡早生好了火地,暖暖的。青青侍候着霽蘭換過了衣裳,低聲說:“主子去給太皇太后、太后請安去了。”
霽蘭的小臉一陣緊張,不知道是不是她也應該去請安。可她怎麼去呢,她還沒有這個身份。
青青把換下的衣裳收拾着:“霽姑娘別急,日後有你要去請安的日子。”心裡卻在想主子什麼時候要霽姑娘侍寢呢?看主子的意思,應該不會再拖了。有些事得提前準備好,不然到時要抓瞎了。只是她一個沒出閣的姑娘,這些事也不懂,看來得指望精細嬤嬤了。
玄燁去了慈寧宮請完宮,把六部奏章批完,吃午飯的時候,看着樑九功呈上來的綠頭牌,就翻了貴妃佟氏的牌子。怎麼着霽蘭的事,也多虧了佟氏。今兒個在慈寧宮的事,心裡也多少有些疑惑,難道佟氏冒犯了太皇太后?似是不應該,佟氏做事還是有分寸的。
難道是霽蘭的事?那更不應該,自己身邊多個女子又不是頭一回。想想宜嬪、貴人烏雅氏,太皇太后也從沒有干涉過,何苦在霽蘭這裡爲難自己。
佟氏知道玄燁翻了自己的牌子,坐在炕沿上,長嘆了口氣。
高嬤嬤看着屋裡沒人,小聲地勸着:“貴主子,主子心裡還是有貴主子的,這不主子一回來就想着見貴主子了。”
佟氏搖了搖頭:“唉,高嬤嬤,不是爲了這個。主子的心在哪個姐妹身上,做妃子的我,都應該高興纔是。”
高嬤嬤立刻湊趣道:“到底是貴主子,奴才眼皮子就是淺。霽姑娘得了主子的眼,那也是貴主子的恩典。”
佟氏站了起來:“走吧,主子那不能晚了。”
高嬤嬤跟了上來,招呼着雅利奇,心裡卻存了一個念頭,怕佟氏擔心的不是霽蘭那事兒。那會是什麼事呢?這紫圍子裡還能有什麼能讓佟氏擔心的事呢。
玄燁捧着本《孟子》看着,翻到“離婁章句上”上,想着霽蘭說出“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忍不住就笑了。下回定要好好考考才行,講書是不是能講得通。那日說她只讀了《女四書》定是不實之言,膽子不小,居然都敢欺君了。
樑九攻低着身子進了西暖閣:“奴才貴主子來了。”
玄燁沒有放下書,做了個進來手勢,依舊笑着想着南苑的那幾日。
佟氏進來,規矩地跪下請安,請完安擡起頭,卻不自禁呆了。玄燁的神情,她居然第一次看到,那麼溫柔那麼甜蜜地笑着看一本書,彷彿那書上有最美好的事。這書上有這麼好看的事嗎?佟氏的脣角彎了起來,帶些無奈地笑。玄燁怕是覺得書比人有趣吧,主子真是嗜書如命好學不倦。
玄燁沒說起來,佟氏跪着,靜等着玄燁看好書。
邊上還站着的樑九功瞅了眼佟氏,輕輕地對玄燁說:“奴才貴主子來了。”
玄燁從書上收回了視線,也緩緩收回了笑容,看到佟氏,客氣地笑着說:“起來吧。”
佟氏謝過站了起來,沒有因爲剛纔她的猜想是對的而欣喜,反而悲哀着,她不如一本書。
祝教師節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