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原來昨日,郭建儀自戶部出來,仰天微嘆。

因近來諸事煩亂,若說先前的周侍郎犯事,皆因他是太子一脈,若深究下去,只怕會牽扯出些不可說的內情,若要不追,卻又何以交差?暗中不知有多少人盯着此事,都等看他如何處置,若是裹足不前,何以服衆不說,肅王便會頭一個發難。

偏偏太子又遣人來說,叫他不必顧慮,只放開手腳秉公辦事便好,這聽來自然冠冕堂皇,私底下如何,卻人人皆知。

加上因爲熙王跟郭家聯姻的關係,太子跟肅王兩邊都視他如眼中釘,真真兒是進一步危險重重,退一步更是重重危險,左右都不得安好。

更加上河南之地叛亂,也跟戶部在地方上的貪墨虧空脫不了干係,於是越發是不可開交了,把個新上任的戶部侍郎擠兌催逼的坐臥不安,只恨沒有八臂神通。

然而如今他落在這般尷尬田地,卻是多虧了一個人所賜,郭建儀想起瓊林宴後那人所說的話,不由冷笑。

誰知正想到此人,卻見前方有一人騎着馬兒,遙遙而來,郭建儀擡眸看見,心中暗暗只是苦笑:果然是白日不可思人。

郭建儀見是小唐從前方而來,人在馬上,卻不知是在想什麼,一臉地神思恍惚,並不留意周遭兒情形,也似沒看見自個兒。

郭建儀見狀,不免垂了雙眸,只想不驚動小唐,只悄悄擦身而過罷了,如今他也委實是有些“怕”了小唐,這個人不知不覺之中便會給他挖坑使絆子,實在令人不喜。

誰知他有意退避三舍,那邊小唐打馬過來,卻慢慢駐馬,看着他喚了聲:“郭侍郎。”

郭建儀見他居然醒過神來,又偏眼尖看見自己了,只好也停了馬兒,轉頭向着小唐做了個揖,道:“唐侍郎。”

彼此隔空相望,郭建儀忽見小唐彷彿跟平日有所不同,只說不上來是如何。他因不想跟小唐打交道,自然更不想深究,拱手作揖之後,便欲告辭,不料小唐卻道:“郭侍郎,如今難得空閒,不知可否一塊兒喝上兩杯?”

從郭建儀尚是少年時候,便認得小唐,那時候因深知此人厲害,自然是格外敬仰,處處小心,如今同朝爲官,又免不了有那些種種心結,交情反比先前更淡了。

這卻也是小唐頭一次開口說要請他吃酒,郭建儀微覺詫異,本不願橫生枝節,然而望着對方臉色,卻不知爲何心中一動,竟答應了。

兩人來至酒樓之上,自落座到菜餚上齊,寥寥地並未說幾句話。一直到小唐舉杯出言相讓,兩人才吃了一杯,氣氛仍是無法緩和。

郭建儀心知小唐如此相請,又見他面色有異,隱隱彷彿憂心忡忡似的,便猜他必然有事,只是絲毫不敢放鬆,生怕一不留神,又被他所坑罷了。

如此一直吃了三杯酒,小唐纔開口說道:“近來戶部的事兒不少,郭大人頗見憔悴了。”

郭建儀便道:“各處皆不清閒,聽聞沙羅國使者又提無禮要求?”

小唐點了點頭,道:“邊界三國,沙羅獨大,論疆域只比我朝略小一些,其他的天竺,尼博爾兩國,因國力不強,便以沙羅馬首是瞻,倘若再鬧起來,只怕……總之不可小覷。”

郭建儀不由問道:“唐大人莫非就是在爲此事憂心?”

小唐見他如此相問,不由笑道:“竟給郭大人看出來了。”

郭建儀問過一句,便不便再多言,只是又喝了兩口酒,心內暗想:“以他的爲人,本是擅於周旋迎送,先前也有幾次列國來朝,他皆應對周全,不在話下,今次卻是如何?”

郭建儀心中自忖,小唐卻望着他,忽然問出一句令他十分意外的話來。

卻聽小唐道:“郭大人跟應公府素來親厚不說,又向來跟新科狀元凌絕甚是相熟,我說的可對麼?”

郭建儀停手,擡眸看他,不知他因何忽然問及此事。

小唐看出他心中疑惑,微微一笑,道:“恕我冒昧相問,卻不知……凌絕,跟懷真丫頭,竟是怎麼回事呢?”

郭建儀一震,雙眸不由微微眯起,凝視了小唐半晌便問:“唐大人何出此言?”

小唐笑看他道:“郭大人只需告訴我一句實話,他們兩個……竟是如何呢?”

郭建儀聞聽此言,心中已經極快地轉了幾轉,以小唐爲人,絕不會無端端問出這般沒頭沒腦的話來,難道他……

郭建儀垂了眼皮,思量片刻,便說道:“其實,他們兩人之間的事兒……我也並不是十分明白。”

小唐問道:“哦?願聞其詳?”

郭建儀雙眉微蹙,忽地笑了笑,道:“我曾戲言他們是前世的冤孽……唐大人可還記得不曾?當初懷真他們才上京不久,老太君做壽那天……就是唐大人爲懷真請了宮內太醫的那日,你可知道,懷真是因何不好的?”

小唐凝眸相看,等他回答。

郭建儀略把當日的情形說了一番,道:“若說懷真丫頭,對誰都是十分禮數週詳,獨獨面對小絕,便有一種跟對別人不同的情形來,尚武堂那件事您大概也是聽說了,小絕不顧性命也護着懷真……事後,那丫頭也是傷心的很,畢竟是因她之故帶累了小絕受傷,故而我曾笑言他們系前世冤孽。”

小唐不言語,只是垂眼,又慢慢飲了一杯。

郭建儀心頭思忖,片刻又道:“若不是近來懷真大了,兩個也已緩和了,還似先前那種情形,倒像是歡喜冤家似的。”

小唐聽到“歡喜冤家”四個字,手上一抖,便嚥了一口冷酒,微微閉上了雙眸,只覺今日的酒水甚是燒心。

郭建儀不動聲色,打量他的神情,隔了會子,才問道:“唐大人因何又問起他們兩人來了?”

卻聽小唐呵呵笑了兩聲,垂眸半晌,才說道:“前日……我看到他們兩個人甚是親暱……我、心中故有不解。”

郭建儀着實地才驚了,問道:“這、這從何說起?懷真她……素來謹慎守禮,何況小絕雖年輕,卻也非輕薄之人……”

小唐徐徐地吁了口氣,道:“我親眼所見,哪裡有假?”說話間,便將身子往椅背上靠了靠,臉頰上浮出淡淡地醉紅來,微微閉上雙眸,看來竟有幾分落拓寂然之意。

郭建儀心中驚跳,心知此事必然有蹊蹺,然而是小唐親眼所見,又說什麼呢?何況……倘若他當真是這麼以爲的,細想想……倒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因此郭建儀在心中掂掇之後,便不再說什麼,只默默地又吃了杯酒,兩人才各自分別了。

夜寂靜,只有燭火搖曳,映的人面上神情陰晴不定。

懷真聽完了郭建儀一番話,呆了呆,問道:“唐叔叔他說……看見我跟凌絕、親……暱?是……真的?”

郭建儀點了點頭,滿面苦澀之意:原來當時他因一時私心,並不曾着意澄清,反而頗說了那些誤導的話……只怕小唐竟是信了,故而在朝堂上之時,才提出了瓊林宴賜婚之事。

故而先前郭建儀才覺着自己犯了大錯。

此刻,郭建儀又想了會兒,便問懷真道:“這到底又是如何?你跟小絕……我只覺着並不可能,但唐大人說是親眼所見,他又不似是會妄言之人。”

懷真聽了郭建儀所說,心中也極快地想了一想,便記起那天晚上,小唐才走,凌絕便來了,兩人不及進屋,在院子裡吵了一番。

當時因凌絕說要求皇上給他們賜婚,懷真驚得失魂,差點一頭栽倒,卻被凌絕抱住,當時他似乎還胡言亂語了些什麼……她因一刻氣怒迷心,竟沒有反應過來。

如今想想,多半就是那一幕……竟給小唐看見了。

懷真仰頭,也閉了雙眸,竟連解釋的心也沒了,只微笑道:“果然……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數。”

郭建儀見她臉色亦是不好,有心安慰,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只低低道:“懷真,必然……是因爲我的錯……”

懷真聽了,便走到他跟前兒,郭建儀擡頭看她,有些怔怔然。

卻聽懷真溫聲說道:“小表舅,這不是你的錯,只是我的命罷了,從來都是一樣,改不了的。”

郭建儀越發不解,只看着她。懷真又一笑,道:“何必難過?小表舅本是通明高潔,不染俗塵之人,如今竟爲了我如此,卻是我的大罪過了。”

郭建儀聽了這話,心中懵懂,忽然一震,低頭看去,卻見他的手竟被懷真的小手輕輕握住。

郭建儀不可置信,懷真望着他的雙眸,道:“有些話,我一直藏在心裡不敢說出來,如今好歹能夠了……小表舅,可知我心裡很是感激,這許多年來承蒙你看顧照料,已經叫我受寵若驚,我原本以爲自己是個討人厭萬人嫌的……你卻不嫌,反對我那樣好,這一切,其實不是我該得的,竟像是我從老天哪裡偷來的時光一般。”

郭建儀睜大雙眼,眼圈泛紅,只盯着她。

懷真眼中淚光浮動,卻仍是笑着,道:“我從來都知道自己命小福薄,被你這樣關愛,只怕更是折壽了,然而畢竟貪心,竟和和樂樂地過了這許多年,不管是爹孃,哥哥,還是你……對我都如此愛護,我何德何能?這許多年來的寵愛,已經是白得了的,也不敢再奢求其他了。”

郭建儀聽到這裡,忽地心跳起來,便道:“懷真……爲何,忽然說這些?”

懷真笑着垂眸,道:“不過是有感而發罷了,以後……嫁了人,倘若沒機會說了呢?”

郭建儀聽到一個“嫁”,心頭驚痛難忍。懷真又道:“如今,容我再說一句自私貪心的話……以後我去了,小表舅……且別惦記着我,找到合適的女子,便成家立室,何等之好?我若知道,必然也更喜歡。只是……懷真還得求小表舅,不管如何,且照看着我的爹孃……你也知道爹並不是十足精明之人,有些時候……還需要小表舅提點照看,就如照看着我一般。我……會永遠感懷小表舅之恩的。”

郭建儀盯着懷真半晌,雖然她說是“嫁過去之後”,但聽這些話,卻更是叫人心驚肉跳不已,便道:“縱然你是嫁了,又不是見不着了……何必說這些?”

懷真微微嘟嘴,撒嬌似的問道:“你到底答不答應?”

郭建儀望着她的神情,不知爲何,驀地想哭,卻只好忍着,點頭道:“只要是懷真說的,我自然答應。”

懷真這才嫣然一笑,將他的手放開,躊躇了會兒,道:“小表舅好久不曾抱過我了……”

郭建儀一震,默然半晌,才張開雙臂,遲疑地將懷真抱住,又慢慢地擁入懷中去了。

懷真靠在他的胸前,閉上雙眼,半晌,笑說:“唉,這會子……竟像是回到了當時我才上京進府的時候,這一遭兒,老天其實是厚愛我的……”

郭建儀聽了這話,差點兒便落下淚來。

次日,懷真梳妝打扮了一番,便去三房看望應玉。

因和親之事,三房一時愁雲慘霧,許源已經起不了牀,自然不便相見。聽說懷真來了,應竹韻便親迎了出來。

懷真行禮道:“三叔父。”

應竹韻眼睛紅着,便道:“懷真來了?你素來跟玉兒相好,快且去看她一看罷。”說着,就叫丫鬟領了懷真去。

進了應玉房中,卻見應玉躺在牀/上,一動不動地,懷真喚了聲,竟也不動。懷真走到牀邊兒,微微搖了搖她,道:“玉姐姐?”

應玉聽到是她的聲音,才睜開眼睛,懷真道:“你這是做什麼?聽說近來也不肯吃飯了?快起來。”

正要扶着應玉起身,忽然房門被人推開,卻是應翠氣沖沖地進來,指着懷真便罵道:“你還有臉來麼?都是你害了玉兒!先前勾着她的魂兒,一心在你那個表哥身上,如今更是好了,竟替了你去和親,你倒是得了如意姻緣了,還來假惺惺地做什麼?”

懷真一個字也不說,倒是應玉,便坐在牀上道:“姐姐住口!何嘗是懷真的錯,是我一心喜歡李家哥哥,懷真……她還勸我死心,若不是你怕我真的跟李家哥哥好了,敗壞了名聲,壞了你的好姻緣……爹孃又哪裡會把我禁足?”

應翠聽了,氣得臉上發紅,又是憤悔又且委屈,道:“你也是個癡人,到這般地步了還替她說話?我縱然有錯,也不曾讓你代我去跟蠻夷和親!”

應玉說了一番話,已經是大咳嗽起來,聽到這裡,便上氣不接下氣,道:“你、你出去……我不想跟你說話!”

應翠望着她,先前姊妹兩個雖然常常吵嘴,但如今應玉要被髮配似的送到沙羅國去,生死不知,應翠心裡自然也是難忍悲痛,聞言,臉上流露出傷心之色來,道:“我是你親姐姐,你反倒這麼對我……”說話間,眼中便滾出淚來,轉身跑了出去。

應翠去了後,應玉便道:“妹妹別怪……我姐姐,是一時氣急了,無心的……”

懷真微笑道:“我哪裡會怪翠姐姐,何況她是因爲太疼惜你才如此的……反倒是你,不該對她叫嚷,讓她發發脾氣,疏散疏散纔是好的,如今竟不免傷了她的心了。”

應玉咳嗽道:“我知道你素來是最懂事的,所以從來都跟你好……”

且說此刻,應翠並沒有跑遠,只是在門口想聽聽兩人說什麼罷了,忽然聽到懷真並不見怪,反而替她說話,說的又偏是她此刻的心情,當下再忍不住,又愧又痛,便捂着臉,忍住那哽咽之聲,扭身才自去了。

懷真同應玉說了會兒話,便道:“你如今不吃不喝,又怎麼成?只讓三叔父跟三奶奶傷心,先前他們攔着你,只是不想你低嫁了,也是怕你低嫁之後過的辛苦,也辱沒了出身,倒是一片爲了你的意思……如今三奶奶尚且病着,聽說藥都吃不下……”

應玉聽到這裡,便嗚咽哭了起來,道:“我心裡難道不知道的?只是難免恨他們,當初若是答應了我,又何必現在鬧出這樣來?竟是他們害了我。”

懷真摟着她肩膀說道:“天底下除了那些禽/獸一般的,又哪裡有父母要害自己孩子的?他們疼你還來不及……”說到這裡,便湊到應玉耳畔,說道:“姐姐,你聽我一句,好好地且吃且喝……我有法子,讓你不去和親。”

應玉一愣,轉頭瞪圓了眼看懷真。

懷真向她笑了笑,道:“你可是不相信我呢?”

雖然素日懷真是個最安靜的,從來不肯惹事,可應玉卻深知,論心思自己是比不得懷真的,如今她既然肯說這話,自然是有着實的打算了,當下便停了哭,問道:“你、你說真的?”

懷真伸手將她鬢邊一縷亂髮輕輕地抿到耳後,悄聲又道:“放心就是了……如今你且好生保養,……到時候我自有法子,不叫你去和親,反而如你的意呢。”

應玉的心怦怦亂跳,瞧着懷真,有些愣怔:原來這一向謹慎不肯頑皮的人,一旦說出這話來,卻更叫人驚心動魄,應玉便問:“好妹妹,你、你究竟想做什麼?別嚇我……”

懷真嫣然一笑,道:“到時候你便知道了。”又握住手說了兩句話,才起身告辭了。

作者有話要說:

在此略做說明,本文發生的轉折性大事,在開文之初就已定好了,遲早晚會發生,這次的和親之所以在使者來之時沒提,因爲作者君把和親的時間點提前了。

按照先前的安排,二次和親是在使者【次年】再上京時候發生的,也就是懷真再長一歲,在這段期間本還得有幾件事,但作者君思考了數日,覺得這轉折不能再往後拖了,於是才特意提前(爲讓大家更好理解,我會把前面略微調整下)

第二,從京城到沙羅國需要一年時間,並不代表從本國疆域出發到沙羅要一年,還記得應蘭風從京城往本國最南邊用了多長時間嗎?

第三,不要小看沙羅,人家也是有個有來頭的古國,版圖上僅次於舜,且又是緊鄰,雖然人是比較奇葩,但若小覷他們的戰鬥力,那就未免夜郎自大了。

再次感謝所有萌萌噠小夥伴們~一更君上~